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侯怎么也算是一世之雄杰了,怎么就甘心寄人篱下?”顾藩强按住内心的震惊,死鱼一样的眼神,死死盯住邓珪,不甘心的问道。
“有些人,只要接触过就会知道是自己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能附骥而致千里,就已是毕生之幸,哪里还敢奢望其他啊?”邓珪笑着说道,“这是邓珪在桐柏山里任吏就明白的道理,以往未能与顾相剖心相谈,还请见谅啊……”
“邓侯在桐柏山时,就看准这一切了吗?”顾藩沮丧的问道。
“顾相为宦半生,难道还不知道有些人未遇风云亦不可敌,又何必等到风起云涌之际,再做抉择?”邓珪笑着问道。
顾藩当年作为京西南路经略使,自以为对治下曾经发生的桐柏山匪乱已有足够了解了。
他也以为邓珪仅仅在任淮源巡检使时与楚山众人有短暂的接触,之后就调回兵马都部署司任武吏,之后也是率领一部京西禁军附随未登基之前的建继帝而发迹。
他以为邓珪即便以往与楚山众人有诸多交集,但邓珪其人也非雌伏之辈,这些年过去应该与楚山众人早就没有了瓜葛。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邓珪这些年刻意与京襄(楚山)切割关系,实是更深的蛰伏。
这又是谁能想到的事情啊?
要知道邓珪刻意与京襄(楚山)保持距离之时,建继帝还在位,邓珪当时的地位也并不比徐怀稍逊多少。
顾藩瘫坐案后,一时无语。
邓珪与姜平搬来绣墩,坐于案侧,问道:
“顾相此时可以耐着性子,好好听姜佥事相禀淮西军情了吧?”
“……”顾藩此时受制于人,只能强振精神,看向姜平说道,“那就有劳姜佥事了。”
“此次潜邸系提出议和,而赤扈人极其配合撤军而去,想必顾相心里很清楚这是赤扈人已知无法独力啃下京襄这根硬骨头,意图先挑起大越内乱吧?这里面的曲奥,应无需姜平一一点破吧?”姜平平静的问道。
“……”顾藩沉默不言,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就不觉得葛伯奕等人的意图能瞒过京襄。
姜平继续说道:“顾相想必也清楚,我家使君真要无所作为,接下来京襄就要面对外敌未靖、萧墙祸起的困局。当然,换作一般人,或许觉得有可能割据京襄自立绝谈不上多坏,但是胡虏还要不要驱逐、中原还要不要收复?”
“赤扈已然撤军,实际上已经与潜邸一系形成媾和,平凉郡公此时即便不认,恐怕短时间内也只能暂作隐忍了吧?”顾藩此时当然不会自承是潜邸系一员,盯着姜平。不解的问道。
“截止今日,赤扈人还有三四万精锐留在南岸未撤,”姜平说道,“在我家使君的计划里,自然会抓住赤扈人的殿后兵马痛击,以此向世人宣告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之志,以此向世人宣告绝不与胡虏媾和之决心。姜平这次奉使君令旨此来,特地邀顾相共襄盛举!”
连邓珪这样的人物都甘愿为京襄蛰伏,此时自己性命也被这十一二人掌控着,顾藩听到徐怀意图突袭赤扈人此时尚留在淮河以南的殿后兵马,也没有觉得多震惊。
细思具体的战局变化,反倒令顾藩心绪稍稍平静下来,问道:“赤扈人最是忌惮平凉郡公,绝不可能不作防范——此时靖胜军主力在李陵山以南,相距赤扈人的渡淮点有两百多里,实在不知平凉郡公要如何才能啃得下这块骨头?”
“我选锋军精锐已部署于六安县南部的淮阳山北麓,会择时沿淠水北上,会不惜一切代价突袭虏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姜平说道。
“赤扈人在南岸留下八千骑兵精锐配合近三万步甲殿后,应该就是防范关键时刻平凉郡公会调动选锋军搞事吧?”
