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山之间开垦坡地梯田,比在千汊浦围垸造田还要困难。
除了清除灌木杂树,平整地形外,坡地梯田的开垦,还要修造一座座山塘陂塘,保障灌溉用水——
即便垦殖千汊浦,预计能获得数十万亩更为富饶肥沃的粮田,但徐怀绝不敢放缓对淮上的经营。
目前坡地梯田的开垦,主要集中到灯台架山以及大复山北麓等地,选择相对平缓、地形开阔的山谷,组织青壮男女平整地形,开垦一片片梯田,修造一座座陂塘,然后利用陂渠将这一个区域内的大小陂塘串联起来。
这种用陂渠串联陂塘、山湖的体系,要比单纯的梯田开垦还要复杂,工程量要浩大得多。
因为一道道陂渠之间需要建造溢流堰堤、减水石闸等控制水位、流量,堰堤也需要修造得足够坚固,抵御山洪的冲击。
不过,梯田开垦、陂渠、山塘的修造,与屯寨、巡检寨的建设结合起来,不仅能使灯台架山及大复山北麓的防御体系更完善、周密,还能有效减轻汝水南岸各支系溪河的洪涝灾害。
就像最初对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的谷地开垦,虽说工程量以及投入的钱粮极巨大,但除了玉皇岭与狮驼岭防御更成体系,下游的白涧河沿岸也受益匪浅。
在明溪河上游建造堰堤围出黄羊湖后,除了明溪河两岸洪涝灾害大为减轻,后续还在黄羊湖上游的山地之中,修建大小三十余座陂塘山湖,在石门岭东麓及青衣岭东麓多开垦出两三万亩粮田。
正是这些年来不懈的努力,在朝廷所拨钱粮如此紧缺的情况下,楚山才能咬紧牙关支撑下来,没有被缺粮的问题压垮掉。
除了粮食缺口得以填补外,不间歇的组织青壮男女进行在当世称得上极度复杂的诸多工造,不仅使得楚山内部的凝聚力越来越高,青壮男女的组织度越来越高,也锻炼出一大批勤励耐劳的基层吏员。
也因此楚山才能直接抽调百余吏员,率领上万青壮赶赴侨县南蔡,在水贼湖匪还没有驱逐出去的情况下,在小鹤岭以南、锁龙湖以北,直接进行南蔡县城及周边十六座垸寨的建设。
励锋堂拿不出足够质押物,就欲向鄂州等地的质库拆借钱粮,最初响应者寥寥。
不过,王氏一族在汉川、黄陂、江夏等地大规模出售田宅,将所筹钱款全部投入励锋堂,而楚山在千汊浦围垸建寨的动静又的确不小,令很多从事放贷生意的质库纷纷打消顾虑。
十月中旬,励锋堂在鄂州拆借钱粮总额便超过三十万贯。
在王文冲、王明启父子等人的推荐下,也有一批年轻的王氏子弟进入南蔡县衙及诸乡司任事。
当然了,徐怀此时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而他一直未婚,没有谁会认为他的婚事与朝廷完全无关,楚山与王氏两家自己说定就行的。
徐怀无法随意离开淮上,待双方就他与王萱的亲事沟通差不多了,便拟写奏函,安排苏老常携带一批楚山特产的瓷器、炒茶等作为贡品,前往建邺进献,请建继帝下旨赐婚。
建继帝自然是无不允许,还给了好些赏赐。
到十二月中旬,见徐宿以及京西、河洛等地的敌军都没有什么大的异动,徐怀便照旧俗,作为新郎官亲自率领迎亲队伍,踏上前往汉川的路途。
……
……
时值寒冬,河淮等地溪河皆已封冻,但荆江、汉水仍是碧波荡漾;沿岸苇草枯萎,灌木丛里枝叶凋尽,枝头停着许多不畏严寒、在野地里觅食的鸟雀。
徐怀这些年南征北战,屡立奇功,此时也位高权重,但就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蔡汝诸州军事以来,一直都没有修建正式的靖胜侯府。
这几年来,也是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楚山行营的驻所,先从淮源迁到周桥,在修建楚山新城后,迁往楚山;接管整个淮上防线,驻所又迁往舞阳——徐怀也是跟着行营驻所走动。
却是建继帝下旨赐婚时,还额外赏赐一万贯钱,使楚山在修建南蔡城之际,在城中用这笔赏钱修建靖胜侯府。
