徐怀就怕他太早知道这些,只会倍加误会他们这边居心叵测——虽然朱芝对此并不在乎。
然而此时有史轸这个之前跟桐柏山没有牵涉的人,预判到大祸将至,徐怀则相信朱芝不会有太多的胡思乱想了。
当然,诸多事还是需要朱芝、史轸更积极的作为,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徐怀说道:“第一次北征伐燕,朱沆郎君与监军使院二百役卒,在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之前,可曾得葛怀聪这些人正眼瞅过?骁胜军、宣武军兵败,刘世中的都统制行辕及蔡元攸的宣抚使司衙门都在,当然没有你与史先生的事,但这两个衙门到时候也都人仰马翻,不知所踪,甚至包括刘世中、蔡元攸二人在内,都为赤扈人所杀或俘虏,没有号令传出,你与史先生代表兵部传出号令,对那些藏身山野、惶惶难定的溃兵败将,却无异是一盏指明方向的明灯。刘世中、蔡元攸与赤扈人约定十日后从南北夹攻大同,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再蠢,也不可能对赤扈人毫无防备。我推测赤扈人即便想翻脸,也会在攻打下大同城之后,所以你们还是有时间在诸将面前反复声明赤扈人不可轻信的主张,也顺带宣传一下朔州……”
“你说骁胜、宣武二军溃败,曹师雄必会投敌,到时候朔州不就成赤扈人重重包围之下的孤城了吗?”朱芝问道,“谁会傻乎乎的往死笼子里钻啊?要逃也是往常山、吕梁山、管涔山里钻啊!”
“溃兵是会选择往常山、吕梁山、管涔山等地钻,即便要忍饥挨饿,赤扈人也确实一时拿他们没辙——所以才需要你与史先生多做工作。而朔州此时也非孤城一座,朔州以西与广武、偏头砦以北以及黄河以东的西山地区,大半都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至少从朔州前往府州,没有丁点问题!这些现在都可以说清楚了。”徐怀说道。
“这些都说清楚,溃兵聚拢朔州之后,绝大多数人都会要求经西山、府州,返回泾原、环庆、秦凤等地,徐军侯怕是无法劝阻吧?”史轸这时候才插一句话问道。
“我此时说再多,也无法打消先生所有的疑虑。”徐怀淡然一笑说道。
朱芝见徐怀并没有正面回答史轸的问题,而史轸却又一副得到答案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
“徐军侯以楚山夜叉狐自号,史轸在汴京也听到种种传闻,但又或许有人暗中穿凿附会太多,又或许徐军侯打开始就不想别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所以朔州兵马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史轸作为外人,难窥一二,也就忍不住啰嗦多问几句。”史轸说道。
“……”朱芝挠着脑袋,史轸看似解释了很多,但他听着依旧很迷糊。
“嗨,少郎君,我们管军侯与史先生打什么哑谜,你便想着跟着军侯,可吃过亏没有?”郑屠凑到朱芝身边坐下,问道。
这时候院子里有一阵动静,却是王峻、范宗奇等人风尘仆仆的走进院子里来。
王举、范雍心急的站起来,将他们喊进客堂里来,问道:“你们都已经将人送到朔州了?”
范宗奇看到史轸、朱芝在这里,心里有些疑惑,但见父亲并无避讳的问起,也便直接回道:“见到铸锋堂在朔州的苏、柳二位当家,说是家小在朔州,还得来回折腾,直接送往乌敕砦住下!我们怕这边有事,从朔州就匆匆赶回来了。”
将范王两家在太原的三十余口家小直接送回桐柏山是一劳永逸,但从太原到桐柏山有一千六七里路程,路途漫长,而这边又不知道最后的危机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一旦安排太多精锐人手沿途护送,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回。
不要看桐柏山卒在朔州有四五千人马,但大部分人都是丁字不识的文盲,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经历,主要就是耕种、落匪以及充军,因此桐柏山卒里能作为小队兵马乔装打扮进行独立行动的人手,都可以说是精锐。
徐怀手里的精锐还是太有限,又有相当一部分都安排到铸锋堂的商队,越雨楼还正建立情报搜集队伍,这个节骨眼,他哪里还敢往外分散精锐人手?
