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崔耕不可能去让张遂造什么水运浑天仪,那玩意儿既太过沉重,又没什么实用性,根本就没法儿卖钱。
事实上,用水力驱动齿轮的机械表,本就不是一条正路。
崔耕真正想做的是——
他吩咐道:“请取三根绳子来,长度不同,每个绳子下面,都挂一个秤砣。”
“什么意思?”
“大师先拿来就是。”
“遵命。”
功夫不大,三根带着秤砣的绳子就到了。
崔耕将三根绳子分别悬挂,然后各自轻推了一下,道:“一行大师,你仔细观察,当有所获。”
“那贫僧试试吧。”
崔耕的名气在那摆着呢,张遂不敢怠慢,仔细观察起秤砣的摆动来。
张泳不明所以,也趴在那看着,一会儿功夫,就看了个头晕脑胀。
忽然,他颇为警觉地道:“我听说在泰西之地,有种催眠之术,就是用绳子吊着个水晶球来回摆动。崔相你该不会是,想用邪术害人吧?”
“什么啊?”崔耕简直哭笑不得,道:“张族长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本官只是想向一行大师介绍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而已。”
“哼,老夫却看不出来,用绳子吊着秤砣摆动,算什么有趣了?”
“好吧,我提醒您一下,仔细观察这钟摆的幅度大小,和来回所需的时间……”
“我明白了!”
张遂不仅仅是这个时代伟大的天文学家、佛学家和机械学家,更是顶尖数学家。他在编写《大衍历》的过程中,甚至自编了世界数学史上第一个的《正切函数表》。
他对数字是相当敏感的。
张遂颇为兴奋地道:“对于一根绳子和秤砣来说,其摆动幅度的大小,和来回的时间全然无关。换言之,这根绳子摆动一回所需的时间,仅与绳子的长度有关。”
“一行大师果然聪明。有了这个发现,制成一个自动计时装置,当不是什么难事吧?本官不才,想把这种计时装置命名为摆钟。”
摆钟的准确性,是靠单摆定律保证的,与机械的精度关系不大。以这个时代的技术,应该能勉强造出来。
但是,张遂还是没什么信心,苦恼道:“该怎么利用这个现象来计时呢?贫僧愚笨,现在还是毫无思路。”
崔耕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倒是本官过于乐观了。这样,你用齿轮,制造一个擒纵结构……”
擒纵结构,是古今中外机械表最根本的原理。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边缘上有一圈尖角的轮子,和一个与钟摆相连的马蹄铁形钩子组成。
这个轮子经过若干传动齿轮被发条驱动,总想转动,但是因为旁边有个讨厌的钩子把轮缘上的尖角绊住了,它必需等钩子放开的时候才能转动。
那讨厌的钩子和钟摆相连,钟摆每摆动一次,钩子就释放轮边上的一个尖角,让轮子转一个角度。
与此同时,钩子每释放一个尖角的时候,就会因发条的力量顺势被推一把。就这样一绊一放地反复工作,钟表就滴滴嗒嗒地走下去。
原理并不复杂,以张遂的聪明程度,当然是一听就懂。
他激动地道:“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贫僧今日真是受教了。崔相,请受贫僧一拜。”
崔耕却有些心虚,这世界上第一个擒纵结构,就是人家张遂发明的。到了现在,人家却因为这个来感谢自已,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赶紧以手相搀,温言道:“哪里,哪里,本官只是偶有所得而已。想必给一行大师一段时日,也可想出这个法子。”
张泳却有些不耐烦了,道:“那钟表真能赚钱?甚至不让玻璃工坊和糖霜工坊?”
第1008章 不仅为赚钱
“当然。”
崔耕循循善诱道:“张族长请想,大富大贵之家,一切皆有规矩。什么时间干什么,应有定数。用日圭或者沙漏计时,还是用钟表计时,那不是高下立判吗?”