虽说南蔡城此时才刚刚建好一圈城墙,城中都没有几栋正儿八经的宅院,数千青壮役工都只能住在简易的棚舍之中,正式的靖胜侯府也才刚刚打下地基,但徐怀还是决定在南蔡城中举办婚事,待成婚之后再携王萱返回舞阳。
照着习俗,在迎亲之前王萱都不能与徐怀相见,但她心里除了满怀期待外,却没有什么心慌;甚至到迎亲这天,她穿戴好霞披凤冠,也是淡定坐在闺房里等待。
却是盖住大红方巾之后,从闺房走出来,由族兄牵领着坐进轿中,听着外面鼓乐声大作,却不知道徐怀身在何处,才莫名心慌起来,唯有细细回想当年抵达淮源时徐怀从鹰嘴崖探身而出的情形,才稍稍心安。
感觉到轿子抬起、一巅一颤的走动起来之后,听着“嗒嗒”的马蹄声靠近过来,马儿打着响鼻,王萱隐约感觉到徐怀硕大的身形坐在马鞍上。
她想跟徐怀说说话,却又莫名的羞涩,张不开嘴。
“头脸叫红方巾盖住,可憋得慌?”徐怀将轿帘揭开来,看王萱盖着红方巾坐在轿车,问道。
“你可不要伸手将头巾揭下来啊,昨儿夜里,族里十几个姑婶可是叮嘱了一堆规矩,我可不想这时候就叫她们有机会在背后嚼舌根子,”王萱头脸闷在头巾里,说起这两天双柳庄为婚事折腾得天番地覆,又担忧的问道,“南蔡城里宾客多不多,我与你出来酬谢,会不会被作弄?”
“除了朱芝、朱桐带着贺礼过来,朝中众人都有要务在身,没有办法脱身;现在荆江水道还没有太平下来,路监及鄂州府的官员,也仅使汉川县令尹尧志赴宴——除了十七叔、十七婶他们随我来南蔡,南蔡城里都没有什么人,你有什么好心虚的?等进了城,我可能一时半会脱不开身,十七婶与小环会陪着你!”
“徐小环也来南蔡了?”王萱惊喜的问道。
徐小环乃徐武良之女,与王萱年龄相仿,两年前就嫁予王举次子王峻为妻。
虽说当年在桐柏山里,王萱年少性情孤傲,都不怎么乐意搭理徐小环,但想到与徐怀成婚之后前往舞阳居住,徐小环乃是为数不多的故友,心情也是激动。
沿汉水东岸新修驿道连接双柳庄与正兴建中的南蔡城,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程——进城之后,王萱也是头脸蒙着红方巾先行大礼,之后先前往洞房歇息。
王萱从头到尾都拿红方巾盖住头脸,要么是由丫鬟搀扶,要么徐怀或苏荻、徐小环搀扶着她、引领她登门入室。
她连南蔡城里临时举办婚事的宅子是什么样子,都没有机会打量。
相比较双柳庄今日张灯结彩的热闹,南蔡城里则要冷清得多。
不要说多少宾客了,王萱坐在烧着火盆的洞房里,都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说话声,更不要说宾朋满门的喧嚣、热闹了。
等感觉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再也耐不住性子,将红方巾揭开来,见房间里就两名贴身丫鬟陪着自己,喜烛已烧得半残,却听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
王萱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看究竟,却见苏荻、徐小环推门走进来笑道:“就猜到你耐不住性子——徐怀怕你耐不住性子,叫我们过来接你去书斋,省得让你洞房夜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憋坏了!”
“怎么外面听不见有什么动静?”王萱问道。
“你到书斋便知……”苏荻说道。
随苏荻、徐小环走到厢院书斋,却见与别处张灯结彩不同,这边甲卒林立,一片肃穆,午前已经于双柳庄前“父女哭别”过的父亲竟然也在这里——除了她父亲王番外,郑寿、王孔以及原本这时应该入席饮宴的范宗奇、许凌、史琥、王峻等将,皆身穿铠甲。
看到这一幕,王萱诧异道:“爹爹,徐怀,你们莫非要借今日婚事,瞒天过海突袭盘龙寨?”
