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叶子。”
严世蕃直摇头:“臣不看了!”
他怕又看见脏东西。
“陛下,水中有虫,那还怎么能饮入腹中?”
“这不老祖宗才叮嘱,水要煮开了之后再喝啊?”朱厚熜笑了笑,随后摆了摆手,“这些细小活物,也并非悉数有害。”
说罢凝视着朱载堚:“载堚,这显微镜的重要,远在你以为的之上!世间万物,生老病死,许多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概因肉眼凡胎,有些东西不借助工具,是看不分明的。有了这显微镜,物理大道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你居功至伟,朕不能不赏!”
朱载堚跪了下来:“臣不敢言功,都是陛下指明了方向,巧匠磨制之功。”
朱厚熜只是笑了笑:“朕这就下旨,赦你生身父母一家,到京城来团聚吧。载堚,你这条路选得极好!继续专心此道,千百年后,你必在华夏圣贤之列!”
朱载堚和生身父母的感情其实是很生疏的,毕竟那么年幼就被过继了。
但血脉亲情,当年一乱,生身父母从此囚居高墙之内,他又如何能放下?
现在,皇帝终于给了这个恩典,还明言他将来能被称为圣贤留名青史,朱载堚激动异常,哭着谢了恩。
“朕盼这一天,盼了太久了!”朱厚熜也激动,“若蒸汽机也制成,大明在物理及人理两条大道上走在最前面,何愁没有天下大同的那一天?今年有很多事要做,你们二人且先再把蒸汽机改进实验好。传旨,研制显微镜的,人人有功,各给赏赐。”
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现实世界格局的新大门,科学领域微观世界的大门,都被打开了。
严世蕃一回到京城就被抢了风头,陛下明显对显微镜的反应激动多了。
日本呢?您不是说天下大同吗?
等等……天下大同……
严世蕃呆了呆。
他当年也是读书人当中的好苗子啊,只不过因为瞎了一只眼,这尊荣在科途上很难,在军伍之中倒别有气度。
天下大同什么的,他也懂。
开什么玩笑?
而等睿王他们谢恩走后,皇帝严肃地对他说道:“朕没在开玩笑。”
第438章 虚君?党争?
朱厚熜说的没开玩笑,是让严世蕃派人去找那日本如今的所谓天皇。
“陛下,那地方不尊王几百年了。”严世蕃不理解,“找他们那劳什子天皇有什么用?”
对日本的统治者,宋以前都只称日本国王。宋元时,正史里倒记载了天皇这样的称呼,但是大明又重新使用日本国王。
其实他们本来正式的自称也是“治天下大王”。只是当年,日本出了第一个女王,摄政的圣德太子搞了改革,大大提高了大王的法权、人事权、政治权、外交权等。
不仅如此,当时日本还尝试远征新罗,这都是因为圣德太子有雄心提高日本的影响力。
为此,编纂《国记》、《天皇记》等书,把皇统向前多推算了大约一千年。在这一千年的空白中人为地安插了三十二位虚构的天皇,这就是日本国王开始正式自称天皇的开始。
可实际上,圣德太子那宪法十七条,充斥着华夏儒、法、道的影子。官位十二等同样也是引用了儒学的五德来区分官阶,定法十七条也是因为阴极为八、阳极为九,十七是阴阳之和、天地之道。
在严世蕃看来,皇帝竟然口称天皇,这一时让严世蕃有点不安:难道陛下对日本的想法变了?
朱厚熜说道:“国内群贼逐鹿,百姓生灵涂炭。内有战乱,外扰邻邦。这种情况,朕不找日本国王,难道去找他的臣下?”
“……找他有何用?”严世蕃转不过弯来,“那日本国王穷困潦倒至极,继位后连继位大典都办不起,一直过了十年,才得那大内义隆进献了点钱办了,听说是两千多贯……让臣算算,嘉靖五年继位的,嘉靖十七年才举办大典!”
他担忧地说道:“只怕反倒让日本上下觉得陛下不明日本情势。”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
严世蕃尬了一阵,这才有点缓过来:“……至少那大内、尼子、毛利诸氏是知道臣的。所以此举,是让他们看到陛下在与日本国王接触,可能有帮助他的想法?”
朱厚熜冷笑一声:“朕帮他做什么?你就派个使者,传朕圣旨:日本连年战乱,百姓没了活路继而为寇,祸患大明、朝鲜等邻邦,朕找他问罪!”
“……”严世蕃又尬住了,这回只是开动脑筋紧急思考。
“谁是日本的国王,朕就找谁问罪。”朱厚熜昂了昂头,“他担不起,就让位,反正他这一系早就名存实亡。足利氏敢担吗?”
“……恐怕不敢。本就势微,再有篡位嫌疑,自是群起而攻之。”
“国王不肯担,征夷大将军不敢担,那便是无人能对此负责。无法让日本国内百姓安居乐业不致下海为寇,满朝文武谁人无罪?日本百姓苦战乱久矣,若无人能做主,大明便亲自去做主!”
