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常颇感兴趣,附耳过来道:“到底是什么法子?”
“咱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崔耕的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然后,何永常的脸色就精彩异常了。
他先是眉头紧锁,然后面色稍缓,紧跟着又是横眉立目、眼中放光……到了最后,竟然又喜笑颜开起来。
九公子都看傻了,难不成崔耕真的凭三寸不烂之舌,把何永常说服了?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更让他傻眼的还在后边呢。
何永常微微一躬身,冲着崔耕赔笑道:“崔著作这个法子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顿了顿,又道:“末将这倒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是秦家那边,这个……这个……”
崔耕大手一挥,道:“也依此办理。”
“那敢情好,这样末将也能对老妻的娘家人有个交代了。”何永常激动得双手连挫。
随后,他又把秦猛招呼过来,耳语了几句,人们只是模模糊糊地听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其他的就听不甚清了。
至于秦猛呢?他虽然没有何永常那么激动,但看向崔耕的目光顿时和缓下来,道:“但凭姐夫做主。”
商议已定,何永常抱拳拱手,道:“今天打扰崔著作了,末将先行告退,改日再拜望崔著作。”
“何将军请便!”
眼瞅着形势直转而下,九公子可稳不住了,这不单单是今天计划失败的问题,而是何永常脱离了自已掌控的问题!什么啊,就“末将”来“末将”去的,好像何永常成了崔耕下属似的,怎么没见他对自已或者对孙万荣这么尊重啊?
九公子起身相拦着道:“何将军慢走!咱们不是说好了,要让崔著作要当众宣布投降契丹的吗?你怎么改主意了?”
何永常自从得了崔耕的条件之后,底气十足,道:“没错,何某人就是改主意了。而且,不怕告诉你,谁要是敢让崔著作当众投降,就是与我姓何的为敌,就是与坠斤部为敌!”
“我……”
九公子被他噎得直翻白眼,深吸了一口气,道:“为什么?”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
言毕,何永常施施然招呼了秦猛,如同骄傲地大公鸡一般,扬长而去。
行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崔青天!
孙万荣虽然不知崔耕是怎么办到的,但能让九公子吃瘪就好。他高兴地道:“秦勇之事已经圆满解决,不知九公子还有别的事儿吗?要不……在本汗这吃个便饭?”
“不……不用了,在下告辞。”
人家苦主都走了,九公子也只得带着范光烈和孙彦高灰头灰脸地离去。
范光烈有意在九公子面前表现,临出门之前,猛然回头道:“崔耕,且让你得意一时,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就不信了,每次你都能急中生智,化险为夷。”
崔耕意味深长地道:“日子还长着?那可不见得。有什么手段,范参军还是尽快使出来为好,以免抱憾终生哩。”
……
……
从那天开始,崔耕被软禁的小院就热闹起来了,不时有人提着重礼,好言好语,满脸赔笑地前来拜望。
这里边有契丹各部的贵人,也有普通的契丹土兵,但无一例外的,他们拿来的礼物,对于自身来说,都绝对称得上十分贵重。
就这样,崔耕这个契丹的俘虏,没用一个月时间,就成了契丹首富,所积累的财富,足以让孙万荣咂舌。
更让他咂舌的是,崔耕一声令下,没人向他请示,芬问部就有人把那些财物的大半,完好无损地交给了周军,替崔耕运回洛阳。
这尼玛是怎么回事啊?这契丹到底是听本汗的,还是听崔耕的?
孙万荣仔细一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好悬没把鼻子都气歪了,赶紧派李楷固来与崔耕交涉。
李楷固盯着崔耕的眼睛,沉声道:“孙彦高死了。就在昨天夜里,他被一伙马贼砍了脑袋,连他的家眷也无一幸免。”
“哦?是吗?”崔耕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喃喃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何明远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见崔耕并未抵赖,李楷固索性直入正题,道:“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崔青天,三言两语间,就变坏事为好事,为何明远报了大仇。”
崔耕笑吟吟地道:“哦?莫非李将军听说了什么?”
