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方面引申开来,可以确定接下来的两个事实,首先是之前一年多来直到现在,东宫对秦王府的压制算是烟消云散了,不管是从权力制衡角度考虑,还是从此次李世民拼死护驾,天策府属官将士伤亡惨重来说,李渊都不会再默许甚至怂恿东宫对秦王府的攻击。
其次是梁师都的异军突起,此次灵州军几乎是全军覆没,这使得李渊不得不从军事角度来考虑,就像之前应付薛家父子、刘武周、宋金刚一样,自己至少要保留秦王这个底牌。
换句话来说,在此次来仁寿宫避暑之前,李世民几乎已经丧失了从正常途径入主东宫的希望……毕竟李渊都假惺惺的让李世民出镇洛阳了。
但在天台山一战之后,李世民至少保留了一丝希望……李善在心里盘算,梁师都这么一闹,看来短时间内李世民不会再闹什么玄武门之变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东宫的首席幕僚王珪虽然名望极高,但性情略为绵软,身后的太子洗马魏征上千一步,朗声道:“陛下,襄邑王兵败不知所终,梁贼破三州,盘桓不去,如今当重整关内兵力,再设军府。”
李渊打量了魏征几眼,轻笑道:“东宫魏征,天策府凌敬,此二人均有江国之风。”
所谓的江国指的是江国公陈叔达,执掌门下,掌封驳之权,非刚烈之臣不能为之。
魏征没有回避襄邑王李神符是东宫举荐,但也指明了,如今重整防线,以及如何恢复失地才是当务之急。
李渊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了李善,“怀仁,陇州、泾州兵力调配如何?”
“正要回禀陛下。”李善沉声道:“臣奉命节制诸军,准备使钱九陇率兵北上入泾州,再遣派兵力入陇州,重整两州军务,使梁军不得随意南下侵扰,再图后计。”
“钱九陇?”李渊微微点头,“此次永业奋勇,当封爵县公,拔为左监门将军,稍后命中书拟诏。”
钱九陇,字永业,如今是左监门中郎将,此次是在苏定方麾下,天台山一战多次立功,李渊也是看在眼里的。
钱九陇虽然长期在秦王麾下,陆续参与了浅水原、柏壁、洛阳、虎牢、洛水等大战,与李世民关系匪浅,但实际上并不被视为秦王嫡系,因为他早年坐罪籍没为奴,长期扶持当时的唐国公李渊,算是李渊的嫡系。
原时空中,钱九陇随太子李建成征伐山东,擒杀刘黑闼,功劳显著,进封郇国公。
顿了顿,李渊接着问道:“入陇州兵力何人统率?”
李善迟疑了下,“陇州长史杨则,当年曾任灵州长史,数次击败梁师都,可堪重任。”
这个回复让李渊有些意外,唐朝沿袭汉制,一州刺史、总管掌军政大权,而李善却选择了佐官而不是陇州总管常达。
“臣不喜背后言人长短……”李善面露苦色,“陇州总管常公,善于理政,但不擅兵戈事,如今陇州临近原州……”
李渊听着不由颔首,的确如此,常达虽然是自己的嫡系,但也的确不擅领军,迟疑了会儿道:“先让长史杨则领军,稍后调常达回朝,另选陇州总管。”
正如李善所说,陇州临近原州,现在是前线,必须另选一位能独当一面,曾经统率大军的大将,至少不能比钱九陇差。
太子李建成似乎从刚才的沮丧中恢复过来,看了眼李善才开口道:“父亲,不如重设灵州道行军总管府,或更名泾州道、陇州道?”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李建成是什么意思……只要不被秦王一脉抢了去,东宫都是可以接受的。
而就站在李建成身侧的李善,毫无疑问是最适合的统帅人选之一。
李善嘴角动了动,心里MMP。
第八百零五章 重整防线(下)
显然,不管是梁师都攻占三州成为关中大患的事实,还是此次被梁军长途奔袭的悲惨遭遇,李渊乃至整个大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复三州之地。
李渊沉思片刻后,先是看了眼次子李世民……秦王这一战受损颇重,脸上还带着箭痕呢,麾下大将更是或死或伤,短时间内难以出征。
随后李渊的视线落在了李善的脸上,“梁贼攻入关内,诸战中唯怀仁取胜,当可一述。”
李善嘴角抽了抽,咂咂嘴道:“复设灵州道行军总管府势在必行,因为梁师都立足灵州,有突厥为后盾,若不能迅捷驱逐,只怕梁师都会扎根灵州,为心腹大患。”
在场众人也都明白这一点,在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高开道纷纷离开舞台之后,一直不被重视的梁师都正式成为了初生李唐王朝的最大威胁。
这种威胁不仅仅在于梁师都攻占三州之地,更关键的是与其他军阀不同,梁师都得到的不仅仅是突厥背后的支持,而是很可能会与当年苑君璋一样得到突厥直接的兵力支持。
原本只占据朔方一地还好说,但如今梁师都坐拥四州,北靠草原……即使如今突厥内乱,但也不会坐视李唐轻松覆灭之。
所以,李善所说的心腹大患这个形容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所以,复设行军总管府是势在必行的……但是,各州府兵成军,第一件事就是要选出行军总管,毕竟兵力安排、将校分置都是需要行军总管来掌总的。
这也是李世民带着房玄龄、杜如晦觐见而没有带着长孙无忌一起来的原因……李建成亲自登门邀请李世民,一方面是被逼的,现在的局面他至少要负三四分责,另一方面也是来逼李世民的。
长孙无忌私下建言,除非东宫将行军总管的位置让出来,否则……但杜如晦、房玄龄却持相反的意见,最终李世民带着左膀右臂觐见而丢下了大舅子。
李渊叹了口气,“怀仁,何人可堪重任?”
