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牙大舰乃是赤扈人在莱州仿效前朝超级巨舶建造,这种长达十六丈、高近十丈的巨型战舰,放在当世任何一艘大型楼船前面,都算得上庞然巨物。
在深阔的江面上,京襄目前还没有一艘战船能与之抗衡。以艨舯舰为底子进行改造的龟甲铁壳子船也远远不够,船型就根本不足以与之为敌。
除非不计一切代价的快速突击接舷、进行跳船强攻,常规战术拿这种巨型战舰是没有办法的——然而京荆水军无论是将卒规模,还是战船数量上,都居于劣势,这意味着真要搞突击接舷作战,伤亡可能会远远超乎想象。
倘若想将虏兵这些巨舰歼灭,最好的办法就是强袭驻泊地。
五牙大舰满载兵卒、战械以及必要的补给,吃水深八尺;空载也有六尺余。
其想通过裕溪河,在船底抵住河床的情况下,只能通过纤夫强行拖拽;而进入枫沙湖后,驻泊地也仅有枫沙湖东南角很小的一片水域,而且离开岸营很远——接近湖岸的湖面更为淤浅。
当然,距离今日这一战的核心目标,弥宝清楚他们要先击溃此时已经从内侧枫沙湖进入裕溪河道猛扑过来拦截的敌船……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水战
看着双方水军在裕溪河口往里两三里许水域激战的情形,仲长卿痛苦得都要呻吟起来——他身边的诸多侍卫,也是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河口方向的水战会一面倒。
裕溪河较浅,吃水深的大型战船无法灵活进入,仲长卿能看出莱州水师此时负责在前阵督战的将领,一次将四十多艘中小型战船投入裕溪河道之中,是想着与汛口营垒夹攻来犯的京襄水军战船,将其驱逐或歼灭。
裕溪河乃是枫沙湖与长江之间天然形成的穴口,河道并非从头到尾都只有四五十步宽,在第一道汛口封锁点之后,就是一处有三四百步宽的汊湾——整体看裕溪河,更像一连串的小型湖泊串在一起。
选择在这处汊湾外侧建汛口营垒,对裕溪河进行封锁,就是考虑到京襄水军战船强行闯入裕溪河时,他们可以提前在汊湾里集结战船、排布船阵,进行更充分的战前准备,甚至在进入汊湾的口子处,形成以众击寡、以多凌少的局面。
仲长卿这时候已经将京襄军龟形铁甲船数量及形状看得更清楚了。
不算河口外侧江面上停泊的战船,京襄军这时总计将二十艘龟形铁甲船投入裕溪河道之中进行战斗。
其中六艘龟形铁甲船,船形狭长、首尾长逾八丈,与艨艟战船类似,应是其主力战船。在他们河岸两侧的汛口营垒将拦河铁环索放下来后,这六艘铁甲艨艟各在二十副大桨的驱动下,率先往汊湾之中发起突击,甚至可以说是横冲直撞过去。
于前阵督战的将领必然也是已经知道敌船箭矢难伤、不畏火攻,看到这一幕当即组织八艘艨艟战船直接上前进行对冲。
仲长卿原本还想着双方的船型相当,对撞的结果应该是互有损伤、胜负难分,实际上却是他们八艘艨艟战船刚接战就被冲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溃不成阵。
他们的艨艟战船,要么被硬生生挤开,要么对撞时船板被狠狠地撞裂、撕开狰狞的口子,冰冷的河水涌动着灌入船舱;还有两艘艨艟战船竟然被硬生生顶翻过来,甲板上、战棚里的将卒,像下饺子一般落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这样的结果,除了说明京襄军的这六艘铁甲艨艟,除了自重惊人外,坚固程度也远在他们这边的战船之上。