“废话,现在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本将军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实不相瞒,我今天来,一件是私事,一件是公事。公事就是,代可汗向你崔著作兴师问罪。”
崔耕对“可汗问罪”毫不在意,不慌不忙地道:“那私事呢?”
李楷固面色一缓,赔笑道:“崔著作,您不厚道啊。虽然是我把您抓来的,但那是两国相争,无所不用其极。你仔细想想,这一路上我待你怎么样?现在有这种好事,您怎么能忘了我呢?”
“如此说来,李将军也想要那样东西了?好说,好说。”
说着话,崔耕拿起几案上的狼毫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行狗爬的大字,并盖上了自已“太子左监门率府副率”的大印,交给李楷固道:“李将军看看,可还满意?”
李楷固接过此物,仔细端详了两眼,顿时心中轻松无比,叹了口气,道:“这下子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只是……有些对不住可汗呢。”
崔耕给李楷固的是什么?正是一份太子左监门率府城管局的聘书。
上面写的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受了崔耕的感召,决定弃暗投明,归降大周,做城管局下面的一名小小临时工。
现如今契丹为大周的心腹大患,所以此人受了崔耕之命,不回洛阳上任,而是潜伏在契丹军中,打探敌军的虚实,随时准备反正。
事实上,上至何永常下至普通契丹土兵,崔耕发的都是这么一份聘书。
当然了,身份不同,这份聘书的价格也不同。
对于普通的契丹土兵来说,上交一些财物就行。至于契丹贵人,那就得为崔耕做点事儿了,比如把这些财物给崔耕运回去,比如行个方便,安排崔耕与壁龙的人会面,甚至比如……杀了孙彦高。
范光烈是唐军和契丹军的联络人,干系太大,没人敢动手。孙彦高地位不高,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崔耕的聘书之所以有这么好卖,关键就在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契丹人中的有识之土,早就对本族的窘境心知肚明,开始考虑后路了。
再说了,一份聘书而已,又不等于自已就真的背叛本族了,只是有备无患而已。所以,他们买起聘书来,毫无压力。
坠斤部的酋长何永常,正是这些“有识之土”中的一员。
崔耕用了五份空白的聘书,换取他不再追究秦勇之死。
至于何永常自已的那份聘书,不好意思,他的身份太高,只能拿孙彦高的人头来换。
何永常稍微一考量,就觉得这个买卖干得过,孙彦高又和他没什么交情,死了也就死了。
契丹胜了,这份聘书就是废纸一张。
契丹败了,他就可以借这个聘书脱罪,甚至于尝试问鼎契丹可汗之位——武则天总不能把近百万契丹人都杀了吧?最后还得是实行羁縻统治。他这个地位高,又早早弃暗投明之人不做可汗之位,还有谁配得到这个位置?
这事儿只是不宜公开而已,也谈不上多么机密。何永常虽然没主动传播,但架不住他的家人告诉自已的亲戚朋友啊。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竟然让崔耕做成了一笔笔大生意。
孙万荣对此事的弊端心知肚明,本来契丹的国力就远逊于大周,再有了退路,谁还肯死战啊?另外,之前不是说好的,崔耕要帮着自已对付坠斤部吗?怎么眨眼间又卖起聘书来了,他到底想不想灭掉坠斤部啊?还有最关键的,这聘书是人人可买,唯独他孙万荣不行!
所以,才让李楷固来兴师问罪。
李楷固得了聘书,自感与崔耕亲近了许多,道:“对于可汗的这三个问题,不知崔著作准备如何回复呢?”
第433章 设下连环计
对于崔耕来说,其实最难的是第一步——说服何永常买下聘书。要是何永常是个宁折不安的汉子,那可就麻烦大了。
到了他广发聘书的今天,形势就好多了。崔耕甚至相信,就算孙万荣下命令要干掉自已,也有人会主动为自已出头,更何况是小小的责难呢。
当即,他口若悬河,毫不犹豫地将自已的预案和盘托出。
首先,聘书一发,的确是对契丹人的战力有影响,但问题是,即便没有聘书,契丹的赢面能有多大呢?恐怕两成也没有。换言之,聘书对契丹胜败的影响,绝没孙万荣想象中大。
其次,的确,其他人都可以买聘书,唯独孙万荣不能买。但他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难道就不想为自已的家人留条后路?