李善心里再次MMP,难不成李渊真的要让自己毛遂自荐?
李建成轻声道:“当世名将中,唯怀仁数破突厥……”
“太子殿下谬赞了。”李善轻轻摇头,“本朝名将辈出……”
说到这儿,李善不得不住了嘴,不过他说的是真心话,唐初的确名将辈出,李世绩、侯君集、张公瑾、张士贵哪一个都能独当一面,即使秦琼、尉迟恭、程咬金也足够应付目前的局面……但这些全都是秦王一脉的嫡系将领。
魏征皱眉道:“局面崩坏至此,身为臣子,又得陛下信重,列入宗室,册封郡王,邯郸王当奋起……”
“玄成兄误会了。”李善平静的说:“突厥必至,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均意欲以某头颅拉拢族众。”
还真不是李善怕了,他在陇州一直提防着突厥,没想到最终是梁师都……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突厥的内斗定有隐情。
如今近秋收季节,别说阿史那·社尔与突利可汗了,即使是颉利可汗也很有可能暂时停止内斗,率大军南下……以正常的逻辑来看,他们不会再去雁门关撞个头破血流,而是借梁师都这三州之地直接攻入关内,大肆劫掠。
到时候突厥人杀进来,一问知道对面居然是大唐邯郸王李怀仁,只怕原本还彼此提防的两位可汗要尽弃前嫌了……去年顾集镇李善挑拨离间,不可能成功第二次。
“不错。”一直没吭声的秦王李世民开口道:“怀仁的确不适出任行军总管一职。”
李渊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萧瑟,一旁一直仔细观察李渊的李善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他之所以推辞,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怕自己的出现让突厥疯狂来攻,另一方面是他不确定半个时辰前裴世钜那只老狐狸具体与李渊说了些什么。
万一裴世钜挑明了或者隐隐暗示李善与秦王之间有着隐秘的关联,而李善一旦出任……不用考虑,肯定会抽调天策府将领,如果李渊已经起了疑心,难保不被其抓住手尾。
应该没有,应该没有……李善在心里盘算,这也符合逻辑,就算裴世钜挑明了,李善即使权柄全失,不得李渊信重,但毕竟有护驾大功,还有平阳公主为援,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但只是这样,古稀之年还承受丧子之痛的裴世钜肯吗?
当然不肯!
“陛下,代国公李药师、并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均可堪重任。”
李善最终提出一个和稀泥的方案,这两个人都有足够的指挥能力,前者是李渊的嫡系,后者与秦王交好,但并不被视为秦王一脉,与东宫也是有来往的。
李渊迟疑了会儿摇头道:“药师、道宗均赴任时日不长……”
李善不再吭声,心里却有些狐疑,这两个人其实是不同的。
李靖出任代州总管一年都没到,千头万绪刚刚整理好,更何况固守雁门,还要护佑朔州甚至云州部分区域,非方面之将不能任之,的确不合适调离。
但李道宗就不同了,出任并州总管已经快两年了,虽然当时就是从灵州总管调过去的,再调回来说起来不太好听,毕竟并州总管是天下第一封疆大吏……但如今组建灵州行军总管府,权柄并不比并州总管差多少。
虽然年纪小了些,但也曾经在灵州独当一面,再从政治立场各个方面考虑,任城王李道宗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李善在心里琢磨,难不成是被赵郡王李孝恭连累的?
