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若海道:“粘罕已死,兀术不妨装作怀念。再者说,我们杀了粘罕,对金国是莫大侮辱。”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杀了粘罕,替兀术除了政敌。而且政敌去除得特别干净,兀术不妨表现得大度些。”
汪若海不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王宵猎道:“说什么报仇只怕都是假的,要我的人头只怕是真的。战场上金兵没有任何办法,就从朝廷下手,兀术想的很透彻吗。只是朝廷,会怎么想呢?”
汪若海紧闭双嘴,眼睛热切地看着王宵猎。
想了一会,王宵猎道:“朝廷前几日下了手诏,要我二月十八日赴阙。唉,我正在考虑去还是不去。不去,反意就太明显了。大将统兵在外,皇上三番五次命我赴阙,都坚持不去,天下人会如何说我?若去,如果不带足够的人,就怕朝廷一时糊涂,取了我的脑袋啊。”
汪若海思虑再三,道:“宣抚如果去了襄阳,十之八九官家全忍不住,取了宣抚的颈上人头!若没有宣抚,洛阳的二三十万大军,很难说会怎么样。”
王宵猎叹道:“我本没有要反的意思,奈何朝野内外,都说我要反。若要到圣上面前辨白,我自信没有那个口才能让圣上相信。只能且走且看,到底会如何了。”
第1014章 故友重逢
汪若海离去,王宵猎展开沈遵的密信,仔细观看。
沈遵在信里说,按照他的判断,极有可能赵构到襄阳后,就提拔秦桧做宰相。也就是说,朝廷里以后会以投降派为主流。而投降派存在的前提,就是要杀了王宵猎。
这个年代,基本没有秘密可言。只要你到了那个地方,就必然得到某些消息。赵构对王宵猎动了杀心,王宵猎也通过各种渠道知道这件事。只是赵构嘴上不说,王宵猎也不挑破而已。
这跟历史上赵构杀岳飞是不同的。
历史上,金军说“必杀飞,乃可和”,赵构的第一选择却是韩世忠。因为张俊和岳飞是赵构自己培养的军队,对他们的忠心没有任何怀疑。韩世忠不同,他的军队一直独立在外,是另一个体系。只是韩世忠足够能打,足够忠心,才保留下来。杀韩世忠不过是执行赵构一直的用张俊或者岳飞部队统一军队的指挥体系而已。后来阴差阳错,韩世忠保住了自己的命,赵构在张俊和岳飞之间选择了张俊。
但是赵构一旦动了杀心,执行相当坚决,并不是左右摇摆的人。
王宵猎明白,自己也不可以一直犹豫不决,那样会害了自己。只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无可辨驳的理由。
历史上一直到今年,也就是绍兴四年,大宋的天下才逐渐平静。在这个世界,由于自己起于宛洛之间,大量的英雄好汉被堵死了出路,才早早平静。
也就是说,赵家皇权的合理性还不稳固。只是文人士大夫们选择了赵构,构建了朝廷。赵构牢牢把握住了这个机会,让这个朝廷真的像个朝廷,如此而已。
随着王宵猎在洛阳发展壮大,这两年来宣抚司当官的中下层官员越来越多,与开始的几年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一种选择。特别是那些被朝廷抛弃的人,洛阳是另一条道路。
直接造反,就是与文人士大夫作对,抛弃了文人士大夫,治国会有困难。毕竟王宵猎选择的是精英治国,而不是一切都从头再来。这条路线,是王宵猎的选择。
所以现在只能等,等待一个契机。
陈校辉自从进了画院,虽然那些画师瞧不起他,但是身价却从此飞升。若论起画画,在行家眼里一个行情,在普通百姓眼里又是另一个行情。普通百姓眼里,陈校辉的画在画院的画师里是中等水平,画鸡像鸡,画狗像狗,画个老虎也是威风凛凛,十分的好了。
再加上陈校辉有一项拿手的绝技,就是善于刻版。不但能刻文字,而且能刻画,印出来的图像有八分风骨。这就成了采风院等新出的杂志的香饽饽,纷纷请他为自己刻功版,收入还不错。
这一天,陈校辉买了两斤酱牛肉,让卖家用葱白给自己拌了,准备回家喝酒。刚刚走到家门口,就听旁边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好兄弟,我可算是等到你了。”
陈校辉回头一看,来者竟然是莫员外。喜道:“原来是员外。今年并没有大事,员外怎么得的特赦?”
