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恢都害怕他性起杀来,左右十数名好手都未必能在董成与自己被杀之前,将他拦住,不杀此子,如何安神?
“没用的狗东西,要不是念你曾教过我一两势枪刀棍棒,我今日便要了你的狗命!”
徐怀朝被他打得生死不知、血从嘴边涌出的徐武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才施施然回刀入鞘,看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邓珪,说道,
“黄桥寨一战,乡营战死三百余人,这两个狗东西畏敌怯战退到七八里的坡岗观战,今日还他娘敢对小爷我冷嘲热讽,我收拾他们一顿,邓郎君不会怪我下手太狠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计成
邓珪即便猜知眼前这一切极可能是徐武江、徐心庵与徐怀杀鸡骇猴,也气得够呛,但他更怕徐怀杀起性来,转身就对董成、郑恢二人下手,那他必然也要将自己项上的头颅都搭进去。
邓珪将挎刀摘下来,死死盯住徐怀的右手,说道:“你若再敢放肆,休怪我手下无情!”
“徐怀,事已至止,莫要再乱撒怨气!”徐武江与徐心庵窥着机会,从侧后猛然上前,将徐怀双臂反剪抓住,将长刀从他手里强夺下来,又示意几名徐氏族人拿绳索过来,将大力挣扎的徐怀捆绑起来拖走。
徐怀被捆绑住拖往东侧院子时,两脚腾踢,还踹伤两人,有如疯狗。
待一阵人仰马翻过后,徐武江惶然走回来,问徐武富:“老五、徐恒怎么样,没有事吧?”
“徐武江,你们好狠的心呐!我的恒儿啊,你死得好惨!”徐武富抱住面门颧骨、颔骨被徐怀一拳一脚踹打得粉碎、脸面已经被血肉模糊成一片的长子徐恒尸首,仰天哀嚎,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惊醒过来似的,爬跪到董成面前,“啪啪啪”的磕头,“董郎君在上,徐怀当众行凶,杀我爱儿,请董郎君主持公道,杀徐怀为我爱儿报仇血恨!不杀此子,徐武富誓不为人!”
“诛杀徐怀!”徐武碛这时候苏醒过来,胸口、脖梗都渗出血迹,也不知道被打断几根胸骨,嘴角也还有鲜血溢出,这会儿也是进气少过出气的发恨惨叫,“不杀徐怀,桐柏山永无宁日!”
“董郎君,徐怀性情暴戾是有罪,但徐恒畏战怯敌在先,非是无过。徐怀伤他,也是嫉恶如仇,但刚才出手也并非没有留情,以拳脚相击,并未直接用刀伤人,谁能想徐恒这般无用……”徐武江惶然跪到董成面前,为徐怀求情。
“拳脚杀人不是杀人?你看徐武碛都伤成什么样子,你瞎了狗眼说徐怀不是故意杀人?徐武江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是否也要将我杀于巡检司里才甘心?”徐武富咆哮大叫。
徐武江不理会徐武富,继续向董成求情道:“徐怀诛匪有功,淮源万千百姓可以说是他一人所救,他伤徐恒也是嫉恶如仇,请董郎君饶他一条狗命,戴罪立功!”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跪下大叫。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
唐盘、唐青、仲和、晋龙泉等人站在邓珪身后,这一刻也都跪下为徐怀求情。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
巡检司公廨内外的乡营以及巡检司武卒,齐刷刷的跪下,为徐怀求情……
董成额头青筋暴跳,他没想到一介粗鄙武夫,满口喷粪恶意冲撞他堂堂一州之尊不说,还敢在他面前行凶杀人,郎郎乾坤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天王老子能有这莽夫猖狂?
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董成半边身子都微微抽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朝邓珪说道:“邓郎君,你听我令行事,将……”当下就要令邓珪将那莽虎徐怀绑回来,推出巡检司公廨当街行刑,以肃国法。
“董郎君!”这一刻郑恢却在身后拽动董成的衣袖,示意他往公廨外的长街看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切不可中他们的奸计!”