勒马停在河岸不远处的仲长卿这时还注意到京襄军的这六艘铁甲艨艟,除了船艏包覆更厚的铁甲,甚至还在前端安装铁犁状的撞角,在对撞时就是利用这铁犁般的冲撞角,犀利无比的将他们的战船破开窟窿、撞裂。
这六艘铁甲艨艟,简直就是专为水战冲撞战术而造。
趁着他们这边的拦截船阵被撞乱,京襄军后方四艘形如走舸的小型铁甲战船,或者称之铁甲走舸,快速往前突击。
铁甲走舸大部分都罩在覆以铁甲的战棚之中,但船艏、船艉部位还是各留有近丈进深的甲板。在接近过来后,趁着他们的艨艟战船正被冲撞得摇晃不休,大部分将卒都还没能恢复过来,四艘铁甲走舸的前舱门从里面豁然洞开,十数甲卒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将一枚枚火油罐快速往他们的艨艟战船上投掷,并快速引火点燃。
火势快速蔓延,包括倾翻、搁浅在浅滩的两艘艨艟战船,他们第一批上前拦截冲撞的八艘艨艟战船,很快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因为京襄军的铁甲艨艟还在汊湾口附近横冲直撞,令这八艘艨艟战船上的将卒,肯定无法组织起来扑灭火势。甚至京襄军的四艘铁甲走舸,还在灵活风骚的走位,不断将火油罐投掷过来,加剧火势的蔓延。
汛口营垒也没能给予支撑。
在之前的战斗中,汛口营垒寨墙上的将卒在对射中伤亡惨重,投掷火油罐、散石弹,未能损及京襄军的铁甲战船,却白白消耗大量的储备。
这时候京襄军又新调动十数艘普通艨艟战船杀入溪裕河之中,快速往他们的汛口营垒逼近过去。然而汛口营垒零星的反击完全不成规模,只能眼睁睁看着京襄军十数艘普通艨艟战船,利用其战棚顶部所部署的投石弩,将一只只火油罐飞快投掷过去。
看着河口处的这两座汛口营垒滚滚黑烟冲天而起,仲长卿绝望的都快要闭上眼睛。
虽说大矾山南麓主营第一时间调派兵马去增援外侧的汛口营垒,但两岸各有数百骑兵都还在半道上,看到这一幕也是面面相觑,默契的都掉头往枫沙湖口方向的另两座汛口营垒而去。
这时候谁都清楚,外侧的两座汛口营垒怎么都不可能守住了,除非京襄军登岸,要不然已经没有必要派步骑兵马过去了。
……
……
真正激烈的水战,爆发在虏兵于裕溪河的第二道封锁水关附近,也就是枫沙湖口附近水域。
督战的虏将看到其外侧汛营及拦截战船,有如被切瓜剁菜般被摧毁,看清楚铁甲战船在水战中的犀利之处,反应也是极快,下令将枫沙湖中停泊的一艘艘装满砂石的舟船调入第二道拦河铁环索以南的河道之中,准备沉船堵河。
这些停泊在枫沙湖之中的砂石舟船早就有所准备,主要就是为了紧急时用来封锁河道、水口。
这一次督战虏兵主将开始没有想到外侧河道的水战,他们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开始肯定不甘心采用如此被动的防守战术;毕竟利用沉船将河道封堵住,他们的水军主力短时间也将完全被隔绝在枫沙湖之中。
不过,到了这时候,他们再蠢,也能想到再不及时将裕溪河水道封堵住,他们停泊在枫沙湖里的战船,都将变成待宰的羔羊。
而他们另一支水军主力,还停泊在巢湖之中——巢湖与枫沙湖的直线距离可能就两百里,但要增援过来,却要走三百里水路;其中一百里是狭窄缓慢的运河水道,两百里是逆江流而上,现在水师援军出动及时,也至少要等到明日午时左右,才能赶到裕溪河口外侧的江面进行增援。
到那时候又怎么知道不是京襄军水师已经结束枫沙湖水战,在裕溪河口外侧的江面上以逸待劳,等他们的增援水师狼狈赶来?