严世蕃总算明白了:“花点时间,师出有名?”
朱厚熜笑了起来:“召你回来,就是要详细议一议。你在那呆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得更详细……”
严世蕃只是先和皇帝私聊,汇报一下自己的看法,印证一下皇帝的思路。
告退回家前,皇帝叮嘱了他明天入宫开正式的会议详细商议。
届时,就有夏言等诸人一同参加了。
严世蕃回到了家里,他爹严嵩正在和两个没见过的孙辈亲近。
除了离京前和正妻所生的“老大”,家里现在已经有四个孩子。
但父子俩都清楚,外面还有一个真正的老大。
到了书房里,严嵩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封了东瀛伯,另一个孩子也认祖归宗吧,接回家来。”
“……是。”
“往常不算凶险,这回再去日本后,才是真正凶险了。”
严世蕃问道:“爹,你已经知道陛下要怎么做了?”
严嵩叹道:“最近一直听陛下讲授新领悟的人理大道,同僚们也都相互议论印证,岂能猜不出来?”
“陛下又领悟了什么?”
“阶层、汉夷、赵宋就有的工商皆本、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真正含义……”严嵩唏嘘着,“很多很多,细细再对你讲吧。总之,君臣都细细剖解过为何历朝历代都逃不过国祚不永,真正的出路在哪里,还有走向天下大同应该有几步……”
“……陛下不只是想开疆拓土,竟真想着天下大同?”
严嵩脸上也不免泛出一些异样的激动:“确实深受启发,像是能摸到一点影子了。陛下如此重视礼交、文教,原来多年前就已经有模糊的想法。”
天下大同的功绩,十六岁的少年遭不住,六十岁的重臣更遭不住。
“那总共有几步?”
严世蕃不免问了出来,严嵩闻言才古怪地沉默了片刻。
“爹?”
严嵩竟然望了望窗外,而后才小声说道:“第一步,让外藩国主都成为虚君,效仿大明行参策、国务殿之制……”
严世蕃呆了呆,然后才明白老爹为什么这个反应。
他哆嗦了一下:“这是陛下亲口说的?”
“大明不能一样!”严嵩立刻找补,然后紧紧闭住了嘴。
至少……现在不能这样吧?
但将来呢?
严嵩觉得,陛下应该是还另有想法的,现在还没说。
但难道陛下心目中的国祚永久,是让天家舍弃更多?
……
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议过程当中,众臣心头其实都萦绕着这样的疑问。
“大逆不道”的是皇帝本人,对此,他们能说什么?
根本就不敢触及这个问题。
但皇帝说的就是让大明的文字、度量衡、钱币、律法、各行各业的标准乃至于制度都先推行出去。
没别的凭恃,一是如今绝对的实力,二是大明能带去的贸易利益,三是将来真正把外族民心争取过来、把他们同样看待、让他们生活得比现在好。
民族的融合本就不是稀奇事,只不过过去它只是默默发生,并没有多少人深究其中的道理,找出主动推进其速度的法子。
现在皇帝提出的也不复杂:万民有其业,永得民心便是永保国祚。
这些是漂亮话,内在的本质他们也都听出来了:别光在大明竭泽而渔,天下很大。先从外邦获得更多,让大明百姓过好。外邦百姓的生活水平低多了,先让他们能过好一点,再过好一点,便同样不是竭泽而渔。
而最终要想不让这一套体系仍旧崩溃,那就要求之于财富的本源。
皇帝鲜明而坚定的观点是:劳动创造了财富,工具的进步让劳动创造财富的速度和规模都会越来越快。
大明永保国祚的基石就是两点:永远站在物理大道的技术顶端,永远站在人理大道的制度顶端。
后者就是众臣们感到不敢触摸的点:这意味着,新法永远没有尽头,永远要因时而变,也许将来就会触碰到皇权的根本。
陛下已经把他自己印在宝票上面了,又用股份公司的例子来剥离天子神圣的天命外衣。
如今虽说民心所向才是天命所归,可一同打天下、治理天下的,不也有文臣武将吗?
大家都是股东。
外藩先虚君化,大明是不是最终也要这样?
无人言及,天子也没言明。
朱厚熜心里是门儿清的。
他必定需要大明的科技进步,而人们认识的提高,迟早会把皇权的外衣扒得干干净净。
官制要改革,皇家难道就不需要变化,适应未来的新局面?
“虚君化”何尝不是皇室能够存在得更久的一条路子。
但朱厚熜更关心的,是将来怎么保证能够上位的始终是“明君”、“贤臣”。
群臣在上课,朱载墌也有属于他的课。
大儿子已经去了云南省亲,自己这二儿子就是朱厚熜需要悉心培养的继承者。
尽管他大概要等很久。
现在,太子已经长大了,能听得懂更深奥的东西了。
因此朱厚熜讲得很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