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刚过午,崔耕和刘幽求就带着一干衙役来到了莲花寺。
果然,虽然此寺最近几年香火好了些,但无论大雄宝典,还是各个屋舍都是破败不堪。
刘幽求一声令下,把和尚们都召集到了大雄宝殿中。总共有成年的和尚二十七个,小沙弥六个,包括慧明小和尚。
带头的衙役向莲花寺众僧先后介绍完了刘幽求、崔耕的身份。
“好了,崔御史,我们还是快些进入正题吧!”刘幽求催促了一声。
“嗯,本官问你们!”
崔耕轻咳一声,扫了眼众僧,问道:“自从有香客布施了这一百两金子以后,你们之中都有谁保管过?”
莲花寺的主持法号智圆,宣了一声佛号,恭谨答道:“那位善信是二十年前捐赠的,管事是一年一替。所以,不包括智刚的话,总共是有十九人保管过这锭金子。此金砖平日不得多见,贫僧格外有印象,绝对做不了假。”
“哦?是吗?”崔耕紧盯着智圆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照这么说,大和尚你也是看过这锭大金砖了?”
智圆的眼神略一闪烁就恢复了正常,答道:“正是,崔御史所言不错。”
崔耕察言观色,更加坚信了自已之前的判断,意味深长道:“大和尚听没说说过这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官再强调最后一次,诬告反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这句话的倾向性十足,智圆和尚心中一紧,不软不硬回道:“崔御史教训的是,想那智刚利令智昏,偷盗了寺里的金子挥霍一空,马上就要被判以极刑,正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
“你……好!竟敢跟本官打马虎眼!”崔耕猛地一拍几案,喝道:“其他人呢?都坚持原来的供词?”
智圆都硬顶了,众僧人们有了主心骨,纷纷表示,自已之前的供词全无错误,若是诬告,愿意承担反坐之罪。
崔耕的眼神往一个个和尚的脸庞扫过,怒道:“本官看你等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真以为本官拿你们没办法了吗?”
眼见崔耕骑虎难下,刘幽求低声提醒道:“现在莲花寺的影响不小,若是没什么证据就妄动大刑,恐怕不妥啊。”
“动大刑?”崔耕苦笑一声,道:“谁说要动大刑了?本官有个法子,不用动任何刑具,就能真相大白。我担心的是,待得真相大白,该如何收场呢?难不成一下子真砍了十九个和尚的脑袋?若真如此,传扬至外县,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啊!”
封建社会有一点非常不好,那就是太讲究息讼了。
朝廷上,以某年处决的犯人少为荣,甚至颇为自豪地记载在史书上。若是刑部大牢里某天没有任何犯人,都能当祥瑞报上去。
至于对官员的考核,也讲究下面诉讼的案件少,杀的人少。武荣县真砍了十九个和尚的脑袋,刘幽求的吏部考评就好不了。
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县令有教化百姓之责。你刘幽求治下出了这么多作奸犯科之徒,能说没有责任?
刘幽求其实也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叹了口气,道:“天作孽尤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若果真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本官总不能为了自已的前程,白白屈死一个人吧?”
这老刘还挺有正义感的!
崔耕心中暗暗点了一个赞,宽慰道:“本御史一定尽力帮刘县令把此事做圆满了。”
接着,开始正式审案。
他命衙役们被和尚们的帷帐和被子们都拿出来,就在大雄宝殿内,用竹子搭起了一个个简要的小窝棚。
又命所有见过那锭金子的和尚都坐在小窝棚里面,这样他们就谁都看不见谁了。
刘幽求似乎隐隐抓住了点什么,道:“崔御史的意思是,对他们分别审问,看看其供词有什么破绽?”
崔耕微微一笑,摇头道:“何必审问?很快这些和尚就要不打自招了。”
不打自招?
刘幽求双眉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果然如此?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接下来崔耕的命令是——和泥!