“……”董成一惊,瞥眼看到有一绝美绿衣女子在他抬头时身形正从公廨大门口闪过,这叫他背脊骨上的汗毛都炸立起来,压住心里的惊慌问郑恢,“那女子就是夜叉狐?”
“……正是。”郑恢点点头。
他当然比谁都想趁此良机将徐怀千刀百孔,乱刀杀死街前,但是夜叉狐这时竟然就在外面窥视,他绝对不会以为这一切真是徐怀失控杀人,而不是密谋好的阴谋诡计。
他再看左右黑压压跪倒一片,一个个口呼:“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这时候也有大批民众叫这动静引吸到公廨大门来看究竟,郑恢再蠢也要考虑,现在就他们从泌阳带过来的这点人手以及邓珪、唐天德等少数几人还站在公廨前院,董成真要敢下令诛杀徐怀,徐武江会不会趁机鼓动胁裹左右兵卒以及淮源民众举兵造反,然后将他们乱刃杀死?
郑恢背脊汗潺潺而下,好狠毒的圈套啊,竟然用莽虎杀徐恒来鼓躁人心!他同时也没有想到这痴蠢有余、遇事就知蛮干的莽虎,在淮源竟然这么得人心。
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淮源的局面。
而他们赶到淮源,是要激怒徐武江、徐怀这些货色,以便有名正言顺的手段铲除这些乱臣贼子,怎么一点都沉不住气,轻易就着这些乱臣贼子的道?
千万要沉住气,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啊!
郑恢也不顾邓珪瞥望过来的眼神,在后拽住董成的袖襟不放,就怕他激怒之下失去理智,一旦狠话出口便酿成谁都无法收拾的杀身大祸。
“徐怀诛匪有功,本官不会不念;徐恒畏敌怯战,本官亦不会不究;然而徐怀出手夺人性命也是众目所睹,本官要是不理不问,此时就纵他走脱,大越王法何在?”董成掷地有声的说道,“案情繁杂,本官一时也难取舍,邓珪,你暂且将徐怀收押监房,待议过剿匪事后,我与诸人共议其罪,到时候是流是杖,全凭公议,谁都不得枉徇国法!”
“快去将那混帐家伙押回来严加看管,听候董郎君处置!”邓珪这时候也是一肚子火,朝身边人怒喝下令道。
他看哗变一触即发,也是吓得心惊胆颤,手掌心里都是汗,却没想到董成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滴水不漏的将事情处置拖延下去,又令徐武江这些人无从鼓噪军兵积怨,也是暗暗佩服,心想董成与他一般年龄,却能以侍制出知唐州,到底不是酒囊饭袋。
董成说徐怀有功不当死,但人命关天,也不能当街就将徐怀纵走,令王法蒙尘积垢,他当下与众人要以议剿匪事为先,将处置徐怀之后拖后再议,没有谁能说他有半点不当。
徐武江当下也是朝董成叩头,替徐怀谢不杀不恩;其他将卒见能有这样的结果,以为董成事后多半会杖打徐怀十几棍子小施惩戒,便觉得这样处罚也是合理,心想徐怀到底是杀了人,挨几十军棍算不了什么,他们当然也就不会再闹。
唐盘示意唐青带上几人,随他去东侧院子将徐怀押到监房看管。
“慢着,这事不需麻烦唐节级,我们定会将这莽货看住,等候董郎君处置!”徐武江示意徐心庵带人去将徐怀带回来,不叫唐盘、唐青插手。
“徐武江,你莫要得寸进尺,唐盘、唐青二人,你要是还不信任,当真你要在淮源事事都一手遮天?”
邓珪额头青筋暴跳,暴怒将徐武江喝退,又朝唐盘、唐青二人下令道,
“唐盘、唐青听令,你二人给我看住徐怀那莽货,寸步不得须留,没有我的手令,谁都不许将他押走!徐怀守源淮有功,除董郎君以王法惩戒,谁都不许以私刑害徐怀,你们听明白没有?”