顾藩说道,
“当然,我并非质疑选锋军的战力,但是哪怕选锋军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摧毁虏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应该也仅仅只能暂时压制虏兵大规模渡淮。可是,虏兵在淠水以及淮河中游,还有高达两万人规模的水军,拥有上千艘舟船。其殿后兵马完全可以依托浮渡外围的十数座营寨坚守,等待北岸兵马源源不断的乘舟船南渡,平凉郡公有何把握在短时间内打赢这一仗?又或者平凉郡公有把握说服韩时良、葛钰从寿春出兵参战,确信他们不会坐壁上观,坐看靖胜军与虏兵杀个两败俱伤?而虏兵又重点防范京襄信阳水师会从淮河上游顺流而下,在潢川、固始等地设立多道拦河铁索,其水师主力又主要部署在淠水以西水域,信阳水师再犀利,恐怕也没有办法在短短三五天时间内,撕开虏兵水师的封锁,击溃虏兵水师主力,杀到淠水河口附近吧?”
“如果淮东水营溯流而上呢?”姜平问道。
“平凉郡公高估淮东水营的战斗力了,”顾藩苦笑道,“淮东水营是有三四千将卒,但那就几艘船,平时只敢缩在山阳渎之内,连淮河都不敢轻入,敢往寿春附近水域找不痛快?除非荆州水师行瞒天过海之计,已经赶到淮河口了。不过,我觉得赤扈人不大可能在这事上犯致命的错误,竟然连此时荆州水师的主力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潜邸一系屈膝求和之时,同意赤扈人派出监察武吏盯着我军一举一动,荆州水师主力此时确实还在铜陵、枞阳一带待命。而南淝河与东淝河连接的曹操河水道,赤扈人先重修,眼下又进行一定程度的破坏,我军战船十天半个月是没有可能杀入淮河的,”姜平说道,“但我水师有两艘新造的铁甲楼船,伪装成普通的运粮船,已经进入淮河将与淮东水营会合,相信还是有能力从下游袭扰虏兵,令其无法大规模摆渡的!”
“铁甲楼船?”顾藩惊问道。
“是的,目前是京襄唯二造成的两艘大型铁壳子船,是在两艘仓船的基础上改建,一直以来都没有装备军中,就想着关键时刻能发挥一些作用。”姜平说道。
“共襄盛举,就在此时,顾相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邓珪目光炯炯的盯着顾藩,问道,“又或者顾相以为平凉郡公心胸狭窄,会介怀顾相与汪伯潜乃是儿女亲家?”
在淮东,顾藩是帅,邓珪与杨祁业是将。
杨祁业较为独立,不受顾藩掣肘,主要也是右骁胜军这些年经历这么多的磨难,绝大多数部将都是杨麟的嫡系,以杨祁业为核心的凝聚力极强,非顾藩所能渗透。
目前大概只有胡楷能绕开杨祁业,直接调动以蔡州军为基础的右骁胜军,毕竟胡楷才是右骁胜军的真正创建者。
然而以左宣武军为主体的淮东军,又或者说楚州军,邓珪就无法绕开顾藩擅自行事了。
因此,邓珪想率领淮东水营以及一部分楚州军精锐溯流而上,配合荆州水师的两艘铁甲楼船,从下游袭扰虏兵水军,令其无法从容不迫的在淮河南北两岸之间摆渡运送兵马,还是需要顾藩积极配合才更稳妥一些。
真要将顾藩刺杀于书斋,然后发动兵变,邓珪也无法确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混乱,更不要说及时派出水营了。
“事已至此,看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但愿平凉郡公能不忘今日之言。”顾藩朝西南方向拱拱手,颓然说道。
说到底他对绍隆帝并无三贞九烈之情怀,最初谋划出镇淮东,也是借当时的淮东军混乱不堪,想着拉拢邓珪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为立足朝堂的根基。
既然自己一切都落入别人的算计,自己也确实力不如人,掉个头,对他这样的人物,实在算不上多难堪的事情。
何况,此时谁又能,又敢否认驱逐胡虏、恢复中原才是真正的大义所在?
