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世人对天地模型的认识,主流经历了从盖天说到浑天说的发展,但早在秦晋时天文学家也曾提出一种以为“天辽阔无质,日月众星皆浮生于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也”的宣夜说。
宣夜说要比盖天说、浑天说更接近徐怀记忆碎片里曾浮现的认知,甚至只需要将依托“元气运行”的概念,替换成日月众星之间存在无形引力的牵扯,就更接近真相。
然而当世除了对日月众星的天文观测,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精准的水平,水运浑天仪的修造便是具体的体现,同时在浑天说的基础之上,也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数理演算。
即便实际的天文观测与数理演算还是存在一定的偏差,但以往拙于数理推算的徐怀,并没有办法强行拿改版的宣夜说,对喻承珍等人进行洗脑。
拿苹果砸他们的脑袋都没有用。
布剌蛮将西学里的球面三角等数理演算引进中原,实际为改版的宣夜说提供了相应的数理推算基础。
虽然徐怀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点,但他可以要求喻承珍等人牵头,对宣夜说所推定的天地模型尝试着进行数理演算。
反正这些都列入泌阳学舍的研究项目之中。
而喻承珍等人只要不是强迫他们接受陌生的认识,对此类的数理演算再结合实际的天文观测进行验证,还是极感兴趣的。
除了以天文历学实际推动中西数理融合外,徐怀这两年还着重推进钢铁冶炼铸锻的精细化发展。
铁脊弩的问世,令煤铁监与军械监洋溢在过于乐观的氛围之中,但在徐怀眼里,铁脊弩只能算很初级、很简陋的金属弹性材料。
徐怀将这类精铁命名为簧铁,取“簧”字里的振颤之义。
在簧铁实际冶炼中,选矿与淬火、退火等热处理及相应的锻造处理工艺复原程度还较低,生产自然就难说稳定,更不要说理想的良品率了。
现在军械监一年能制造六七百架车弩,只要还是靠量取胜。
除此之外,目前所制备的铁脊弩还是太笨重了,距离徐怀最初那种“多层薄片簧铁相叠以为弩臂”的设想,相差甚远。
当然,徐怀期待能炼制真正意义上的簧铁,想着制造作为蓄力机件的发条,然后利用钟摆原理与早已经问世的棘轮、棘爪结构,尝试制造记忆碎片里曾出现的摆钟了——徐怀以为那一定是划时代的产物,也能将帝国的器械制造推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之上。
只可惜现在还不具备制造如此精准器件的条件,两年时间军械监与煤铁监合作,却是将徐怀所需要的滚动轴承给批量制造出来了。
滚动轴承的结构并不复杂,好处也并不难理解,关键还是在于能否批量生产强度合适的轴承套与滚珠或者滚柱。
目前除了各类战车、重载马车外,水力器械大规模发展,转动部件衔接处的磨擦与损耗,已经成为限制京襄工造进一步发展、闭上眼睛都无法忽略的一个瓶颈问题。
徐怀推动中西数理交融,突然将一部分兴趣转到天文历学上,司空府很多人都不以为意,但轴承的试制,却吸引内部极大的关注,各个部门也是不厌其烦的出人出力,两年间进行了无数次的试验,甚至很早就拿出大量的试制品进行检验。
在世人都期待能早日还都汴梁,期待司空府能进一步对河东、关陕发动收复作战,直至彻底收复沦陷敌手多年的故土之时,徐怀却将主要精力投在世人所不屑的奇技淫巧之术上,襄阳那边当然有很多人不解。