……
……
巡检司没资格设牢狱,但也有监房临时看押作奸犯科之徒——此时淮源与泌阳城路途不通,除了战俘之外,很多作奸犯科之徒,也没有办法及时押往泌阳城受审,这边的临时监房也是人满为患。
唐盘、唐青不可能将徐怀跟其他人关押到一起,在附近单独腾出一座小院,将徐怀关押进去。
他们也怕徐武富会派人过来报杀子之仇,除了他们二人寸步不离外,还调来十数名唐族族兵加强监房守卫,确保无虞;徐武江当然也不放心将徐怀彻底交给唐盘、唐青看管,他脱不开身,特地叫徐心庵带人盯在监院左右,以防无关人等接近。
原以为董成见过宗族豪绅代表之后,便与随行泌阳官吏、淮源乡绅一同商议如何惩戒徐怀,却没想到乡议过后,董成以剿匪事要紧为由,直接拉着邓珪等人赶往黄桥寨,视察淮源乡营在那里的防御部署。
董成有意拖延,但其他人也没谁有资格置喙。
唐盘、唐青再多抱怨,也无人理会,好在郑屠准备烧羊肉、肥鹅以及好酒过来伺候徐怀、徐心庵、殷鹏,也不会少他们的一份。
只要徐怀不跑出去,唐盘、唐青当然也不会与他为难,十数人寒夜坐在灯火通明的监房里吃肉喝酒,也是舒适。
这一刻徐武富位于淮源槐花巷东首的住所里,却恸哭哀嚎不绝。
徐武富没有将长子徐恒的尸首拿车马运回鹿台寨去,而是将灵堂设在淮源城里——徐武富的妻子顾氏、徐恒成婚三年多却还没有生养的妻子牛氏以及幼子徐忱等人都一齐赶来淮源守灵治丧。
郑恢走进院中,将遮住头脸的帽兜摘下,示意随行二人守在巷子里看左右动静。
走过前院的垂花门,中院就是灵堂。
院子里有一仆童坐在石榴树下烧着火盆,两个妇人身穿孝服坐在灵堂棺木旁低泣,还有几名仆妇走动,但院子里整体上却有说不出的冷清凄凉,完全想象不到徐武富家之前在桐柏山里是何等的威风。
徐怀在巡检司当众打死徐恒、重创徐武碛,谁都知道徐族最后一丝和气也被撕得粉碎,徐武江与徐武富之间从此便是誓不两立的死仇,没有人再能在他们中间左右逢源。
这几天跑过来给徐恒吊唁的,以后就不要再想能登徐武江、徐怀他们的门。
虽然谁都不清楚徐武江、徐怀如此张扬猖狂的性格能横行多久,但徐武富这一脉的没落,或者说短时间内会被徐武江吃得死死的,这是谁都自以为能看得见的现实。
这边的门庭冷落,才说明没有什么异常。
郑恢走进灵堂,灵牌长案后木棺横放在灵堂中间,徐恒已换上寿衣,棺木还没有阖上盖,尸体在棺中,头脸露在绣锦的袄被外面,脸请殓婆收拾过,但颧骨、颔骨被拳脚打爆的脸,再怎么收拾也是狰狞可怖。
郑恢情不自禁的想,这倘若还是苦肉计,老子就认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郎君何事忧烦
“可是郑先生?”
听着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恢转过头,见徐武富短短半日不见,竟然陡生几分苍老之感来,眼睛里都是血丝。
徐武富平时以文士自居,这一刻在黑色丧服外却系以长刀。
“郑恢见过徐郎君。”郑恢揖首道。
“你此时过来作甚?”徐武富禁不住怨恨道。
他得知董成赴任唐州,幕僚有人名郑恢,便特意遣徐恒借往信阳押货之际,乔装赶往泌阳城拜访郑恢。
然而郑恢拒之不理。
徐武富万万没有想到董成、郑恢昨日会径直到淮源城来,以致激怒徐武江、徐怀等人反而先对他们下毒手。
“我此时不该来?”郑恢问道。
徐武富牙齿咬得嘎嘣响,好一会儿才说道:“请郑先生过去说话!”