却是安排人手随王峻、范宗奇赶去太原,将三十余口家小从太原城西南的汾水河谷谷道往西横穿吕梁山,经府州再折入西山,虽然也有五六百里路,但路程到底要短得多。
更关键是将三十余口家小护送到朔州或西山后,护送人手就立刻腾出来,参与后续的任务当中。
王峻、范宗奇之前也是找上司告假离开应州,即便有范雍、王举、王宪三人在应州打掩护,但倘若长时间消失不归,就有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此时王峻、范宗奇在徐怀派出人手协助下,将家小都护送到西山,解除掉这个后顾之忧,接下来徐怀会叫郑屠、范雍、范宗奇及王峻带一队人马,跟随在朱芝、史轸身边,协助他们联络骁胜、宣武诸将。
兵部郎君刘俊赶往大同劝降反遭射杀,除了史轸找托辞留在应州外,大半兵部司吏及役卒都随行,大同城下也是死伤惨重,就连朱芝带着贴身照顾自己起居的两名家将,也没能逃回来。
回到应州后,朱芝将范雍、王举、王宪、范宗奇、王峻等人暂时从都部署司借用过去,也很是正常。
而这几日徐怀与卢雄、朱芝都共进退,以示桐柏山卒重归王禀麾下,他担心朱芝随兵马渡河去大同人身不够安全,多派些武装甲卫相随,谁能说他们的不是。
事实上,只要刘世中、蔡元攸不知道王举、范雍的真正身份,这时候王举、范雍直接投靠王系,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也只会心中暗恨,想着日后找机会收拾,这时候能翻什么脸?
所以,徐怀这时候也不再多顾忌什么,就直接将王举、王宪带在身边。
虽然与赤扈人约定南北夹攻大同城,刘世中、蔡元攸并没说有朔州什么事,仅要求朔州方向协助监视驻守金城、怀仁两地的敌军,但说到监视、警戒,这个范围就广了。
徐怀真要率领几百骑兵,出现在大同西翼要求协同作战,刘世中、蔡元攸可能不会搭理他,但还能硬将他赶走不成?
而徐怀也一定会从朔州调骑兵过来,亲自率领渡恢河前往大同附近以窥形势。
他不是妄想力挽狂澜,也不是想要看在骁胜、宣武二军大溃时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绝望的嘴脸,他需要更早的寻找机会,与赤扈人接触,或者说试探性的接战。
在此之前,除了猴儿坞一战有十数可疑人物展露一手外,桐柏山众人还没有跟真正的赤扈铁骑接触过,更不要说交锋了。
徐怀以为越早接触赤扈人,与之越早交锋,甚至越早吃亏,对桐柏山众人、对桐柏山卒都越有好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霜雪
进入十月,北地便霜雪遍野,凛冽的寒风灌进兜鏊里,割面如刀。
这是桐柏山卒在北地经历的第二个寒冬,还是难以适应寒季这么早就凛冽的到来。而在桐柏山即便再有大半个月,可能也会有初雪降下,但要远比恢河两岸温润得多。
武周山走势从东北斜向西南,徐怀勒马停在武周山南麓的一座坡岗上,能眺望到巍峨大同城的全貌。
依照双方联兵攻打大同的约定,赤扈人负责攻打北城,两万兵马主要集结于武周山的东北段,位于大同城的北部及东北方向上。
赤扈人的中军大营位于大同城的东北角,非常简陋。
其帅帐是一座堪比宫殿的大型毡帐,四周用一支支硬木长枪捆扎在一起,插地形成枪栅,再挖一道浅壕与外界相隔;而帅帐外围没有栅墙、护壕,直接就是一座接一座、大约供五到十名士卒休息的小型毡帐,马匹就直接寒冷的冰天雪地里过夜。
游牧部族在草原之上逐水而居,栖息繁衍都不会固定在某处,不可能花费大力建造坚固的城寨。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部族也没有携带不走的田宅要守,常常是远走避之。
这一传统反应到部族骑兵征战时安营扎寨,风格也就相当粗犷简陋。
同时也因为骑兵机动性极强,赤扈人结营再是简陋,以步卒为主的兵马也很难偷袭其营。