绍隆十一年元月,鱼梁洲铁桥的三十二组桥墩正式建成,两侧的大堤挖开,十数艘大船驻泊在桥墩之间,上千匠工站在甲板上、桥墩上,将一只只巨大的、动辄数千斤、上万斤重的钢铁构件吊上桥墩进行铆接组装——那一颗颗巨大的铆钉也是在桥墩之间拿火炉加热半融化,镶嵌入不同的构件孔洞之中锻打固定。
徐怀这时才再次来到襄阳东郊的汉水之畔,饶有兴致的看着鱼梁洲铁桥如火如荼的修建现场。
虽说京襄的工造体系还太简陋、粗糙,但是能亲眼目睹鱼梁洲铁桥建设,还是他一手推动,胸臆间自有一股豪情荡漾:
他所创造的,终究是世人所莫及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长堤
在筑堤排干河水的鱼梁洲东水道之中,三十二组巨型石砌桥墩,最高一组的桥墩高近十二丈,每组船型桥墩厚达两丈、阔六丈,宛如一樽樽庞然巨物矗立于河道之中。
桥墩顶部预埋大型的承托钢铁构件,然后将一根根重逾两千斤、长逾六丈的槽型钢铁件,与承托构件进行铆接,形成铁桥的基座,在基座之上铆装纵横交错的拱形结构,才是真正的桥身。
铁桥的结构看似简单,简单得就像是搭积木,但工造司与泌阳府衙为造鱼梁州铁桥常年维持征募两千辎兵、匠工,在关键节点施工时曾多次征募过上万辎兵、民夫参与建造。
虽说后续的桥身铆装要快速一些,但等铁桥真正建成,总计耗时也要超过三年,耗用铁料高达六百万斤。
之所以耗用如此巨量的铁料,一方面是提高桥梁自身的结构强度与承载力,同时总重如此之巨的铁构件压在桥墩上,也能令桥墩更加的稳固,确保汛季桥梁自身对上游洪水有足够强的抵抗力。
待鱼梁洲铁桥最终建成,预计要投入的钱粮将超过一百六十万贯。
这还亏得鱼梁洲南端的鹿门滩,在地势上与东岸的鹿门山相接,基岩河床较浅,方便桥墩得以较低代价的座落到基岩上,要不然光三十二组桥墩的造价就将高得难以想象。
文横岳当年在襄阳征募民夫在隆中山北麓修建新城,将襄阳城域扩大两倍,外加修建一批宅院,耗资也才八十余万贯钱粮。
要不是鱼梁洲铁桥就直接修建在襄阳城以东的汉水之中,叫人登上襄阳东城楼,或走出襄阳东城门,就能眺望到,史轸、韩圭、刘师望、徐武碛、陈子箫等人,绝对不会赞同在当下收复战事还没有结束、军资都还吃紧的节骨眼上,去耗用如此之巨的钱粮去修鱼梁洲铁桥。
鱼梁洲铁桥作为世人难以想象的艰巨工程,在襄阳城东的汉水河道之中一天天成型,就本身就是司空府实力的展现,令朝野人心少些躁动。
而自绍隆八年底收复河洛、郑汴等地之后,虽说没有再发动大的会战杀入郑陕、河东等地,齐鲁大地也还在赤扈人及降附汉军的控制之下,但小规模的战斗,一直都没有停止。
因此隔三岔五,就会有百十颗拿石灰封存的敌卒头颅,或三五十名战犯押送进襄阳受审,拉到东城门刑场公开斩首或绞杀,再将尸首吊绑起来示众一段时间,等新的一批战犯押送过来再行替换。
再一个,就是选锋军新编第三、第四镇两万骑兵,这两年来都主要驻扎在汉水东岸的鹿门山军营里操练。
目前以布曲寺为首的色莫岗、木雅热岗地区已经选择归附大越,色莫岗以西的吐蕃割据势力降附与否,还在谈判中。
除了受限于邛崃山有限的交通条件以及遥远的路途,同时又需要将大量的资源用于在抚羌、汉源等地招募、操练羌彝番兵,用于在贡嘎山以西等地修建驿站,一步步加强对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的渗透、控制。
因此当下通过邛崃山往京襄输入的马匹,规模还没有办法一下子提升太多。
同时又为了保证汝北马场能尽早形成规模,前期通过邛崃山输入的马匹,还要确保相当比例乃是引进的优良种马,加上诸军对战匹的需要都相当迫切。
因此每年也仅能挤出三四千匹战马,专门用于加强骑兵部队的建设。
当然了,司空府也不可能等到战马都凑足之后,再去启动选锋军的扩编,甚至也没有循序渐进的意思。
绍隆八年底、九年就在襄阳大规模修建营舍,新增选锋军第三、第四镇编制。
