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的民众没人敢上前来瞎打听,只是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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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后宅花厅之中,知州钱云书坐在长案之后,脸色阴沉地看向仓促走进来的幕友周赟,问道:“不是说朱芝就带了几名家人过来嘉州赴任,怎么又冒出来这么多家兵?”
“这十数日我随州君大人出城巡视,州衙乃是通判蔡大人坐镇,之前就听说朱芝到州衙来访,身边仅一二人相随,也没有谁留意朱家到底有多少人马跟随进城。”
周赟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不过朱氏在汴梁时就是宰执之家,朱沆又历任枢密院都承旨、建邺府尹、鸿胪寺卿,荣乐郡主也是硕果仅存的宗室之一,朱家兄弟鞍前马后带着一两百僮仆赴任,倒也正常。不过,一个外放之臣,还如此不知收敛,我看朱家的荣华富贵估计是长久不了了。”
“我不管朱家荣华富贵能延续多久,但朱芝如此做作,是什么意思?是认为我之前不在嘉州,是有意避开他,故而这次要给我下马威看?”钱云书恼怒问道。
周赟劝道:“州君与张狂之人计较这些作甚?”
钱云书出城巡视是计划中的事情,事先并没有预料到朱芝几时过来赴任,但朱芝抵达嘉州、赶到州衙报道之后,州衙这边也及时派人找钱云书报过信了。
钱云书虽是一州之长,又兼理黎州羁縻之事,照理来说朱芝赴任后也是他的下属,但朱芝好歹也是七品官员,整个嘉州城都凑不出两只巴掌来,钱云书理应尽早返回嘉州城与朱芝见面,商议朱芝前往黎州赴任之事才对。
问题就在兼理黎州羁縻之事上。
黎州地域广阔,乃东蛮、青羌诸部世居之地,这些部族的首领差不多有三四十人得朝廷册封世袭知州、刺史,各自管理族地,朝廷上百年来也都没有直接派遣一名官员。
不过,涉及朝贡、榷买等务,则由嘉州负责;同时这些部族倘若有什么不安分的地方,嘉州也有监视之权,乃至出兵进剿。
因此羁縻的权柄不小,所涉及的利益更大。
单以榷买而论,东蛮、青羌诸部十几二十万人众,散居邛崃山南麓的群岭之中,每年与嘉州各种钱货交易好几十万贯。
各种榷税、过税松一点、紧一点,每年就是几万、十数万贯的活头。
钱云书虽说自汴梁沦陷后被遗忘在嘉州,日子却过得无比的滋润,他本人也没有动一动的念想。
现在朱芝外放黎州任司户参军,虽说还是受嘉州节制,但作为朝廷正儿八经第一个直接派遣到黎州任职的官员,之后诸多羁縻事务,朱芝就成为了第一负责人。
钱云书拖着不回嘉州城,也是有意叫朱芝多坐十天半个月的冷板凳,好叫他想清楚在黎州任事的分寸。
现在他回嘉州来,正式将朱芝召来州衙商议赴任之事,朱芝却带着上百名披坚执锐的家兵停在州衙大门口,叫钱云书怎么想?
周赟乃嘉州周氏子弟,屡试不第,后为钱云书聘为幕宾,在嘉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此时深深感受到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来者不善,绝不像简简单单的外放、流贬。
不过,他们远在嘉州,相距建邺三千余里,搞不清楚朝中有什么玄机,周赟此时也只能劝钱云书稍安勿躁、暂作隐忍,莫要跟朱家兄弟起什么冲突。
虽说现在传言朱家不怎么受陛下待见,但更大的问题是朝廷就没有几个人关注嘉州,没有几个人知道钱云书是哪号人物。
钱云书真要跟朱家兄弟起什么冲突,闹到朝中,谁更大可能会吃亏?
“他们若在黎州搞事,我也容忍他们?”钱云书这几年除了对通判蔡宜稍假颜色外,作威作福惯了,一时半会还顺不过气来,怒气冲冲问道。
“朱家兄弟真想在黎州搞什么事,自有不讲理的蛮夷去跟他们纠缠,”周赟笑道,“等到朱家兄弟搞出事,却收拾不了局面,州君还怕出马会迟?”