郑恢与徐武富在小雪中穿过月门,走到侧院厢房里,屋里皆是汤药味,徐武碛脸色苍白的平躺榻上,看到郑恢过来,嘶哑叫道:“不杀徐怀,谁都没有宁日!”
“你可有碍?”郑恢问道。
徐武碛睁大眼睛盯住头顶的罗帐,久久不回郑恢的话。
徐武富在旁叹息的摇摇头,说道:“胸骨伤重,可能要三五个月才能愈合……”
郑恢暗感可惜,徐武碛年逾四旬,筋骨已经过了巅峰期,受这么重的伤,三五个月养好骨伤,拳脚气力也有可能会退步一截。
徐武富没有问题,即便徐武碛曾是靖胜军一员,他现在也不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徐氏内部都割裂到这地步,徐武碛真要念及旧谊,实难想象他会一直留在徐武富的身边,而不是帮徐武江、徐武坤以及莽虎徐怀等人彻底夺取徐氏族兵的控制权。
那样的话,徐武富还有什么筹码跟徐武江他们斗?他自己也不至于今日受此重创,还叫徐怀将唾沫啐脸上羞辱啊。
如此想来,郑恢暗感还是他以前太敏感,却是相爷身边就有不少人说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蝇营狗苟,何需防备那几个余孽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想想也是啊,这年头说见到鬼的地方可多了,但真正的忠义之士,谁见到过几个?
一定要说有,王禀这个硬骨头勉强能算半个,真是又臭又硬,害他们在桐柏山折腾都快有一年了。
郑恢坐到灯下,窥眼见徐武富着其幼子徐忱持刀守在院中,问道:“徐武江今日有鼓动哗变之意,但他唆使莽虎杀贵公子,我却是大吃一惊,徐郎君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收拾干净?”
徐武富这时候与徐武江他们已成死仇,郑恢当然不怕夜访之事落入徐武江等人眼中,但他这时候还是好奇徐武江他们为何选徐恒、徐武碛下死手。
当然,他也猜到一些原因,但他对徐氏宗族内部的情况,到底远不如徐武富熟悉,何况还涉及到靖胜军余孽的事,不容他不多嘴问几句。
徐武富不相信他与郑恢暗通消息之时已被徐武江察觉。
黄桥寨一役,徐氏子弟二十多条人命,乡营三百多人战死,徐武江他们真要早察觉到这事,近两个月他多次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碰上面,他们不可能不露一点声色。
徐武江或许叫人难以揣测,但徐武坤、徐心庵以及徐四虎等人有多少城府,他都是清楚的,这几人心里很难藏住这么大的事情。
而除此之外,徐武富也相信徐武江有其他、充足的对他们下毒手的理由,这一刻愀心的恨道:
“他们在前街设铸锋堂以售刀盾弓箭矛朝廷所许的五兵,看着像似一家小小的五兵作坊,但实际上已踞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自成一体——他们会出恶手,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有想他们下手会这么快!郑先生你看这院中的冷清,也应该知道他们得逞了!”
在徐武富看来,除了歇马山自成一系,徐武江想要进一步控制整个徐氏,必然要将他父子俩踏在脚下蹂躏外,他也认定董成、郑恢突然到淮源来行打草惊蛇之计,是催促徐武江不得不以暴烈的手段与这边撕破脸、痛下毒手的关键诱因。
徐武江他们的目的就是迫使之前大部分居中观望的徐氏族人,在这一刻都不得不选边站,以此增强对抗董成、郑恢等人迫害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