楚山行营在早年仅辖淮源等有限防区之时,徐怀就注重骑兵、马步兵及甲卒的梯队建设。
除了少量精锐骑兵,从早期的行营,到后期的制置安抚使司,再到此时的司空府,诸军一直保持较高的马步兵占比。
徐怀治军,就没有“兵为将有”的说法。
选锋军进行扩编,也是直接从天雄、靖胜、骁胜、宣武四军抽调有一定骑射基础的马步兵精锐及基层武吏,又从原选锋军左右镇抽调以孙延观、徐惮为首的骨干军将,共同组建选锋军第三、第四镇骑兵部队。
一次性投入的战马数量不足,前期骑射战术及与重甲步卒配合作战的操练,也是先用普通的驮马代替。
两三年时间过去,选锋军第三、第四镇骑兵部队也初步形成战斗力。
这些年来,襄阳府军加皇城司的亲事亲从侍卫军,总计也就五千多人马。
徐怀没有在襄阳另外组建司空府掌控的宿卫禁军,以保证更多的资源都用于收复战事及各地的生产恢复上。
不过,有选锋军第三、第四镇常年驻扎在汉水东岸操练,也很好的保证襄阳城里的人心平静如水。
鱼梁洲铁桥距离最终建成,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徐怀这次也是乘船从东岸军营渡过汉水,从鱼梁坪码头登岸。
十数武卒簇拥着一辆马车停在鱼梁坪码头南侧的滩地上,马车主人一直都正站在河堤上眺望鱼梁洲铁桥的建设情形。
马车主人这时候看到十数艘大小战船往鱼梁坪码头停靠过来,然后有数百侍卫甲骑先行登岸,先是一阵惊讶,转而又思虑起来。
徐怀这次来襄阳,虽然事前早就知会周鹤、顾藩、钱择瑞、潘成虎、晋龙泉、徐忻等人,但他不喜声张,不喜繁琐的仪礼,拒绝周鹤等人出城相迎,明令不让潘成虎提前准备什么。
不过,除了乌敕海等随行将领以及诸多侍卫武吏外,潘成虎、孙延观、徐忻、晋龙泉等人又怎么可能全无准备?他们早就在汉水两岸安排一些明岗暗哨,确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缨云公主今日出城到鱼梁坪码头,也早就禀报给徐怀那里,却是有意没有让人去惊扰;徐怀没想到他们乘船自鱼梁坪登岸,缨云公主也没有回城去。
逃京事变之后,司空府事实上已经通过徐忻、晋龙泉掌控的皇城司,将绍隆帝进行软禁,但徐怀禁止下面人对缨云公主及齐王府加以限制,甚至还将早年先帝侍卫亲从出身的五百齐王府侍卫武卒及家小都从建邺迁来襄阳,由齐王府独立统辖。
徐怀自始至终没有将胡楷召回襄阳,朱沆也一直留在荆南,但除了陈由贵等先帝遗臣外,徐怀还是不顾史轸、韩圭等人的反对,用胡楷之子胡渝出任主管王府事务的齐王府詹事;顾藩兼掌的户部每年单独拨五十万贯钱粮由齐王府自行支用。
既然没能避开,徐怀登上鱼梁坪南侧新筑的长堤,看着缨云已有雍容之姿的美脸,禁不住回想起汴梁初见时的那张稚嫩的小脸。
自建继帝因病驾崩后,徐怀已有十年之久,没有直接面对缨云了。
第二次淮南会战,徐怀孤身赶赴建邺勤王,从头到尾都没有进过建邺城。
虽说逃京事变发生时,缨云公主与武威郡王都站出来安稳建邺的局势,但徐怀差不多等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才赶到建邺推动迁都之事。
而当时已经决意要将绍隆帝实施软禁,也不可能真听朱沆忽悠拥立齐王为太子,徐怀心里也是难堪,事事避开缨云。
韩圭、刘师望、陈子箫等随行将臣上前给缨云公主行过礼后,就要退下去,缨云说道:“还请诸公留步……”
韩圭、刘师望、陈子箫、潘成虎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缨云公主意欲何为。
照理来说,不论是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又或者有什么事要找徐怀,他们似乎没有站在一旁的必要吧?