“……”钱云书明白周赟是什么算计,按耐住心头的恼恨,说道,“你且随我去会一会这个朱芝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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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州衙谈不上富丽堂皇,都是灰扑扑的砖木建筑,占地却极广,诸曹判司公廨、审理院狱、马步军院狱、仓储以及禁厢军驻营一应俱有,差不多占到整个嘉州城四分之一还多的地盘。
钱云书迟迟不露面,朱芝就与苏求承坐在州衙的一座偏院里耐心等候。
朱芝与苏求承原本不想这么张扬,甚至也不想去触动钱云书、蔡宜等官员在黎州的利益,想着过段时间,才令京襄在嘉州的部署,以丰月楼的名义浮出水面。
不过,一连十数日钱云书都拖着不回嘉州城,而通判蔡宜等官员也不露面,推说朱芝赴任之事唯有等钱云书归来才能决定,不愿与他们有过深的接触,朱芝、苏求承便想到他们再温顺,也不可能令钱云书、蔡宜等人放下戒备,索性便借这次见面,将爪牙露出来。
虽说有些蛛丝马迹传到京中,会引起警觉,但他们现在也只能寄望能争取到足够长的时间差完成在邛崃山里的部署。
这会儿听着院子外一阵脚步声,朱芝与苏求承走到廊前,见数名衙役簇拥着两人走进院子里来,一人身穿朱红官袍,一人身穿儒衫,便知道二人乃是以翰林侍制兼知嘉州的钱云书与他的幕宾周赟。
“黎州司户朱芝见过州君!”
朱芝行礼道。
钱云书打量了朱芝一眼,却不忙着还礼,而是顾盼左右,问手下:“蔡郎君呢?”
“已经派人去请蔡通判,片刻就来。”有人禀道。
钱云书这才朝朱芝拱拱手算作还礼,说道:“龙游县闹出一桩案子,颇为棘手,不想在那里耽搁了好些天,叫朱郎君在城里久候了。”
“我往黎州赴任司户参军,乃朝廷派遣,再急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朱芝淡淡说道。
这会儿一个黑矮中年官员走过来,乃是嘉州通判蔡宜。
朱芝之前拜访过两次蔡宜,但蔡宜是个滑头。
蔡宜远离庙堂,看不透朝廷玄机,但对朱芝赴任黎州之事也始终模棱两可,不表什么态,只说一切等钱云书归来再议。
待众人登堂入室而坐,朱芝朝周赟等人瞥了一眼,朝钱云书、蔡宜二人拱拱手说道:“朱芝此次赴任黎州,有些事不宜外宣他人之耳,仅可向州君、蔡通判面授机宜,还请闲杂人等暂且离开!”
钱云书面色微沉,沉吟片晌还是示意周赟等人暂且离开。
“大越立朝以来,官员迁贬不知凡几,但黎州乃是蛮夷之地,自附从大越以来,哪怕是流贬,朝廷也未曾往黎州派遣过一名官员,朱芝此次赴任黎州,州君、蔡通判这些天心里应该有不少疑惑吧?”
钱云书拖延十数天不回嘉州城,朱芝、苏求承就意识到钱云书、蔡宜这些嘉州官员不会放弃对他的戒备,但钱云书、蔡宜能针对他的手段自然也很有限,最为有效的不过利用他们在嘉州扎根甚久,暗中挑唆青羌等部搞事。
他与苏求承决定索性将计就计,诱导钱云书、蔡宜误以为朝廷将他外放黎州的根本目的,乃是朝廷为了将黎州编为经制州,纳入朝堂的正式管辖之中,他到黎州任司户参军,仅仅是第一步。
就这一点,钱云书、蔡宜等人也是没有办法去验证真假的。
毕竟朱沆、胡楷等人在朝中一直都想着将羁縻州经制化,以此扩大朝廷在西南的统治版图;朱芝这次被贬到黎州,也是魏楚钧等人乃至绍隆帝也是利用了这点……
第七十七章 交涉
“实不相瞒,朱芝此来黎州,首要之务乃是统计、盘查黎州蛮獠诸部的牲畜、人丁、田产,初步厘定地界,为朝廷将黎州正式纳入经制做准备,相信州君、蔡通判此前也应有所猜测吧?”朱芝看着惊疑不定的钱云书、蔡宜二人,语气平静的问道。
钱云书没有作声,蔡宜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朱司户此行可携有朝廷令旨?”