第一百八十一章 瞒天过海
婚事在连雏形都还谈不上、仅建有几栋完整宅院的南蔡城中举行,听不到前院有酒宴的热闹动静,王萱耐不住性子随苏荻、徐小环走到厢院。
见她爹本应该留在双柳庄宴请宾客,此时竟然在南蔡城中,王萱就吓了一跳;再看到范宗奇、许凌等人皆兵甲在身,一脸肃容,没有半点参加酒宴的样子,她再傻也知道这里正秘密发动一次军事行动。
而她与徐怀的婚事,则是这次军事行动的最大掩护。
至于针对哪部敌军动手,王萱也不难猜到。
王番统领荆北兵马回援鄂州已经有三四个月了,但荆北兵马之前参加了淮南会战,留在淮南休整没有多久,就千里迢迢返回鄂州、黄州,又是在汛季、路途最泥泞难走的时候返回,将卒疲惫不堪。
荆湖北路监司不敢贸然出兵去清剿盘踞汉水两岸的贼军,而是将回援的兵马先派驻到黄陂、汉川、竟陵、沔阳等城,在加强这些城池的防御同时,让将卒有更多休整的机会。
一直到十月中旬,荆北兵马才联合左骁胜军,收复汉阳等城。
当然,官兵能顺利收复汉阳等城,主要还是洞荆贼军无意坚守这些城池,十月上旬之前就将主力从汉阳等城撤出。
不过,洞荆贼军却也无意从汉水两岸撤回到洞庭湖老巢去,直到此时都还盘踞在湖荡之中的沙洲土岛以及临近水口的滩涂地里建造水寨,试图凭借湖荡地形以及自身的水战优势,与官兵长期对抗。
洞荆贼军在涢水汇入盘龙湖的入口,在原有渔村、渔寨的基础上扩建了规模庞大的盘龙水寨,是汉水两岸贼军所盘踞的诸多水寨之一,聚集数万贼众。
盘龙寨不仅威胁到汉川、黄陂等城的安全,同时距离新建的南蔡城也仅二十余里,乃是南蔡置县往东扩大垸田建设需要拔除的最大障碍。
与荆湖南路这两年大规模操练水军不同,荆湖北路这几年兵马主要还是放在披甲步卒的建设上。
荆湖北路同时还要挤出大量的钱粮加强郢州、安州、黄州等城守御措施,防范淮上及南阳等地失守,赤扈骑兵从南阳盆地长驱直入。
这些都限制了荆湖北路的水军发展。
目前以鄂州府为主,荆湖北路水军加起来仅有三四千人马、五六十艘中小型战船——荆湖北路的水军就这点人马,控制鄂州府城北侧的荆江水道,不叫贼船侵入都有些难,哪里敢贸然间深入水情地形复杂的千汊浦之中作战?
不过,不管怎么说,包括盘龙寨在内,盘踞千汊浦之中的贼军,对黄陂、汉川等县犹是威胁,更限制南蔡进一步往东扩大垸田、垸寨建设,时机适当之时,也是一定要将其拔除的。
只是王萱没有想到,对盘龙寨的清剿,会选择在她与徐怀新婚之夜发动,而看诸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猜测这事恐怕早就秘密确定下来。
一直以来,楚山留守南蔡的精锐兵马极为有限,除了人数众多、参与围垸垦殖及南蔡城建设的上万工辎兵外,楚山在南蔡的正式驻军,主要都是从当地招募近三千青壮进行操练。
这部分人马都没有经历战事,操练再刻苦、勤勉,战斗力也是极为有限的,之前也只是主要负责保护南蔡城及周边垸寨的建设,抵挡贼军骚扰,甚至都还没有主动进入千汊浦深处,与贼军正面作战过。
王萱都怀疑之前的议亲、送聘以及这次规模庞大的迎亲、接亲,就是要行瞒天过海之策,将大量的作战物资以及精锐人马,在贼军的眼鼻子底下,暗中调到南蔡来。
“你不会要亲自统兵去攻打盘龙寨吧?”王萱有些可怜兮兮的看着徐怀,问道,心想真要是新婚之夜,自己只能孤零零的守在洞房里,还担惊受怕不知道强攻盘龙寨顺不顺利,就有些太可怜了,但又不知道自己提出跟着徐怀一起前往督战,会不会太不懂规矩了。
王萱还偷偷瞄了她父亲一眼。
“大婚之日,徐怀哪里舍得将你丢下不管?”苏荻在一旁笑道,“这边出兵之后,酒宴还是照常进行……”
王萱走过来之前,最后的作战部署都已经安排妥当,作战兵马也都已在南蔡城以东的几座垸寨完成集结。