对虏兵主将来说,紧急封锁从裕溪河进入枫沙湖的水道已经是当务之急。
单单凭借铁环索及水栅的封锁已经远远不足,必须进行沉船封锁——甚至沉船封锁也有可能不够,毕竟沉船也可以强行拖走。
而对于荆州水军而言,就是要争取时间,在杀入枫沙湖之前,确保河道不被完全堵死。
因此在外侧汊湾水战追亡逐败正激烈的时候,王章就派出近百艘轻型走舸——这也是天井湖水军数量最大、占用水军比例最高的战船——快速沿裕溪河北上,顶住两翼枫沙湖口的敌营攻势,与虏兵水军激战。
龟甲铁壳子船自身毕竟还是大了一些,即便铁甲艨艟底层舱室有三十六副大桨、七十二名水手,速度还是略慢了一些;这时候就需要用普通走舸轻舟快速突进,拼死拦截。
载着上千名水军将卒的走舸轻舟突击而进,在湖口处遭遇对方的主力战船,同时还要顶着敌军两岸汛口营垒的夹攻,伤亡自然是极其惨烈,不断有将卒被打落河中,不断有战船被撞沉或引火烧燃。
不过,近百艘走舸轻舟还是奋不顾身前往突击,迫使那一艘艘装满砂石的敌船,无法停在河道之中从容凿沉,为铁甲战舰赶来争取时间,甚至还有一部分走舸轻舟,径直闯入枫沙湖中,去搅乱在湖口处备战的敌军船阵。
虏兵也极清楚湖口失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也是不计一切代价的将各种战船调集过来;重型投石机不便移动,则将附近营垒里的床弩、投石弩车都增援过来,推上岸堤,对湖口处的京襄军战船进行攻击。
水战倍加激烈起来,虏兵战船几乎将湖口约三四百步见方的水域挤满,甚至三五艘敌船用钩镰枪或铁索连接在一起,抵抗铁甲艨艟的冲撞,或强行接舷作战,负责水战指挥的王章,调派更多的艨艟战船、斗舰进入裕溪河,与龟甲铁壳子船混编,与虏兵水师展开激战。
双方相当于将原本应该发生于枫沙湖之中的水面会战,提到压缩到湖口河道之中——这其实也是虏兵水军唯一避免陷入更大劣势的选择。
虏兵甚至将六艘五牙巨舰缓慢的行驶过来——湖口一旦失守,这些笨拙的巨舰都将成为移动不便的活靶子,还不如直接拉过来,触底稳稳当当停泊在湖口内侧的水域之中。
这时候虏兵的中小战船与五牙巨舰上的拍杆、投石弩车等战械,与五牙巨舰上的水军兵卒进行配合,顽强的对抗京襄军的龟甲铁壳子船。
当然了,弥宝他们提前一个月的秘密演练、操训,不是没有成果,针对这样的水面战场,他们就是优先驱逐、击沉虏兵的中小型战船——这时候龟甲铁壳子船依旧充当了绝对主力,普通战船主要配合、掩护龟甲铁壳子战船进行作战。
水战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才宣告结束。
这时候驻泊巢湖之中的水军援兵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六艘五牙战舰与虏兵在湖口处的两座汛口营垒,都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附近水域双方不知道有多少战船被撞沉或烧毁,不计其数的尸体在湖面上的飘荡。
暮色将至,京襄军水师也无意趁夜横扫枫沙湖,战船一边分批往外面的江口撤去,一边就近扫荡战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残骸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湖瑟瑟半湖红……
看着湖口附近水域载沉载浮的战船残骸,欲哭无泪。
虽说沿岸都在他们步骑兵马的控制之下,只要落水的兵卒靠近岸滩,京襄军就会放弃追击,但半日水战就损失两千多训练有素的水军兵卒,也未免太惨烈了一点。
虽说他们还有一部分战船最后成功逃入枫沙湖上游、从大矾山流出的几条溪河之中,令京襄军畏惧夜晚遭受突袭,而不得不先从枫沙湖撤出,但包括六艘五牙战舰在内,八成以上的主力战船被击沉、烧毁或严重受创。
占到莱州水军约四成兵力的枫沙湖水营,在这半天水战之中可以说是遭到覆灭性的重创。
京襄军水师虽说伤亡也不少,也有近百艘战船遭受重创或被击沉、烧毁,但绝大多数都是突击抢占湖口的轻舟走舸,是那种南朝在江淮地区征用两三个船场随随便便一个月就能补充过来的小型战船。
除此之外,在京襄军水师里充当主力战船的斗舰、艨艟、大翼舰,仅有八艘受创严重,被抛弃在湖口水域之中;其他受创战船,包括三艘受创严重的铁甲船,最后都被京襄军其他战船从容拖走。
而说到水军兵卒的伤亡,京襄军此战可能仅损失五六百人。
然而枫沙湖水战失利,意义绝对不会仅仅局限于此时损失了多少战船、损失了多少水军兵卒。
更为重要的,也更令人痛苦的,是他们有可能彻底已经失去对裕溪河及枫沙湖水域的控制权,有可能会彻底失去对庐江、铜陵以西的长江水域的控制权。
他们的水师约八成主力还在巢湖之中(包括徐宿水师增援部分),看上去实力并没有受到大损,但他们失去总计才八艘五牙战舰中的六艘,这将令他们的主力水军逆流而上,在长江正面迎战京襄水军,将不再占优势。
更何况枫沙湖水战,很可能会进一步激活南朝诸地水军的斗志——理论上这些水军也是受到靖胜侯徐怀节制的。
一旦这些水军的斗志被激活,积极往铜陵或枞阳而来,接受靖胜侯徐怀的节制,这意味着徐怀将能在铜陵、秋浦及枞阳一线,集结超越他们的水军战力,再辅以京襄军的精锐铁甲船,他们不就是彻底失去对铜陵、庐江以西长江水域的控制权吗?