“朝中担心消息泄露会令蛮獠惊扰,诸事不授令旨——”
朱芝镇定若素的坐在长案后,见钱云书、蔡宜脸上露出几许轻蔑,心知单纯这样的话哄骗不了他们,说道,
“州君、蔡通判心里是否在想,朱芝人都到黎州了,就算没有正式的令旨,蛮獠就不会惊扰、猜测了吗?州君、蔡通判是不是怀疑朱芝拿话相欺?”
“朱司户多虑了,我与蔡郎君绝无此意。”钱云书拿起茶壶,慢悠悠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眼睛却微微眯起,盯住朱芝的眼睛不离片刻。
“实不瞒州君、蔡通判,经制之事乃我父亲、胡枢相等人一力推动,但朝中并非人人赞许,陛下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朱芝平静的说道,“因此朱芝说朝中虑消息泄露而不另授令旨,说真也不真,说假也不假——说不假,这确实是朝廷一些人坚持不授朱芝令旨的道理;而又说不真,就是朱芝此时也不能确实将来一定会有令旨颁下,又或者说朱芝到黎州任事不如人意,甚至都未能在黎州立足,经制之事或许就此作罢也说不定。我这么说,州君、蔡通判能够理解?”
钱云书与蔡宜一时间难辨真假,但朱芝这话听上去要合理多了。
不过,他们心里也是拿定主意,没有朝廷正式的令旨,不管朱芝说得多天花乱坠,他们都不会予以理睬。
“不管怎么说,此事乃我父亲、胡枢相一力推动,朱芝自当全力以赴,绝不会叫朝中一些小人暗中作梗得逞,还请州君、蔡通判体察!”朱芝拱手说道。
听朱芝这话,钱云书、蔡宜脸色又是一沉。
朱芝这话无疑是说,他此时是拿不出朝廷的正式令旨,但整件事却是朱家、胡楷在幕后全力支持,此时在州衙外驻足相候的百余披甲家兵,乃是代表着朱家、枢密使胡楷的态度。
不错,朝中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针对朱家、针对枢密使胡楷,也不畏惧朱家、枢密使胡楷的权势,但钱云书、蔡宜却要扪心自问,他们有没有资格跟他朱家、跟枢密使胡楷过不去?
朱芝不管钱云书、蔡宜二人脸色难不难看,又一本正经商议起赴任之事来。
黎州青羌、东蛮诸部羁縻、联络之事一直由嘉州衙署负责,此时也应由嘉州衙署发函告诉诸部朱芝赴任职掌之事,总不能朱芝亲自拿着朝廷颁给的告身一家家找上门相告——要是如此,朱芝一两年都未必能将邛崃山走个遍。
钱云书听过朱芝真真假假的话,有些摸不清整件事的深浅,决定暂作隐忍,先观望一段时日再说。
当下除了着人将专司青羌、东蛮诸蛮羁縻之事的两名州吏李且、寇石锋二人找来,着他们当下拟写青羌、东蛮诸部的告函外,钱云书还指着李且、寇石锋二人,跟朱芝说道:
“李且、寇石锋二人此前在州衙专司诸部羁縻之事,你到黎州组建司户曹可另辟书办、经承等吏,之前但有什么事情,尽可着他二人去处理……”
州衙所拟告函,除了写明朱芝赴任黎州及职掌等事,钱云书、蔡宜在上面进行签押外,朱芝还要签署姓名、加盖他随身携带的黎州司户参军事印。
这样朱芝就算完成到地方赴任的程序,具备在黎州行使司户参军职遣的权力;而后续他所签发的令函,诸部可以拿出告函进行比对验证。
钱云书到这一步都没有加以阻挠,但他还是耍了一个滑头,那就是黎州司户曹(又名司户厅)的组建,他完全推给朱芝自行去解决,嘉州这边最多令李且、寇石锋二人听候招呼。
黎州之前就没有朝廷所辖的衙署,朝廷这次将朱芝流贬到黎州,也不是想着让他来大施拳脚的,当然不可能明令嘉州协助组建黎州司户厅,钱云会、蔡宜当然可以不予理会。
