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真阳城虽说民众早就纷纷逃亡而出,但此时集结成千上万的兵卒,却也显得熙熙攘攘。
仲长卿率侍卫驰马进城,看到城中院落围墙之间都彼此打通,被改造成军营;县衙外侧也推倒一片屋舍,另夯土修造了一圈高厚城墙,将县衙区域单独隔离出来作为内城使用。
“岳帅还真是小心翼翼啊,难不成还怕楚山军从犄角旮旯里反攻出来,反过来围攻真阳城不成?”看到这一幕,仲长卿身后一名部将嗤笑道。
仲长卿回头瞪了部将一眼,眼神阴戾的制止其胡说八道。
仲长卿来到县衙改成的行辕帅帐前下马,着人通禀后往行辕里走去。
衙堂之上,岳海楼、摩黎忽以及孟介、冯世兆、蒋昭德等将都已济济一堂,正议着事情。
楚山兵马将淮川城内的民众及物资悉数转移出去后,又将剩下不多的建筑以及县衙大院堆满薪柴一把火点燃,之后才从容渡河撤走。
占领淮川之后,摩黎忽就率赤扈骑兵渡过汝水,直接赶来真阳与岳海楼会合,仲长卿占得一座残城,率兵马驻入,还得部署防守,将诸事安排妥当之后,迟了几天才赶来真阳。
衙堂当中摆放着两只高脚铜火盆,木炭烧得炽红,要比外面暖和多了。
仲长卿将御寒的裘袍解下来,交给侍卫拿着,他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走进衙堂给岳海楼、摩黎忽等人见礼。
赶在徐怀率部从淮川撤走之前,淮王府就集结一批战船停靠汝阳,将葛钰所部两万守军撤走。
目前东路平燕军及燕蓟附从军,已经将进攻的方向调整回涡水沿岸,打算先拿下寿春对岸的下蔡城,彻底打通往淮南进军的通道。
他们这边拿下淮川城,也可以说极其顺利的拉开冬季战事的帷幕,但是太过轻易尽歼宣威军、拿下淮川城,也改变他们最初的作战部署。
最初他们以为刘献、傅潜之辈会死守淮川城,当时是想着仲长卿部从左翼牵制宣威军,岳海楼得以率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部能从容对青衣岭、楚山城展开攻势。
宣威军主力在焦陂尽歼,他们比预想中更为顺利的拿下淮川城,那仲长卿这部人马,不可能整个冬季就驻守淮川城,啥事都不干。
然而作战部署要如何调整,诸将却有不同意见,大部分人还是主张集结主要的骑兵人马,会同仲长卿所部渡过淮河,进攻九里关、罗山、信阳等地,迫使楚山不得不分兵于东翼,方便主力更轻易攻打青衣岭、楚山城。
岳海楼多次遣人到淮川,询问仲长卿的意见,仲长卿却没有急着回应。
这个冬季第一场寒流已经席卷河淮大地,池塘已结有薄冰,再有半个月,淮水就有可能会冰封,他们得现在就做出新的决定,以便尽快调整部署。
“接下来要怎么打,我多次遣人问你意见,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一个答复!”待仲长卿坐下,岳海楼开门见山的问道。
“徐怀从淮川撤走,丢下一座残城,连一栋整饬的院舍都没有留下来。城中一片残墟,却要将这么多兵马安顿好,我也是实在分身乏术、忙得焦头烂额,难以思虑太多,还请枢帅宽囿。至于要怎么打,一切全凭枢帅与那颜将军定度,长卿誓死相随。”仲长卿坐定几案后,朝岳海楼、摩黎忽拱手说道。
虽说汴梁众臣拥立李汲为帝,建立大楚王国,他们名义上也是大楚王国的将吏,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接下来的作战部署要如何调整,他仲长卿说了不算,甚至汴梁都没有最终的决定权,最终还得请示镇南宗王府。
这边的情况,仲长卿相信俱已传禀宗王府了,他与其多费唇舌,还不如等宗王府定下大策之后,再细思具体的作战方略。
“二皇子已传令,这边如何打,悉由汴梁及岳帅定度,我这次奉令率部过来给岳帅助阵,诸事皆受岳帅节制,”摩黎忽说道,“仲将军有何想法,还请知无不言。”
见众人都朝他看来,仲长卿苦笑道:“其实枢帅早有定计,又何需我言?”