而一旦他们失去对铜陵、庐江以西长江水域的控制权,失去对裕溪河及枫沙湖水域的控制权,意味着南朝宿卫禁军主力随时可以渡过长江,进入北岸。
也意味着靖胜侯徐怀节制的步骑精锐,可以在其水军的协同下,直接从裕溪河畔登岸,甚至直接将兵锋推进到枫沙湖上游的大矾山南麓山脚下。
靖胜侯徐怀所节制的南朝步骑精锐甚至可以绕过他们在庐江城以西、位于大矾山与淮阳山南麓之间的拦截阵地,绕到枫沙湖以东,也就是庐江县及冶父山的东南,兵锋直指巢湖及无为县……
如果他们还想继续阻止南朝兵马接近庐江城,他们就要将主力兵马从大矾山北麓营垒区里调出来,赶到大矾山以东的野地,与南朝精锐主力进行会战。
这将令他们丧失花费两三个月时间在大矾山北麓建立的防御优势。
倘若徐怀不急着发起会战,而是从枫沙湖北岸,对大矾山南麓山地发起进攻,并意图控制整座大矾山,对他们在大矾山北麓的营垒区建立地势上的优势呢?
仲长卿正头痛的思考枫沙湖水战失利,对后续战事的深远影响时,有一队骑兵从远处而来。
从合肥城闻讯才匆匆在侍卫人马簇拥赶到的怯不黑,看着湖口水域那一艘艘载沉载浮的战船残骸,看着那一具具浮尸,在暮色下黑红的脸膛跟死了娘一般难看。
因为京襄军战船已经撤出裕溪河,莱州水军暂时恢复对湖口的控制,一艘轻舟载着邓波等将领到东岸来见怯不黑。
湖中水战时邓波就在一艘五牙战舰之上督战,但最后乘轻舟狼狈而逃,此时看他手、脸都有灼伤,怯不黑强忍住内心的怒火,没有劈头盖脸喷骂。
邓波以及几名汉军水步兵将领,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是跪下来请罪。
“非战之罪!”
从头到尾目睹水战全过程的,除了仲长卿,还有赤扈两名千夫长。
为防止南朝兵马在枫沙湖以南登岸,就算这边的地形不适合骑战,怯不黑也在这里部署两千精锐骑兵,但今日水战,完全没有骑兵发挥的余地。
不过,两名千夫长都目睹了水战全过程,这时候站出来替邓波等汉军将领说了句公道话,莱州水师表现还算顽强,甚至可以说远远超乎他们对汉军的期待;倘若不是如此,这次会败得更加难看。
“京襄军战船,就完全不能制?”怯不黑阴沉着脸问道。
他在赶来枫沙湖途中,这边也是不断派出信骑通禀水战的进展,基本情况他都了解,只是没有目睹这一切,难以想象会败得这么惨。
甚至比南朝京畿水军之前被他们碾压性打击,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以为邓波等水军将领犯了浑,又或者汉军将卒压根就不可靠,怯敌畏战,才被京襄军水师抓住了机会痛击、暴击。
然而看到诸多战船残骸大多集中于湖口附近水域,至少能说明这些战船是在正面作战中被击沉或烧毁,他也只能强抑住内心的暴怒与恼火,询问诸将在这次水战中是否有所行,询问京襄军的铁甲船能不能制。
“也并非完全不能制……”邓波有些失魂落魄的说道。
勒马岸边观战半日,仲长卿虽非水军将领,惊悸不已之时,也琢磨着看出京襄军铁甲战船一些优劣点来,暗想要之与对抗,用大型战船或舟船装满砂石进行冲撞、挤压,又或者用多艘战船联手接舷强攻,但京襄军水师也不是单纯驱使铁甲战船出来横冲直撞,更多是跟普通战船混编,战术也极其灵活。
归根到底他们除了要在战船规模上占据绝对优势,还需要适宜的水域,才有可能对京襄军水师进行压制。
当然了,倘若是遭遇京襄军小规模的铁甲船队,普通战船胜在灵活、快速,也不是不能与之纠缠。
然而设想如此之多,不就是还得正视京襄军铁甲船的强悍与凌厉吗?
普通战船与之相比,差距之大或许恰如武卒于战阵之中披不披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