不过,赤扈人除了中军大营保持这种传格的粗犷简陋风格外,其左右军大营却又是标准的栅寨兵营。
赤扈人的左军大营距离最近,站在武周山东南麓的坡岗之上也眺望得最是清晰,能清晰看到栅营高大的望楼等建筑。
徐怀蹙着眉头。
契丹在潢水河畔建造的临潢府以及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都是相当宏伟壮阔的城池。赤扈人能在很短时间内,相继将这几座大城拿下,彻底吞并契丹北部及东部地区,除了契丹已经彻底没落,赤扈人兵马当然不可能没有一定的攻城能力。
不过,在以往所搜集的情报里,赤扈人集结起来的兵马主力一定是骑兵。
在兵锋横扫时,赤扈骑兵也会绕开坚固的城塞。
因为其后勤主要通过携带的多余马匹及掠夺这一特点,他们无惧后路被封堵。
唯有遇到极具价值的城池,赤扈人才会先肃清周边的敌兵,然后组织攻城,但所有的攻城筹备,基本上都是临时筹措,附城进攻也主要依赖于将卒的武勇善战,几乎很少运用大型攻城器械。
然而赤扈人这次直接负责进攻大同北城的左军大营,很显然在进入预定战场之前,就已经做好攻城的准备,左军大营里也配备大量的工匠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械。
赤扈人的左军大营规模不算多大,很可能这支兵马在进攻契丹临潢府之前才组建,但战后没有解攻,直接拉到阴山东麓待命,这也足以表明赤扈人居心叵测了。
然而刘世中、蔡元攸等人陷入他们固有的思维死角之内,都以为赤扈人这次即便集结了约一万人左右的攻城兵马,也远不能说明什么。
在他们看来,以武周山、晋公山为界,契丹西京在武周山、晋公山以北也有不少小型军砦,事前也不可能提前预知都不攻而陷;赤扈人这次集结携带攻城兵马,完全可以说是为攻取这些城砦准备的。
刘世中、蔡元攸率伐燕军主力北渡恢河迫近大同之后,也不是毫无防备,就与赤扈骑兵接壤起来。
伐燕军除了在恢河北岸修筑以供粮秣转运、驻扎后军兵马的营寨外,还在大同城南扎下四座营寨。
双方还约定大同城东西两翼都作为缓冲区空置下去,除了少量的斥候兵马,盯住守军从东西城门出来外,双方在攻入大同城之前,两翼区域都还保持十数里的空当没有接触上。
刘衍、陈渊、典景等将虽说对赤扈人警惕性不足,但心里多少以借兵为耻,在大营安扎下来之后,比双方约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就着手组织攻城,然而顶风冒雪连攻八天,都没能将南城门强攻下来。
天气逾发寒冷,刘世中、蔡元攸耐不住性子,再遣使前往赤扈中军大营,催促他们早日遵照约定,从北城发动进攻,将守军最后的抵挡意志摧垮掉。
大同城西乃是伐燕军的斥候警戒区,郭仲熊为使前往赤扈军营,都是从这边绕行,朱芝与史轸这次一同随郭仲熊前往赤扈帅帐游说。
徐怀负责率部监军西侧怀仁守军,这时候赶到武周山东麓,等着与朱芝、史轸见上一面,了解他们前往赤扈帅帐的所见所闻。
等了一炷香工夫,远远看到郭仲熊等人在两队骑兵的簇护下往南归来。
一队骑兵乃是郭仲熊前往赤扈帅帐催请攻城的护卫人马,一队骑兵外面都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裘袍御寒,腰挎弯弓,马鞍还系有铁枪、掷矛等兵刃,显然是借护送之名、实则监视郭仲熊等人穿过其营区的赤扈骑兵。
徐怀带人驰下坡岗迎了上去。
那队监送郭仲熊南归的赤扈骑兵,在为首之人的示意下,都勒马停在远处。
朱芝往赤扈帅帐走了一趟,小心脏这时候还“砰砰”乱跳、止不住的心慌,看到徐怀在此相候,迫不及待的先打马赶过来,说道:
“赤扈人答应今日夜里就正式进攻大同北城,为期一天一夜,在此期间要求我部兵马休整待命;倘若他们约期拿不下大同,则再换我部兵马轮替进攻……”
徐怀点点头,表示对这样的结果并无意外,也完全没有其他的期待,而是蹙着眉头朝监送郭仲熊南送的蕃将看过去,问朱芝:“那人是谁?”