“我有何定计,我都不知道?你且说来。”岳海楼装糊涂问道。
“王孝成在世已可以说是名将,徐怀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兵之道,可以说是已臻至‘存乎一心’的境界,桐柏山卒对他又忠心耿耿。”
仲长卿说道,
“桐柏山之乱,我是亲历者,之后此厮随王禀赴岚州,天雄军覆灭,独其得利,而得守朔州;王帅南略,宣武、骁胜两师俱灭,此厮又得以全身而退;待其助南朝新帝守巩县、攻沁水、千里奔袭岚州、太原,用兵之道神出鬼没。焦陂一战,我们并没能竞全功,也是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淮川。我是自视远远不如此厮的。倘若要我为枢帅出计谋,我是万万不敢班门弄斧,与此厮比拼计谋的,唯有用最笨的办法或许最为妥当、最为安心,然而这最笨的办法,却也未必能攻进桐柏山,二皇子那边或许不会满意……”
“你也太长他人志气了吧!”冯世兆不满的嘀咕道。
他们也都在徐怀手下吃过亏,但冯世兆不觉得畏之如虎,先丧了自家的志气。
“什么最笨的办法?”岳海楼示意仲长卿说下去。
“枢帅常言,西军势弱,党项势强,又无骑兵之利能与党项骑兵争锋,不得以行浅攻进筑之策,”仲长卿说道,“我能想到的笨办法,也是枢帅所授,就是在确山、真阳及明溪河沿岸多造坚垒,于明溪河道之中立大桩、阻舟船,并多建浮桥连络两岸,明溪河右岸更需要谨慎对待,最好以层层营垒往楚山城下推进;攻城时则多造投石机,日以继夜轰砸之!”
“这算什么方略?”蒋昭德等人都忍不住叫起来,问道,“仲将军可知这些部署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恐怕等我们推进到楚山城下,这个冬季都已经过去了!”
西军用浅攻进筑之策,乃是没有其他压制党项骑兵的手段。
虽说西军用此策压制党项人,可以耗费十数年时间才初见成效,之后才一直沿续下来。
而现在明明是己强敌弱,又何需用这种笨办法?
再说了,依仲长卿之策除了耗时缓慢外,更主要是他们随赤扈人南下,一路烧杀掳掠,只知破坏而不知建设。
岳海楼出领许陈颍三州之地,看似地盘不小,但大半民户在他们率兵马抵达时都已逃亡,又或者被他们沿路屠杀。
岳海楼年中才决定约束军纪,予颍水左岸民户休养生息,但这时候还没有出成果。
因此,他们所能调集的物资,其实非常有限。
还有一点就是,其他兵马都频频取得进展,他们用这种笨办法,这个冬季压根就不要指望能攻入桐柏山,镇南宗王府会对此满意?
“怎么可能指望这个冬季就攻入桐柏山呢?”仲长卿反问道,“襄阳目前堪称名将者,仅徐怀此厮一人,其他人最多能算得上良将,枢帅与我等倘若能将其缠在桐柏山难以脱身,待诸路兵马夺得陕西、河洛、淮南,最后困死楚山,也算得上殊功一件。”
众人听仲长卿这话,只是摇头。
岳海楼看向摩黎忽,说道:“我欲用长卿为前军主将,那颜将军以为如何?”
第二十三章 守慎
岳海楼作为大楚枢密使,许州、陈州、颍州、蔡州节度使,要兼顾四州军政事务以及整个淮上防线的兵马调度,没有办法时刻在前线盯着,因此需要一名前军主将作为战场指挥。
不过,仲长卿如此保守,岳海楼却还要用仲长卿为前军主将,冯世兆等将就有些不乐意了,都朝摩黎忽看去,希望他能另荐他人。
“二皇子常说曹师雄、曹师利是汉臣里少有的豪杰人物,我起初也是小视之,其在徐怀手中,也确实屡屡损兵折将,曹师利更是身败人亡,怎么能谈得上豪杰?宗王府很多将领也对曹师雄不满,太原之役失利,不少人都主张免去曹师雄岚州刺史、清顺军节度使之职。二皇子召集诸将,反复推敲岚州、太原诸战种种细节,却并无查出曹师雄在岚州应对有何不妥之处,我当时奉命率部驰援太原,却在太原北损兵折将,为楚山兵马击退,最后还以有功论赏。”
摩黎忽将诸将神色都看在眼底,微微皱紧眉头,跟岳海楼说道,
“二皇子使岳帅督战淮上,只是担忧诸将躁进,仲将军有此持重之言,可以当前军主将!”