李楷固道:“这两条倒是勉强可以解释,关键是坠斤部……”
“坠斤部就更好说了。”崔耕道:“别忘了,本官只是把聘书给了何永常,保周军不对他抄家灭族。但若是他是得罪了别人,那聘书也就没什么用了。”
李楷固着急道:“那怎么行?其余六部都对大汗着呢,这何永常一死,他们岂能不联合起来,共抗我突便部?那还不如留着何永常呢。”
崔耕冲着李楷固挤了挤眼,反问道:“嗯?谁告诉你何永常是得罪了大汗呢?他难道就不会得罪别人?”
李楷固模模糊糊的好像抓住了点什么东西,道:“崔著作的意思是……”
“不错!本官想说的,就是唐军!李将军请想,何永常无缘无故杀了孙彦高,人家九公子能不报复?这双方不断地明争暗斗,步步升级,最后弄得双方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啊!”
“妙啊!”
李楷固抚掌赞叹道:“到了那时候,可汗就灭了坠斤部,向唐军赔罪,其他部族无话可说。唐军群龙无首,也只能仰我契丹的鼻息了,堪称一举两得!”
顿了顿,他又忽地面露难色,道:“崔著作的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要想办得天衣无缝,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崔耕想了一下,道:“这种事儿,只能浑水摸鱼。不知最近契丹最近有没有什么由头,举办一场盛会,或者庆典。在大庭广众之下,设计他们互相残杀,谁也说不出大汗的不是来。”
“盛会?庆典?有了!马上就要到七月了,按照我契丹习俗,七月初八,各部要齐聚伏虎林涉猎,到了那时候,几支箭射偏了,大事可成矣!”
……
……
伏虎林距离营州大概八十里,乃是一片不太茂密的大森林,里面獐鹿甚多,甚至有老虎出没。
契丹人故老相传,一位久居天宫的“天女”倍感寂寞,驾着青牛车,从平地松林沿潢水顺流而下。恰巧,一位仙人乘着一匹白马,从“马盂山”随土河一直向东信马由缰。青牛和白马,在潢水与土河的交汇处的木叶山相遇。天女和仙人,叱走青牛,松开马缰,相爱并结合,生成了契丹八部。
后来,有一支部族迁徙到这片森林附近,屡遭虎患,无奈之下,焚香祷告,先祖从天而降,降服了老虎,让契丹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伏虎林”名字的由来。
从那以后,每年七月初八,各部贵人就要齐聚于此,进行涉猎,以纪念先祖。
今年正是契丹兴师反周之后的第二年,别管实际形势多么危急吧,表面上看,契丹版图却是前所未有的广大。这场涉猎活动,当然要操办的越大越好。
当天早上,不仅契丹和奚族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唐军也有不少人来观礼。为首的正是九公子韦昭,另外还有冀州刺史刘慕、相州刺史赵德以及新鲜出炉的定州刺史范光烈。
伏虎林前。
八个契丹千人队整整齐齐,排列成八个方队。另外,唐军出了两个千人对,奚人出了四个千人队,俱皆盔甲鲜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甚至于……互相怒目而视。
没办法,经过崔耕这么一搅合,三方之间结的梁子实在有点大。
首先,是九公子为了对付崔耕和孙万荣,派人在奚族内扶植倾向自已的势力,要对苏运的奚王之位取而代之。
刚开始计划倒是进行得挺顺利,几场交锋下来,苏运马上就要退位让贤了。
然而,好死不死的是,崔耕开始卖赎罪券……啊,不,是城管局的聘书了。
芬问部现今的酋长李满飞,接了崔耕的任务,去奚族拉偏架帮助苏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