不过,倘若不能组建衙署,不能招募一批胥吏、公差使用,朱芝单枪匹马也没有办法行使他身为黎州司户参军的职权。
朱芝这个司户参军,主要还是到黎州负责联络羁縻之事,兼之统计青羌、东蛮诸部的丁口、田宅,但没有征赋纳税、征用差役的权力。
即便诸部每年会上缴一些朝贡,但这些都需要押解京中,地方没有截留的权力。
也就是说就算朱芝赴任后筹建司户厅,理论上也没有权力从地方筹措钱粮、征用差役,去维持衙署的运转。
钱云书就想看看朱芝如何自行组建衙署并维持运转,想看看朱家以及枢密使胡楷到底有多大的力度支持朱芝在邛崃山里搞事情。
朱芝打量了李且、寇石锋二人几眼,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是钱云书的心腹、亲信,蔡宜都未必能差使得动,笑着说道:
“朱芝进山之后,不能及时听候州君、蔡通判的差遣,殊为憾事,但朱芝会在嘉州城设一处名为丰月楼的会馆以为联络之用,州君、蔡通判但有什么差遣、训示,着人联络此处即可……”
一来铸锋堂设于嘉州的铺院需要一个半官方的身份,二来苏求承、朱芝也想着他们进入邛崃山之后的作为,尽可能不直接暴露在嘉州的视野之下,但在钱云书、蔡宜听来,却是朱芝将谱摆得够大。
钱云书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悉听尊便!”
张雄山、赵善要随时关注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的局势变化,还要率部封锁弥勒山化林坪的通道,尽可能将邛崃山分隔开来,苏求承则主要负责京襄在嘉州及黎州的人马及物资调用,需要随时跟随在朱芝身边,不会长驻嘉州——朱芝就指定铸锋堂的另一名执事长驻嘉州,兼顾与嘉州州衙的联络。
在钱云书、蔡宜等接触,在嘉州层面完成赴任的程序之后,朱芝、朱桐、苏求承次日前往九黎镇就任;嘉州州衙书办李且携带告函同行。
从嘉州城到地形相对开阔的龙游县,水路尚通,但从龙游县继续往西深入邛崃山之中,九月上旬的大渡水虽说宽逾六七十丈,但沿岸皆悬崖峭壁,水势极其湍急,当地没有哪艘舟船敢在这个时节逆流行于大渡水之上。
众人在百余京襄精锐所扮的家兵簇拥下,沿着邛崃山南脉余支大相岭群山之间的野径西进,一路跋涉六日后才赶到青羌乔氏部族所居的九黎镇。
九黎镇位于群岭环抱的一片河谷地之中,河谷的东北面乃大相岭巍峨群山,与嘉州龙游县相隔;西北为弥勒岭,皆为邛崃山南脉余支,大渡水从大相岭、弥勒岭的南侧绕过,而在大渡水的南岸则是大凉山的巍峨群岭,一眼望不到尽头。
乔氏作为青羌一支,在河谷之中栖息繁衍上千年,族众万余,乃是黎州青羌诸部最为强大的一支;朱芝他们翻过大相岭西麓的野猪坪,就见十数座寨子分布于河谷四周,层层叠叠、沿山坡而建的土屋茅舍展现于眼前。
除了大渡河从河谷地的南半部流淌而过,还有一条名为松林溪的河流发源于北面的群山之中,从大相岭与弥勒岭之间的山谷南下,最终汇入大渡水之中。
在松林溪与大渡水的交会之处,西北岸有一座长条形的土坡斜伸出辽阔的水域之中,土坡之上鳞次栉比,建筑更为密集、整饬,有不少舟船停泊在码头旁。
那里就是众人此行的目的地九黎镇。
大渡水大多数流段因为流急滩险,不利于航行,但从九黎镇到龙游县这一流段,除了汛季水流极为湍急外,其他时节水势较为平缓,河道也足够深阔,可供舟船通行,因此与外界的沟通颇为紧密。
九黎镇因此也成为邛崃山南麓诸部与外界联系的一个核心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