第一百七十章 相候
拂晓时分,地平线乍现的天光照亮鱼鳞状的暗云,青濛濛晨光顿时间充塞天地,远处的山川轮廓也迅速勾勒出来。
在淠水入淮河处,波浪不断拍打着天然形成、有如波浪般的沙堤——浮桥有如卧龙般横亘在浑浊的淮水之上,随着波浪有节奏的起伏着。
一座座营垒这时候也被天光勾勒出来,于河口东南方向,沿着一条宽阔的土路呈扇形分布。
殿后兵马都驻扎在这些营寨里,在过去一个月时间里,赤扈逾二十万大军携带不计其数掳掠来的财货,驱赶数以十万的牲口以及十数万青壮男女,从这些营垒环抱的土路,通过浮桥,源源不断的渡过淮河北上。
这时候一队队民夫正从营寨被驱赶出来,准备运送最后一批劫掠物资渡过淮河,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蚁群一般,在天地间蠕动着。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就像春雷在大地的深处隐约滚动。
“靖胜军异动,靖胜军异动,正从龙舒河诸营北上!”
骑士挥鞭抽打胯下的战马,似要将汗津津的战马最后一丝气力榨出,但一夜狂奔两百余里,再优良的战马也是精疲力竭到极点,踩到一个小坑里就失去平衡,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的摔了出去。
骑士不顾鼻青脸肿,朝着闻声赶来的巡兵大叫:
“速去通禀怯不黑将军,南人狡诈,压根就无意求和,靖胜军已从龙舒河诸营北上,速速戒备!”
……
……
杨景臣闻讯,带着诸将赶到怯不黑的大帐,这时已经有三拨探马赶来通禀靖胜军从龙舒水出动的紧急军情。
“果如宗王所料,这竖子绝非信义之辈,一定会趁我军主力北撤之后,如恶狼一般扑咬过来。”
杨景臣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趟必叫这头恶狼崩断大牙而归。”
天宣年间,杨景臣率部知守河北重镇雄州,赤扈南侵,雄州被围半年而降,后赤扈扶持降臣立伪朝,杨景臣以皇城司提举公事,与担任伪朝枢密使的岳海楼分掌伪朝内外军政。
汝颍会战期间,徐怀率部突袭汴梁,杨景臣率部闭守皇城不出,虽说其部没有受到重创,但其子杨从宗以及副万夫拔格却为徐怀斩杀藏津桥前。
每念及此事,杨景臣都要从噩梦中惊醒,只恨没有机会手刃徐怀以报此仇。
随着赤扈铁骑快速在陕西、京东等地推进,甚至横扫党项也未尝遇敌手,无需再立伪朝遮遮掩掩,汴梁以及黄河以北的相、怀、卫等州合并新增一兵马都总管府,杨景臣调为宿州总管。
杨景臣所部雄州军,在平燕宗王府麾下乃是战斗力较强的降附汉军,除长子杨从宗为徐怀所斩杀外,其次子杨从裕、幼子杨从同皆武勇过人。
听闻靖胜军昨天入夜前从龙舒河沿岸出动北上,杨景臣他们没有普通军将、武吏那么惊慌,因为他们对此早有预判。
此番议和,平燕王屠哥不担心困守寿春的韩时良、葛钰会搞什么幺蛾子。
一方面是韩时良、葛钰乃是南朝潜邸系的核心将帅,而南朝潜邸系此时早已深刻认识到京襄是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更为严峻的威胁;撤军求和乃是潜邸系及他们背后的绍隆帝迫切渴望。
之前镇南王与平燕王也是基于这点,才主动给潜邸系抛出诱饵,发出信号。
另一方面则是韩时良、葛钰所率领的寿春守军被围逾一年之久。
为节约粮秣,寿春守军日常都是减半供给饭食。虽说寿春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饥病,但守军将卒已是相当虚弱。更不要说在决定撤军议和一策之前,东路大军集结十万人马对寿春持续展开高强度强攻长达四个月之久;在此之前对寿春的三个月围困也没有闲着,上百架重型石炮架在寿春城四周,昼夜不息的轰砸。
前前后后令寿春守军累计伤亡两三万是至少的。
平燕王屠哥真正担忧的还是桀骜不驯,又屡用奇策,统兵作战风格极其彪悍的靖胜侯,如今南朝的平凉郡公徐怀。
甚至镇南王兀鲁烈离开寿州之前,曾断言京襄一定会趁他们撤军到收尾时,狠狠扑上来咬一口。