“那人是赤扈王帐子弟摩黎忽,此时在镇南副都元师木赤麾下任将,硬说要礼送我们归营,借机多结识我朝的将领,却不知道何故突然停在那里……”朱芝有些困惑的扭头看过去。
“西山诸番部袭扰朔州,在城西南角的猴儿坞,集结数千兵马与我们打过一场,这个摩黎忽当时就在西山番兵之中与我打过照面。”徐怀说道。
“啊?”朱芝震惊的又回头看过去。
徐怀没有其他表示,待郭仲熊、史轸等人过来,朝郭仲熊拱拱手道:
“徐怀有些体己话找史郎君说一说,还请郭郎君先行。”
郭仲熊手抓住缰绳,坐马鞍上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继续驱马南行。
徐怀沉吟片晌,又朝郭仲熊喊道:“郭郎君请留步。”
郭仲熊勒住马,转过头来,冷淡问道:“徐军使又有何事?”
“郭郎君当真没有想过引狼入室之忧?”徐怀盯住郭仲熊的脸面,问道。
郭仲熊脸皮子跳了跳,眸子猝然敛了起来。
“徐怀,你反复口出狂言,惊怒友盟,真以为刘令公、少相不能治你的罪!”田志甄怒斥道。
“我与郭郎君说话,有你这狗东西插话的资格?”徐怀手按住腰间佩刀,虎目盯住田志甄,厉色道,“你再不懂规矩,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你……”田志甄涨红脸,直要闭过气去。
“是否有引狼入室之忧,非徐军使你等能议。”郭仲熊这时候板起脸来,冷冷说了一声,便继续驱马前行,不再理会徐怀。
“赤扈人没有急于攻城,这几天都在观察骁胜、宣武两军攻城的情况——目前赤扈兵马看似以镇南副都元师木赤为首,但我随郭仲熊入其帅帐,看蕃虏将吏神色,应有更为重要的人物藏身幕后谋划!”史轸看着郭仲熊远去的身影,心情沉重的蹙着眉头说道。
能预测到是一回事,通过种种迹象,一步步证实预测,则另一种更为沉重的感受。
“不要多想了,你们都不要回大营了,直接去朔州。”徐怀勒住缰绳,断然说道。
“啊?”朱芝愣怔片晌,转念问道,“你是说赤扈人一天一夜就能攻下大同城,杀机随时会暴发?”
“差不多吧,就是不知道赤扈人是选择在打下大同城后,找个借口撕毁盟约,还是直接出兵往南城包抄过来!”徐怀说道,“但你们已经没有必要冒险回大营了,随便派个人回去禀报一声,便说你们被我强拽去饮酒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攻城
赤扈左军大营黄昏时就在营寨内外点燃起一堆堆篝火,不计其数的赤扈悍卒站在篝火前作登城作战前的最后准备,天色昏暗下来,火光照在他们刀箭疤迹交错、狰狞的脸上。
他们将破旧的裘袍脱下来,露出陈旧却结实的铠甲。
粗壮的腰部,拿宽厚的牛皮腰带紧紧扎住,半生征战的伤病在这一刻似乎得到极大的缓解,将囊刀、挎刀扣到腰带上。
盾牌所蒙的双层熟牛皮,早已经被刀矛箭矢斩劈捅刺射扎得千疮百孔,但盾板还算结实,还能继续凑合着用——而在百战老卒的眼里,战场上的厮杀,考验的是血勇之气及丰富的作战经验、武技,刀盾铠甲是有作用,但很有限。
“朔州守将徐怀在猴儿坞与我打过照面,我还以为他不会出现在大同,便想去南朝大营观察动静,却不想在西城外与他撞上——宗王,我们的意图极可能已经暴露,此时不能再按部就班攻打大同城,而是要趁南朝兵马还没有彻底防备起来,请立刻调动右军大营的兵马,进攻南朝大营!”摩黎忽站在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人身后,有些惶急的说道。
“慌什么?”中年人瞪了摩黎忽一眼,不满的说道,“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不然你永远成为不了在那狂风暴雨中自由翱翔的巨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