第一次南征,摩黎忽率部随诸降附军南下,便有监军之义,对岳海楼、萧干、曹师雄等人及其部将都有很深的接触。
因为有清顺军的底子,曹师雄所部原本战斗力最强,岳海楼所部战斗力最弱,偏偏曹师雄所部几次遭遇的都是楚山精锐,连遭重创,曹师利等大将也身授命陨;
萧干所部稳扎稳打,连年征战,此时却是能拉出三四万能战之兵,年中之后也连续攻陷荥阳、虎牢等重镇,从东翼威胁洛阳。
岳海楼初时都没有嫡系兵马,还是在第一次南征时收编被南朝驱为苦役的应州汉军,实力也是最弱。
然而,南征北战两年多,岳海楼所立战功却是最著,而岳海楼为南征之事出谋划策屡屡得中,论功乃诸汉将之首,才委以重任,出任汴梁枢密使,统领汴梁楚军。
而岳海楼麾下诸将之中,仲长卿看上去根基最薄,出身不过是桐柏山匪首,受南朝招安赴岚州初任营指挥使,之后又在州司担任寻常武吏,可以说是名不见经传。
倘若不是岳海楼特意将他延揽麾下,天下谁能注意到这么一个角色的存在?
然而仲长卿附于岳海楼麾下,却最是能谋善战,其人作战也极勇猛。
焦陂一役,也是仲长卿意识到刘献、傅潜等人好功贪进,以其部为饵,诱宣威军主力北上会战,摩黎忽才有机会率部掩杀其后,一举解决东翼战事。
换作其他军将,这时候难免会滋生骄逸之气,纵兵渡淮,以袭潢州、光山、罗山、信阳扩大战果,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摩黎忽他自己都很是犹豫不决,却是二皇子及木赤写信过来,要他注意淮汝地形及水情变化,督促岳海楼编练水军,切莫急于求成。
这叫他更觉得仲长卿此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更为难得。
而此际除了东路平燕宗王府主攻淮南外,镇南宗王府在淮上之外,还有平陆、巩县及渭北三处战场战事正烈。
这也需要淮上持重守稳,牵制、消耗南朝之敌,静待其他战事陆续取得战果之后,能集结更多精锐兵马,再强行撕开南朝在桐柏山一带的坚固防线,才是上策。
岳海楼、摩黎忽都属意仲长卿任前军主将,诸将也就无话可说,只是忧仲长卿之策,除了耗时耗力,对物资的消耗太巨,非许陈颍蔡四州残破所能承担。
“许陈颍蔡四州,皆已残破,民众不足盛时十之二三,此时所能征集的粮秣养六万兵马都尚且困难。”见摩黎忽也赞同仲长卿的进筑连营之策,岳海楼则开始诉苦了……
岳海楼作为大楚枢密使,名义上地位要比摩黎忽高得多,但汴梁此时窘迫得一塌糊涂,岳海楼几次派人前往汴梁催讨,汴梁那边都是一毛不拔。
岳海这时候除了寄望宗王府能对汴梁施压外,同时从河东等地调拨一些物资南下,但这时候他说话,就未必有摩黎忽好使了。
“二皇子想岳帅戒急用忍,会考虑粮秣筹措困难!”摩黎忽答应与岳海楼一并上书宗王府,请求从汴梁、河东等地调运一批粮秣、铁料等物资增援过来。
说来也是可恨,若非徐怀出现,他们第一时间掩袭淮川得手,除了城中十万军民皆为鱼肉外,宣威军在淮川所储备的巨量物资,也能叫岳海楼所部抵用三五个月。
当然,虽说看着楚山兵马,将一船船物资从淮川运走,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摩黎忽也知道没有充分准备之前,去强攻由楚山精锐所守的城池,是极其愚蠢之举。
他也发现,此时的楚山精锐除了骁勇善战,兵甲要比岳海楼所部精良得多,看得出来,南朝还有极大的军事潜力可以挖掘,并非拿下河淮,就能令南朝兵马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接下来还有很多场艰苦的战事要打。
见摩黎忽答应得如此干脆,岳海楼紧接着又提出许陈蔡颍四州,除了粮草、骡马、铁料等物资紧缺外,还缺少工匠。
赤扈极其重视对工匠的掳夺,第一次南征就从河淮等地掳走数万名熟练工匠,分置云州、燕州等地;而在第二次南征攻陷汴梁之后,则将汴梁城里各色工匠十万人掳往太原、蓟州等地,仅给汴梁留下不到一万名工匠。
岳海楼占得许陈蔡颍四州之地,大部分工匠都已南逃;特别是许州,早就被胡楷刮得一滴油星子都不见。
蔡州更不用说,陈、颍两州稍好一些,岳海楼也仅网罗四五千工匠而已。
然而不管是打造战械、铸制兵甲、铺造道路、桥梁、城池,以及此时要在上蔡打造战船、编练水军,都需要大量的工匠。
没有这些,岳海楼麾下的将卒,哪怕经历一场场血战,作战经验再丰富,又如何是兵甲装备日益完善的楚山精锐的对手?