因此平燕王屠哥才特意安排怯不黑率八千精锐骑以及杨景臣等汉将率三万步甲殿后,同时或明或暗也撒出大量的探马、斥侯,盯着京襄所能调动的各部兵马。
“靖胜军出动多少兵马?左右骁胜军有没有出动?”杨景臣心头涌起莫名的兴奋,凑到怯不黑案前问道。
一张堪舆图铺在木案上,怯不黑在几名书吏的协助下,将目前侦察到的京襄军运动轨迹标识出来:
“目前只确定是靖胜军四镇大营几乎倾巢而出,普通勤王兵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徐贼心里也很清楚,跨越两百里的突袭,普通勤王兵派出来只能是拖他的后腿,不可能提供正面的帮助。张八岭、浮槎山方向,目前没有刺探到左右骁胜军的动静,也许动了,但我们派出的探马一时半会还没有将消息传回。不过,左右骁胜军即使也于昨夜之前出动,我们也无需担忧什么。左右骁胜军直接从滁州北部出发,会为水势大涨的东淝河所阻,他们只能从庐州境内绕行,与靖胜军北上走同一条路线,那就要拖慢很多……”
南淝河、东淝河就像一把镰刀,倒扣在寿州东部及南部;而这两条河流,之前一直是他们所控制——他们不仅在撤军之前推毁所有的桥渡,也将沿岸不能带走的舟船统统凿沉或拖上河岸烧毁,还将于将军岭东北麓的曹操河水道扒开。
想要从南往北快速突袭,只有从东南淝河上游的源出之地将军岭与淮阳山东麓之间的谷地穿过北上。
对驻扎于龙舒水沿岸的四镇靖胜军,路线相对平直,仅需疾行两百里就能杀到淠水河口,但是左右骁胜军即便与京襄共进退,却要多绕行两百余里。
然而左右骁胜军骡马又少,即便参与这次奔袭,也至少要比靖胜军拖慢两三天才能抵达淠水河口。
他们可以暂时对左右骁胜军不予考虑。
“京襄选锋军应该也有动静了吧?”杨景臣捏紧拳头问道。
选锋军乃是京襄最为精锐的战力,乃是徐怀的侍卫亲兵扩编而来。
徐怀当年奔袭汴梁,所统领的就是选锋军的前身侍卫亲军。
藏津桥一战,楚山侍卫甲骑在藏津桥前密集突进的场景,迄今犹令杨景臣不时从噩梦中惊醒。
甚至此时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京襄选锋军比赤扈人的王帐骑兵都不逊色。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如此精锐战力,京襄拥有的数量也极为有限。
在党项人被赤扈征服之后,南朝就失去最重要的战马来源,目前确知南朝通过设于邕州的榷场,每年仅能从大理获得千余匹战马,仅有极少量流入京襄。
京襄近年唯一大批量获得优良战马,乃是京襄不辞万里之遥,派遣武装商团经广南西路、大理国远赴泸水上游接应经吐蕃高地南逃的契丹残部。契丹残部事后派遣千余族骑加入京襄作战,同时携带三千匹优良战马而行。
不过,即便如此,京襄所拥有的优良战马,也仅有一万五六千匹而已。
除了战马之外,南人不擅骑战,也是限制于骑兵发展的关键瓶颈。
目前京襄选锋军总计编有悍卒一万人众,其中还有两千是重甲步兵。
扣除掉重甲步兵,京襄目前仅有精锐骑兵不到八千人,这已经是京襄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底子;其中还要将两年多前契丹残部派遣的增援骑兵算上。
目前能确认京襄在汝蔡及申州,京襄犹部署四千精锐骑兵,预防他们从河洛、京西往南渗透——为防止京襄行暗度陈仓之计,河洛、京西不时会主动派出骑兵,渗透穿插到汝蔡腹地进行袭扰,确认京襄部署在这些地区的选锋军骑兵没有调包。
这也就意味着京襄在淮西战场,能调动的选锋军乃是四千骑兵外加抵达战场之后需要下马而战的两千重甲马步兵——这也是京襄选锋军在淮西战场所展现的兵力。
杨景臣、怯不黑他们也早就注意到徐怀提前将这部分精锐部署到六安南面的霍山县,心知这部分兵马直接从六安南面的淮阳山北麓杀出,距离淠水河口更近,仅有一百三十余里。
杨景臣最关心的是京襄这部分精锐已经到了哪里,京襄要破坏他们与南朝潜邸系达成的和议,要突袭他们此时仍然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马,不可能不用这部分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