莫员外笑道:“我一直在河南县东边修城。现在城修完了,我也就放出来了。”
陈校辉“哦”了一声,才恍然大悟。忙开开院门,请莫员外到房里坐。
陈校辉的小院是新近才盖的,现在洛阳城里最流行的款式。前面一个院子,中间是三间两层楼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后花园。前面院子里,一条廊道连着院门和正堂屋。院子当中有一口井,井旁栽了几棵果树,旁边有一个凉亭。
由于冬天在屋里闷得久了,两个便在凉亭下坐了下来。
陈校辉道:“今日不知道员外来,我只买了一个人的饭。且稍等,我出去再买只烧鸡来。”
莫员外急忙道:“我不是专门到你这里来吃饭,有两个馒头就好了。咱们兄弟许久不见了,说一说闲话。”
陈校辉道:“你到寒舍来,我如何不请你吃顿饭,喝两杯酒?你在这里稍等,我家附近就有一家卖烧鸡的。”
说完,急匆匆地出了院门。
莫员外抬头打量陈校辉的房屋,见收拾得甚是整洁,暗暗点头。看来陈校辉过得甚是不错,心情好了,才能把房子收拾得如此齐整。
不大一会,陈校辉回来,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摆下一只烧鸡,两盘饺子,还有自己割的酱牛肉。不好意思地道:“招待不周,员外将就吃点吧。等到明天,我请你到酒楼去吃。”
莫员外道:“尽够丰盛了。看来你这些日子过得不错,有酒有肉的。”
陈校辉道:“托员外的福,我现在在画院里有个职事,每月能收几十贯钱。”
莫员外听了,惊喜地道:“一月几十贯,确实是不错了。洛阳城里,似你的人可不多。”
问起陈校辉现在做的事情,不由也为他高兴。
过了一会,莫员外道:“日子似你这般,可以说是称心如意了。现在家里,就是缺一位嫂夫人。如果有嫂夫人,把家收拾得漂漂亮亮,就羡煞旁人。”
陈校辉道:“正托人在找,只是找到合心的有些难。”
莫员外笑道:“你过得好了,只怕眼光也高了,看不中旁人吧。放心,以你现在的条件,是该找个好的。”
饮了几杯酒,陈校辉放下筷子道:“员外既然已经得赦了,以后怎么过?还回新安县去吗?”
莫员外摇了摇头:“不回去了。回去干吗呢?我在新安县的名声已经臭了,回去被人耻笑吗?”
陈校辉道:“那就在洛阳待下来吧。洛阳城里,到处都是工作,饿不死人的。”
莫员外沉默了一会,道:“兄弟,你知道我在城东建的城,是做什么的吗?”
陈校辉道:“只知道宣抚下令在城东建一座新城,只是不知道用来干吗。有的人说是用来做河南的县城,又有的人说不是,都摸着一头雾水呢。”
莫员外盯着陈校辉道:“是用来做赌城的!”
第1015章 赌城(一)
“赌城?”陈校辉刚刚送进嘴里的牛肉差点吐出来,不可思议的看着莫员外。
莫员外坚定地道:“不错,做赌城,专供人们到那里赌博的。”
陈校辉道:“宣抚对赌博是深恶痛绝,平常人们玩的钱若超出一贯,官府就来抓人了。怎么会设赌城?”
莫员外道:“我也不知道设赌城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听人说,那里要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那里没有的。”
陈校辉摇了摇头:“想不明白。按说宣抚的为人,不应该做这种事才对。员外有意,在赌城寻个差事做?”
莫员外叹了一口气:“现在宣抚司知会我,欲要让我在赌城里开一间包括赌场的客栈。这一番进洛阳,就是为了商量此事。唉,我心里既知道这是个机会,又怕搞砸了受牵连。”
陈校辉道:“意思是朝廷做东家,员外做这客栈的主事?这是好事啊!”