范宗奇、许凌等将离开后,众人再正式前往大堂饮宴——这时候也没有叫王萱再照着俗礼孤零零回到洞房里守着,徐怀牵着她柔软的小手,一并往大堂走去,路上跟她解释秘密筹措这次强袭盘龙寨的缘由:
“赤扈人已经集结二三十万大军,从西面、北路兵分两路对党项人发起进攻,其在河洛、京西及京东的兵马暂时按兵不动,留给大越平息匪乱、进一步巩固防线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不仅要尽快攻下盘龙寨,之后还要尽快清剿千汊浦南侧临近荆江的贼寇,不得不耍点小心思……”
洞荆贼军在千汊浦北侧,以盘龙寨为主,南侧临近荆江,还有几座大型水寨,但基本上都是三面临水,即便有陆路相通,也多为滩涂之地,布满沼泽,易守难攻。
这是汉水与荆江交汇区域的主要地形特征。
不仅汉水以东如此,汉水以西的汉阳、竟陵以及沔阳等县更是如此。
这使得贼军撤出汉阳等城之后,依旧能借助水战的优势以及对地形的熟悉,继续盘踞在这些地区不走。
即便王番再努力推动,一再强调贼军有切断荆江-汉水船运的意图,荆北转运使孔昌裕等人还是不太愿意动用荆北兵马,不计伤亡的强攻盘龙寨。
在荆北给朝廷的奏书里也多次强调,清剿千汊浦范围内的贼军,乃是楚山划置南蔡县之后应当承担的职责。
而楚山的一举一动,京西、河洛敌军又都盯得极紧,徐怀只能借大婚之事行瞒天过海之策,将一部分精锐兵马调入南蔡,承担强袭盘龙寨的攻坚作战任务。
除了王番亲自赶到南蔡,商议最后的作战部署外,参加酒宴的宾客仅有代表朝中众人以及作为朱家赶来相贺的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代表地方官员的汉川县令尹尧志等人——除此之外,从淮源、舞阳等地随同徐怀赶来迎亲的,有范雍、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武江、苏荻夫妇等人,不要说史轸、苏老常等人无法脱身了,王举也不得不统领选锋军坐镇襄城,以防备京西、河洛敌军有所异动。
除开范宗奇、许凌负责统兵作战外,韩圭、徐胜等人还要负责作战物资输送、伤亡救护等事,此时也不可能坐下饮宴。
却是卢雄、赵横等人很久不再参与军政事务,他们从双柳庄跟随迎亲队伍赶来南蔡饮宴,到这一刻才知道对盘龙寨用兵之事。
众人坐在堂上饮宴,心里却不可能全无牵挂。
盘龙寨虽然以乌合之众居多,但数万人马却是不假。
此外,从陆路进攻盘龙寨的通道极为狭窄。
贼军此时或许还完全蒙在鼓里,但看到这边有数千人马举火东行,就不可能再毫无警觉——楚山军最多趁贼军来不及调整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拿下盘龙寨外围的据点,也可能令贼军来不及从其他大寨寻求增援,但等到明日清晨或更晚些时间,兵马真正推进到盘龙寨前,还是少不了一场血战要打。
到时候能不能顺利攻下盘龙寨,谁敢打包票?
王番对突袭盘龙寨也不是很有把握,饮酒时多少有些心绪不宁;徐怀却是淡然……
……
……
盘龙寨并非单独一座寨子,实乃洞荆联军占据涢水汇入盘龙湖的河口之后,修造栅墙将左右五座小渔寨、渔村圈围起来而成。
盘龙寨除了背倚盘龙湖及涢水东岸外,还有数条河巷穿过寨子,流入盘龙湖中——绝大部分的屋舍都是打下木桩高高架起来,不畏水淹;甚至入冬之后,盘龙寨仍有近一半淹在浅水之中;面向盘龙湖方向有水门,供舟船出没,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水”寨。
盘龙湖在寨西延伸出一片水域,仅有北面与陆地相接,但多为浅淤洼地。
大帐之中,几盏油灯光线昏暗,胡荡舟难得放松下来与诸将饮酒,蒋昂却是不满的嘟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