当年李孝恭几乎掌半个天下,麾下兵马数以十万计,但在被举告谋反后入京闲置,从那之后,李渊对宗室子弟的态度就开始发生变化了……原本重要的封疆大吏都是宗室子弟。
打天下,是需要合族之力,但天下已一统,李渊更关注的是不能让小宗代大宗……类似的事情,历史上层出不穷,当年强横一时的晋国就是先例。
确定了钱九陇率兵入泾州,并升为左监门将军,爵封县公,以及部分兵力由岐州司马率领北上支援陇州,李善先行退下,留下李渊面对行军总管这个头痛的问题。
第八百零六章 焦头烂额
出了宫殿,李善站在一处山崖边,遥遥眺望下面,那儿正有几辆马车正准备北上,十几个世家子弟正在抚慰刚刚遭受丧子之痛的裴世钜。
呃,李善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裴世钜应该是去华亭县收尸的,希望到时候能问问清楚……算了,问清楚又能如何,裴世钜就不会怀疑了?
噢噢,的确不会怀疑,而是确定……这种事,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动机就足够了。
李善想了想准备去看看苏定方,还没到地方就碰见了脚步匆匆的江国公陈叔达。
“世叔来了。”李善行了一礼,在诸多宰辅中,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不止陈叔达一个,但只有陈叔达与自己是君子之交。
“陛下信你爱你,怀仁及时救驾,正可谓君臣相济。”陈叔达停下脚步,顺手扶了把李渊,笑道:“可受伤了?”
“皮肉之伤而已。”李善叹道:“但天台山一战,朝中诸多重臣均伤重。”
天策府将领伤亡惨重,那是李世民的事,毕竟天策府属官大都是不在朝中任职的,但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均有伤亡,就在今日早上,被释放回来的中书舍人范阳郡公卢赤松伤重不治,其子代州录事参军事卢承基很快就要弃职,扶棺回乡守孝了。
三省六部,三省六部,能与三省齐名的六部,是朝政实际的主要执行者,重要性不言而喻,李善主持仁寿宫大小诸事,虽然只是指派,但有的事下面的人还是要禀告的,昨晚死者名单上,六部侍郎级别死了两个,郎中死了三个,员外郎、主事级别死了十多个!
这也是没办法的,当时李渊是已经启程后遭到梁军突袭的,重臣还有人护佑,级别低一些的那就是死了老子娘,没指望了。
最上面一级的重臣宰辅中倒是没死人,但不带伤的不多,当时李渊在仁寿宫外被梁兵围攻时候,身边重臣都是亲自持刀杀敌的。
中书令杨恭仁、中书侍郎宇文士及、温彦博,门下省的黄门侍郎唐俭这几日都一直带伤,再加上门下省侍中裴世钜去收尸了,所以李渊急调中书令封伦、门下侍中陈叔达,只留了裴寂镇守长安。
陈叔达虽是陈国宗室子弟,但早年就出仕隋朝,与那些老人关系匪浅,刚才是去探望养伤的杨恭仁、温彦博。
说起此战伤亡,李善与陈叔达都黯然神伤。
“今日赴仁寿宫的臣子、将校颇多,关中数州府兵汇集岐州。”陈叔达嘱咐道:“陛下授你节制诸军之权,当谨慎小心。”
“小侄理会。”
陈叔达想起当日李建成的种种举动,犹豫了会儿低声问:“据说陛下斥责太子殿下?”
“似有似无……”李善含糊了句,看陈叔达眉头一皱,苦笑道:“小侄不敢窥探宫禁,但陛下的确不悦。”
“的确不悦……”陈叔达打量了李善会儿,轻声道:“数年来,怀仁不偏不倚,当有始有终。”
目送陈叔达离开的背影,李善呆立了片刻,有点不太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李善一直秉持着唯忠李渊的政治形象,本就得李渊信重,又有平阳公主为援,再加上这次的救驾大功……在很多人看来,只要李善一直不偏不倚,日后富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没有任何必要去投靠太子或者秦王。
那陈叔达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刻钟后,高规格的单人病房中,李善揉着眉心不停摇头,“江国公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此事……”
提前一个时辰就在这儿等着的凌敬也有点费解,捋须道:“或许与太子在京中举措有关?”
“有可能吧。”李善眨眨眼,“此次太子处事不当,难道想笼络某?”
“对了,适才在殿中,便是太子意欲举荐小侄出任行军总管……还好躲开了。”
“不可能。”凌敬摇头,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太子意欲举荐而笼络,不会亲自登门请秦王一同觐见。”
“亲自登门?”李善嘴巴张大了,还真的不是想笼络我啊,如果是,肯定会私下举荐,不可能请李世民一起去。
“会不会是怕你投向秦王?”
“投向秦王?”李善挠了挠下巴,“虽然此次秦王救驾有功,但陛下……至少此时绝无易储之意。”
“局势混乱至此。”凌敬叹了口气,“不过至少天台山一战,殿下短期内无被驱逐之忧。”
一时间两人都想不明白,但都确定应该和裴世钜没关系,因为陈叔达今日才抵达仁寿宫,与裴世钜甚至都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