仲长卿在真阳、确山要行进筑连营之策,除了要征用数万苦役外,又怎么能少了善营造、能铸造各种战械的能工巧匠?
……
……
旷野皆是白霜,薄雾在凋零的草木间飘荡,一队骑兵离开师溪河南岸,由北往南缓缓而行。
光山、潢川等地民众大部分已经疏散往荆北境内,但是罗山往东到寿春府固始城之间两百里地,徐怀也不可能轻易就叫虏兵占去。
徐怀在光山、潢川等地设置六座巡检寨,归罗山都巡检司所辖,各驻少量兵马。
倘若小股虏兵渡河来袭,则紧守城寨不出;倘若淮水冰封之后,敌军调大队步骑进入南岸,守军则可以放弃城寨,往南面淮阳山中撤退。
徐怀部署好东线防务,此时才动身前往罗山县南九里关。
九里关又名黄岘关,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关隘幽深绵长而得名,与西侧武胜(阳)关、平靖关成犄角之势。
然而,大越立朝一百多年来,中原地区大体上还算国泰民安,隶属于荆湖北路安州礼山县的九里关,也早就废弃不用,安州在此设立一座巡检军寨缉私捕盗,防范流匪窜走州县。
宣威军主力溃灭,淮上东翼形势尽坏,九里关则成为屏护荆湖的第一道防线;平靖、武胜关居九里关之西、信阳城之外,有罗山、信阳屏护外翼,相对要安全得多。
徐怀策马行于前往九里关的驿道之上,驿道夹于灵山黄毛岭、观阵山、陡宝山之间,形成长达三十里、险如喉道的布袋长峡;九里关巡检司军寨,位于长峡的南口,南临安州境内的岘山,又名岘关。
负责守御九里关的陈子箫,出山来迎徐怀,陪徐怀策马缓行,说道:“罗山旧城原本位于北峡口九里外,数十年前为山洪冲毁,才移至师溪河东南的现址——现在形势一时半会好不了,看来有必要在旧址修造一座新城啊!”
“这事你现在就得给我做起来,要人要粮,我都给你,”徐怀点点头,说道,“现在岳海楼据真阳、确山两城,在明溪河以东挑选二十余座坞寨进行加筑,摆明了是要跟我们长期对峙、封锁,我们也得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罗山旧城的位置,刚好将九里关峡的北口挡住,同时也更好挡住从师溪河南岸西进武胜关、平靖关的通道。
在被山洪冲毁之后,新建城池北移约三十里,一方面新城无险可守,也使得罗山与九里关之间出现较大的空隙。
而九里关军塞现址又位于长峡南侧,将数千兵马驻扎那里太深了,很难有效与罗山、信阳形成犄角之势,但凡有什么事,要从调九里关调兵,穿过长峡就要浪费小半天的时间。
以往楚山钱粮紧缺,进入战备之后就无力去做别的事情,现在襄阳不仅每年加拨五十万贯钱粮给楚山支用,宣威军所遗留在淮川、潢川、光山的物资也够楚山撑过这个冬季。
在罗山旧址之上新筑一城,徐怀也觉得很有必要即刻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