莫员外苦笑:“朝廷做东家,好则是好事,一旦坏了,主事还能够逃吗?”
陈校辉想了想,摇了摇头。
“着啊,一旦这客栈弄坏了,我这主事想跑也没处跑。”莫员外不断叹气。“而且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怎么办这客栈,无章可循。我能够得到朝廷信任还好,一旦得不到信任就——唉,不说了,喝酒!”
两个人许久没有见了,欢饮尽兴,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陈校辉和莫员外出去吃一碗馄饨。又在茶馆坐了一会,看天色不早,莫员外到宣抚司来。
到了宣抚司门房,问明白了来意,亲兵立即进去禀报。
干办公事王禾得了禀报,立即来了王宵猎官厅。向王宵猎禀报道:“有新安县犯人莫琼,得宣抚宣召而来,现正等在门外。说是宣抚有意让他在赌城建一处客栈,特来商议。”
王宵猎看着王禾发了一会怔,突然一拍脑袋道:“哎呀,是我忘了此事。让他在门房等一等,我们这里有要事要商议。你去叫陈求道、陈与义和汪若海进来,就说我有要事要谈。”
王禾答应,转身出去了。
亲兵回到门房,让莫员外暂等,说宣抚司正在议事。
莫员外坐在门房里,见周围的人忙忙碌碌,无没有人理会自己,不由百无聊赖。
不大一会,陈求道、陈与义和汪若海来到王宵猎的官厅,各自坐定。
王宵猎端着茶杯坐下,道:“以前我们说过,要在洛阳城东建一座新城,专一安置各式赌博场所,你们应该还有印象。现在新城已经建成,专等着里面的场所营业了,找你们商量一下。”
陈求道道:“城东新城我也听说了,听说城周长二十里,很大一座城了。宣抚真要让它变成一座赌城?”
王宵猎点了点头:“正有此意。同意或不同意,你们都可以发表意见。”
陈求道连连摇头:“当然不同意。宣抚在各地州县都禁赌,怎么反倒在洛阳周围建一座赌城?若建起来,百姓难免怀疑宣抚禁赌的决心。再者,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因为赌博,多少百姓倾定荡产?我们怎么能建城鼓励呢?”
王宵猎转头看着陈与义和汪若海,道:“你们两位的意见呢?”
两人摇了摇头。
陈与义道:“反对的理由陈参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就不再赘述。而且,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好处。”
王宵猎用手轻拍着茶杯,过了一会才道:“人的特点,是同时具备个体性与社会性。但是,什么是个体性,什么是社会性,就不宜细分,只是知道人有这两个特点就好了。这是因为,个体性和社会性是人本来就有的特点,而不是有了个体性和社会性,再综合到人的身上。先哲们讨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往往是把个体性和社会性混和了说,本身很难说正确。正确的说,讨论人性就要讨论人的个体性和社会性,很难用善恶来形容。”
这些年来,讨论问题的时候,王宵猎往往从人的本性、世界的根本认识这些哲学问题着手。汪若海和陈与义早就听得烦了,唯有陈求道,听得津津有味。听得久了,慢慢能听进去。
王宵猎接着道:“由人组成社会,不能只研究人和社会,同样要研究人怎么组成社会的。这就跟研究自然界的物质一样,不能只研究一个物质是由什么物质组成的,还要研究是怎么组成的。不研究人是怎么组成社会的,很多时候就是鸡同鸭讲,讲不出个道理。”
“人组成社会,我们讲是随机组合,但是符合统计规律的。不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容易陷入要么放任自流、要么一管就死的境地。当然,为什么符合统计规律,我们不知道,但不妨碍我们利用这一点做事情。”
“所谓的禁赌,是因为禁赌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大家要认识到,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实际上另一层意思是并不符合全部人的利益。条件困难时,我们可以要求一部分人放弃自己的利益,来做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的事。现在条件不困难了,当然要给予补偿,就是建立赌城。”
“之所以建立赌城,是因为确实有一部分人好赌。不要用人性什么来说事,人性是最靠不住的。有的时候个体性占上风,你看一件事情是一回事。有的时候社会性占上风,你看一件事情又是另一回事。个人性和社会性左右摇摆是人的自由,并没有好坏,没有必要区分错与对。”
社会性与个人性,用后世的话说,很多时候被归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讲民主,很多时候就是少数服从多数,从而造成一个社会用一种声音说话。资本主义讲自由,很多时候就造成把个人性的地位抬得过高,从而损坏了社会性的过程。
个人性和社会性哪个高哪个低?并没有统一的答案,更没有压制哪个是天然正确的。这是人本来就有的特点,人根据经验强行分开的,哪里有高和低呢?