衙役们找来清水,和了一大盆黄泥,然后分成十九份,每个和尚面前摆了一份。
随后,崔耕挥挥手,道:“你们不是都自称见过那锭百两重的金子吗?好,每个人都按照自已记忆中的样子,把这些黄泥捏成相应的形状。不用完全一致,捏的差不多就行。怎么样?本官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假如真的存在这锭金子,当然不过分,但问题是……没有啊!
现在无论是市面上还是坊间,黄金主要还是作为奢侈品存在,其形状没有一定之规,有圆的,有方的,有扁的,更多的是各种奇形怪状。
事先没商量过,又怎么可能捏的差不多?恐怕十九和尚捏出来,就是完全不同的十九个形状。
就这还说都见过那锭金子,谁信啊?
有个干瘦的和尚见机得快,猛地窜出了小窝棚,高声喊道:“出首!崔御史,小僧要出首,都是方丈指使我等陷害智刚的啊。”
方丈智圆顿时气急败坏地道:“我指使得?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分明是你出的主意,本方丈迫不得已才同意的。”
唰地,智圆跪倒在地,死命地磕头道:“崔御史开恩啊,都是小僧一时糊涂,铸此大错,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小僧这一遭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至此,真相大白。
原来,这帮和尚手里有了钱,不是想着怎么办正事,而是打算买点酒肉吃吃,找个美貌的小娘子快活快活等等……大肆挥霍一番。
然而,账本就在那,智刚又是个死脑筋,他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于是乎,众僧人秘议,栽赃陷害,把他除去。
没想到崔耕棋高一着,会想到铸模这种奇葩的方法来断案,识破了他们的奸计。
当然了,崔耕也不能真的坚决要求刘幽求依律行事,毕竟智刚又没死,只是挨了一顿打而已。
于是,和刘幽求嘀咕了嘀咕,算这些和尚在审问之前,已经自已改口,承认诬告。
这样的话,按照朝廷律法,处罚就可减两等,不必杀头,每人打两百大板就行了。
这两百大板也不是那么好熬的,把众和尚直打了个哭爹喊娘,皮开肉绽,一百板下去,就有五六个彻底昏迷不醒了。
两百板下去,连能叫出声来的都没有了。
当然了,衙役们都有分寸,不会真的打死他们,只是半年下不了地而已。
然后等刘幽求回到莆田,把智刚和尚从监牢里放出,让他接替智圆和尚来继任莲花寺的方丈,这个案子就算是了结了。
经过此事,刘幽求对崔耕彻底刮目相看了,一开始还以为这姓崔的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的商贾小贩,现如今算是明白了,气运只是一时,说到底还是手下有真章,方有今天这福缘啊。
想起崔耕在莲花寺的断案之法,他不免好奇道:“若是那些和尚们考虑的周详一些,事先商定了那金子的形状,今日之事崔御史又该如何收场呢?”
崔耕想了一下,道:“那整件事就完全死无对证了,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什么办法?”
“刘县尊请附耳过来,这个法子在断审大部分案子之时都能用,人知道的越少,效果才越好。”
这么神秘?
刘幽求仔细听了崔耕的介绍,不由得心服口服,道:“行啊,崔御史,本县之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崔御史的断案之法已臻化境,怪不得能得狄相看重!不过,你这个法子,只能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案子,或者某些重案的辅助,完全靠这个法子断案,恐怕难以服众啊。”
嗯?刘幽求这话里有话啊,难不成……
倏地,他见着四下无人,低声问道:“刘县令,莫非你眼下碰到了什么疑案?”