当然,缨云公主既然都说出口了,众人也就不动声色的站在长堤上。
徐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着青碧汉水,在从鱼梁洲拐弯后悠悠往南流淌。
“司空府花费这么大气力,建此铁桥,大概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还都汴梁这事吧?”缨云有如晨星一般的明亮眸子,盯着徐怀冷峻的侧脸,张口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前朝末年,长安、洛阳早就在战乱中荒废,而藩镇势力又在汴梁经营百年之久,立朝之初汴梁就是天下雄城。太祖皇帝龙兴于汴梁,体恤民生,又考虑到汴梁有蔡汴之河以通江淮,才最终定都于汴梁,没有另择新址……”
汴梁能成为大越国都,是由种种历史因素造成的,并非是最优的战略选择。
然而襄阳很多切切念念想着还都汴梁的人,对这点认知并不透彻。
有些人知晓这点,但仍然迫切想着还都汴梁,有的是纯粹更看重还都对收复中原的象征意义,有的则是看重这象征意义背后所蕴含的东西;而这几年葛家在浙西、高家在西秦也并非完全的安分守己,还有事没事,隔三岔五上疏奏请绍隆帝立齐王为太子。
徐怀禁止下面人去监视齐王府,他这些年也没有去面对缨云公主,一时间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大而化之的解释一二。
缨云幽幽说道:“除开你说的这些,还都汴梁多少也会给世人天下底定的错觉,觉得以往种种权宜之计到了拨归正途的时候了,指不定又另有一番风起云涌吧……”
听缨云这么说,刘师望多少觉得有些惊心动魄,下意识抬头朝徐怀看去,见他脸色略显阴沉,又忙撇过脸,余光扫过韩圭、陈子箫、潘成虎,却见陈子箫脸色沉毅,似乎完全不觉得缨云公主这话有什么不妥,潘成虎只是简单的咧了咧嘴,而韩圭嘴角浮出一丝晦涩莫明的浅笑。
徐怀看着缨云明媚却无锐利的眼眸,却是有些困惑了,淡淡说道:“或许吧。”
“若非今日在此相遇,我也没有勇气问你一些话,”缨云咬着嘴唇,看着徐怀有如渊海的眼睛,说道,“现在是还没有谁会在齐王府说什么怪话,但缨云也晓得市井之间已有一些取而代之的传言,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或者在琢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取而代之的契机?”
听缨云公主问出这话,刘师望都想落荒而逃。
对如此敏感之事,史轸、韩圭等人自然明里暗里都有推进。刘师望当然不会反对,最终也会附从众人,但他内心深处也不愿直接去面对,更不要说去参与这些事情。
这或许也是陈缙、余珙、杨祁业乃至刘衍、钱择瑞等人的选择吧?
徐怀有些苦涩的说道:“殿下多虑了。”
“你无需跟我讳言的,”缨云说道,“京襄以及河淮所行之策,迥异于天下,你若不行最后一步,天下必生反覆,你也不可能坐看一生心血毁于一旦。不过,你又是爱惜羽毛之人,想必内心也不愿辜负父皇的信任,对他的遗女孤儿行逼迫之事,你心里想的是效仿魏武遗风吧?”
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半生称霸中原,但其临死都没有称帝,最终由其子文帝正式开创魏朝。
听缨云公主拿魏武遗风说事,陈子箫禁不住定睛朝她打量了两眼。
徐怀负手看悠悠汉水,没有吭声。
缨云继续说道:“效仿魏武遗风,你或许能保全羽毛了,你也有信心三五跳梁小丑翻不出你的手掌心,自有从容气度看这天下云卷云舒,更不需去做什么逼迫之事。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继承人在你百年之后,也能有这样的从容、自信?你又有没有想过,司空府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从容、自信及耐心呀?”
听缨云公主这么说,潘成虎禁不住嘿然朝韩圭看去。
“我与寅儿生于大越皇族,既是幸运,也是不幸,但倘若不想有更大的不幸之事发生,你就不能只爱惜你自己的羽毛,”
缨云说道,
“寅儿之前尚且年幼,对世事懵懂无知,也不识权势是为何物,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成年,我也没有办法保证他永远都不受他人挑拨。要想寅儿不滋生妄念,无过是早早断了这层妄念,唯有如此父皇才能瞑目于九泉之下。当然,你也不要觉得这么做会辜负了父皇。父皇驾崩之前,那封诏书没有写完,就静静的搁在御案之上,实际并非是我主动拿起那封诏书询问父皇,而是父皇当时已经口不能言,指着那诏书坚持要我拿起来的。这个秘密我藏到今天才说出来,希望你不要怨我,但你应该知道两者是有一些区别的!”
听缨云公主吐露这个秘密,韩圭也禁不住露出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