第1016章 赌城(二)
王宵猎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我们经常说,实际上很多人也是这么认为,人有坏习惯,比如好赌、好色、游手好闲等是教育不够。只要教育跟得上,人都是可以教育好的。这话也对,也不对。人有些习惯,比如好酒,比如喜欢吃羊肉,确实可以教育得好,但是有些习惯,比如好赌,比如好色,在社会环境没有大的改变前,是很难戒掉的。说是很难戒掉,但是有些人又是能戒掉的。这就要求,我们施政者不能划一条线,统一要求社会怎么样。而是从最高施政者这里,就要分清楚,哪些要全国统一的,哪些是地方性的,哪些是看百姓心情的。对应到官府的管理,就是哪些是宰相该管的,哪些是州管的,哪些是县管的,哪些是百姓自治的。百姓自治的,又有哪些是要统一的,哪些是无关紧要的。要统一的,我们实行官督民办,进行监督。”
汪若海和陈与义听得昏昏欲睡,唯有陈求道听得暗暗点头。听了这些,才明白王宵猎为什么对政事那么安排,背后的目的是什么。陈求道管着政事,如果王宵猎做了皇帝,他就是宰相,体会最深。
由于精力有限,前几年的政事王宵猎只是提出纲领性意见,具体做事的人是陈求道。有的时候陈求道会迷茫,不知道王宵猎为什么这么安排,不知所措。
王宵猎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因为我们相信了什么道理,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真理,或者是我们喜欢什么样子,不喜欢什么样子,而去要求百姓。你明白的道理,相信的真理未必是正确的。你喜欢的样子,未必是百姓们也喜欢的。而要求根据统计学,去统计出来一个结果,根据结果去施政。根据统计结果施政,当然会有错误,但是错误总要少于你主观的错误。更进一步,应该根据统计结果,总结出规律来,根据总结出的规律去施政。再更进一步,应该能够做到看到客观事实,就了然于胸,不去看统计结果,也不去看规律,就知道该怎么办。”
“这就是我们官员晋升的阶梯,其他的手段,只能作为补充。既然作为补充,那补充的内容必须详实,后人可以从资料中看到补充的内容。即使我们现在做不到这样,但要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只要一步一步在前进,总能够达到我们的目标。在将来,当官不再那么复杂麻烦,升迁贬谪也不再那么不可捉摸,都是水到渠成。”
说到这里,王宵猎自嘲地笑了笑。道:“当然,我是这么想的,能不能做到就不敢说了。这每一项,与当官的意愿只怕都是背离的。有的人要求官员改变自己,以与当官的要求相符合。我退一步,你当了官,明白了官员的责任,就演一个好官员。只要你演得好,我就当你是个好官。只是一个好官,即使是演,哪有那么容易演好的?”
“所以啊,不要求手下的官员具备什么素质,要做什么事情,万事皆好。一旦要求官员要具备什么素质,要做什么事情,就成了众矢之的。我来做这一个众矢之的,当然就要求下面的官员要做好喽。”
三人齐道:“宣抚体谅百姓,众官员一直铭记在心,怎么敢不尽心竭力!”
王宵猎道:“我们还是说回赌城吧。建赌城,对于天下来说,就比如一个人,既要吃吃喝喝,要也屙屎排尿。你们理解不了我前面说的,就当这是个一厕所吧。明面上来说,正是我们讨厌赌,所以才要建一座赌城。要赌的那些人都到赌城来,尽情地赌,不要影响了赌城外的人。当然,事实上不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