刘幽求点头道:“确实有这么个案子,还请崔御史帮本县参详参详。”
第154章 岭南崔青天
刘幽求遇到的这个案子,貌似比较复杂。
莆田城里有一户人家,夫妻二人没有孩子,男的叫宁秋,族里边排行第六,人称宁六郎。
女的姓贺,颇有姿色,但与宁六郎关系不好,夫妇二人经常吵架。另外,传闻贺氏和表哥燕诩有染。
某日,宁家突然发生了火灾,贺氏安然无恙,宁六郎却被烧死了。
宁六郎的族人怀疑贺氏与表哥合谋,谋杀亲夫,就把这两个人抓起来送官。
刘幽求当了这么多年县令也不是吃素的,把宁家的族人臭骂一顿,以查无实据为由放了贺氏和燕诩,然后再暗中派衙役盯梢。
很快,刘幽求就拿到了贺氏和燕诩通奸的证据,再次把他们捉拿归案。
按说现在该真相大白了吧?没有,二人对奸情供认不讳,但并不承认合谋杀人。
这回刘幽求可为难了,杀人罪是死刑,但苦于没有证据。
单纯按照通奸罪来判呢?
要是在秦汉时期还好说,通奸罪要么死,要么受宫刑,比杀人罪也轻不了多少。
但大唐立国以后就把这条律法改了,定为“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也就是两年徒刑。
刑罚的区别太大了,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这案子判都没发判。
崔耕听完之后,沉吟道:“如果我没推断错的话,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宁六郎到底是先被杀死再烧,而是先被烧死再杀的吧?”
“可不是吗?”刘幽求叹息一声,道:“宁秋的尸首乌漆麻黑的,就是有什么证据也都烧没了,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崔耕道:“这个简单,尸首烧的再严重,那也只是表皮。如果先被杀死再烧,死人是不会出气的,所以口鼻中不会有烟灰。反之,宁秋死前会拼命挣扎呼吸,口鼻中会出现大量的烟灰,刘县令找仵作一验便知。”
刘幽求将信将疑,问道“此言当真?”
崔耕唔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道:“刘县令不信的话,可以拿两只猪试验一下,一只猪先宰了再用火烧,另一只活猪直接用火烧死。”
“烧活猪?”刘幽求眼前一亮,越想越有道理,忍不住惊叹道:“崔御史啊,崔御史,你简直太有才了!这都能想得到?服了,本官是彻底服了!”
崔耕摆摆手,客套道:“这个办法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三国时有个叫张举的人,为句章县令。这个烧猪验死因的法子,就是他发明的。所以,有人称这个典故为张举烧猪。”
“张举烧猪?”刘幽求眉头微蹙道:“此事见于何典?本官怎么没听说过?”
“呃……”
崔耕顿时被问的没词儿了,他当然也不是从哪本书上看见的,而是通过那场“荒唐大梦”得知的。
张举烧猪类似的事儿肯定发生过,但此事到底是不是发生在三国年间,实在可疑。
这件事最初的记载,是在大唐灭亡之后,五代十国时期的《疑狱集》。
而且在这本书里,说张举是吴国人,却又把他的事例记载在吴国灭亡之后。
所以,很可能作者也只是听了这个传说,却不知其具体年代。后世很多人认为,这件事其实是出于唐朝末年,或者五代十国时期。
崔耕想了一下,推托说,这是他在某本书上偶然间看到的,至于具体是哪本书去就记不清了。
刘幽求却不肯信他这番胡诌,以为崔耕这是在藏拙,不由取笑道:“依本官看,这哪是张举烧猪啊,分明是崔二郎烧猪!崔御史太过谦虚了,难道还怕树大招风不成?依老夫看,你年级轻轻骤登高位,正需要功绩服人,完全没必要如此谦虚谨慎。这样吧,你把这件事交给老夫去办,我替你扬名!”
老刘对我也太上心了吧?
怕只怕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什么好心啊!
崔耕又想起了那桩婚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立马让刘幽求给自已一个说法。
一谈到这个问题,老刘同志就尽显官场老狐狸的本色了。对于女方的来历,他是一个字儿都不肯透露,只是让崔耕稍安勿躁,有了好消息,会尽快通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