“嗯,有道理!”张泳瞬间就被说服了。
试想魏州城内,如果清河张氏或者魏家有钟表,而自已家却没有,那如何能忍?几家族长见了面,自已也抬不起头啊。
更别说什么暴发户,要急于显示自已的“家族底蕴”了。
说到底,宝石有什么用?珍珠有什么用?无比广大的宫殿有什么用?甚至于,玻璃器皿就一定比瓷器好用?之所以用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彰显身份罢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钟表可比这些东西强多啦。
张泳高兴地道:“有了钟表,再用沙漏计时之人,可就是土鳖啦。互相攀比之下,钟表必将在通都大邑中流行。”
崔耕道:“关键是这玩意儿利润高啊,咱们完全可以把它分几个档次,镶金嵌玉,乃至弄上各种生肖图案。不翻个几倍卖出去,真是上对不住列祖列宗,下对不住妻子儿孙哩。”
“哈哈,崔相人称“点金圣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崔耕也不禁长松了一口去。
在这个时代,在民间来讲,钟表的性能过剩,也只能作为一种奢侈品存在了。若是张泳不以为然,自已还真没啥好办法。
当然了,不是说这个发明没什么用,只是在民间用处不大罢了。在某两个特殊的地方,钟表简直有着翻天覆地的作用。
首先就是航海。
比如说,崔耕现在要造船,强占无主之地,最好连南北美洲都占了。
那么,在船上到底该如何精确定位呢?光靠指南针肯定不行。
时间加上星相,基本上就能把船只的具体位置定个差不多了。
在张遂这种高手手里,只要崔耕给出概念,让他计算经纬都没问题。要知道,这位在陆地上,曾经利用种种简陋的工具,直接算出了子午线一度的长度。
事实上,西方之所以很长时间内,时钟技术远超东方,就是两个方面的需要,一个是天文学,另外一个是航海术。把时钟科技点亮了,其意义如何形容也不为过。
时钟另外一个伟大意义,是军事上的。
在没有准确的计时仪器之前,分进合击的战术难度太高,就算是名将都不乐意使用。
但有了精确的时钟就不一样了,大战之前将领互相“对表”,简直是一个标准的军事动作。
想想看,高仙芝和封常清用时钟来分进合击,得给新罗人一个怎样的惊喜?
崔耕今天来张家见到了张遂,简直是占了大便宜了。
同样地,张泳也觉得自已占了大便宜。说到底,单摆的原理,乃至于擒纵结构,都是崔耕提出来的,张家根本就没起到什么作用。
但得的好处呢?非但有一项日进斗金的产业,还有魏州土皇帝崔耕的友谊。
最关键的,崔耕把发明钟表的名誉,全让给张遂了。
如今张公瑾这一系的领军人物,就是张遂。别看他现在不肯奉诏入朝,那是在养望呢。等攒够了足够的声望再入朝,绝对是皇帝的亲信人物。有事儿的时候说个天象示警什么的,比宰相的话都好使。
稍后,张家大排筵宴,款待崔耕一行。
酒至微酣,张泳好心提醒道:“崔相,我这个“张”好说,但另外一个张,就肯定没我这么好说话了,您可得早作准备。”
“嗯?另外一个张?你是说清河张氏那一支?”
“正是。”
“为什么?本官和清河张氏颇有渊源,而您又已经和本官达成一致了,清河张氏还有什么问题?”
“那都没用。”张泳摆了摆手,打断道:“关键在于,我们这个张,根本就不缺土地。如果能借着灾年扩张土地,那当然是最好,但不能扩张的话,也没什么。而清河张氏不同……他们太缺土地了。”
“此言怎讲?”
“当初神龙政变,张昌宗兄弟被杀,张锡吃了瓜落儿,被贬官出外。大家一看,这是清河张家要败落啊,就纷纷那个……出手。清河张氏招架不住,被逼贱卖了不少田地。现在张锡好不容易复相了,他们还不赶紧把以前失去的土地补回来?”
“敢情还有这番缘故。”崔耕轻托着下巴,沉吟道:“看来光凭情理,是很难说动清河张氏了。不过,我还有办法。本官和清河张氏颇有渊源,还有他们的信物,玉佩一个……”
说着话,崔耕将清河张氏赠的那个玉佩拿了出来,然后,简要地将清河张氏的承诺,说了一遍。
张泳还是有些不以为然,道:“纵然崔相能拿着这个玉佩,压着清河张氏妥协,又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为小民出头,和清河张氏彻底决裂吗?”
“这……”
崔耕骤然发现,自已之前考虑的过于简单了。
不错,清河张氏是要脸的,只要自已拿出玉佩来,他们肯定会照办,要不然,在仕林中的名声就臭了大街了。
但是,与此同时,如此压迫清河张氏,就与清河张氏结了死仇了,这真是何苦来哉?
甚至有人会说,当初在扬州,若不是张潜照拂,你崔耕能对付得了孟神爽和王弘义?今日之举,是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怎么这官儿越大越大,人品却越来越次了呢?
崔耕沉吟半晌,道:“那张族长以为,本官到底如何做,才会放弃那些土地呢?”
“基本上没办法。清河张家和我们家不同,他们太看中土地了,说实话,即便崔相拿出类似一个钟表的产业来换,老夫猜测,他们也不会答应。”
崔耕眼中精光一闪,道:“土地?似乎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啊……”
“安东都护府的土地可不算。”
“那是自然。”
……
……
与此同时,魏府,客厅中。
两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
左边那个面如冠玉,双目有神,三缕墨髯飘洒胸前,要不是屁股不敢坐实,双腿有些颤抖,绝对称得上风度翩翩,其人正是刚被崔耕借故打了一顿魏征曾孙魏理。
右边那个人长得也相当不错,只是面色有些不健康的惨白。其人正是清河张氏如今的家主张子涛。
魏理轻咳一声,沉声道:“现在,崔二郎已经到张泳那去了。你那个本家一向重商轻农,说不定,就会被崔二郎的仨瓜俩枣收买了。到底如何应对,咱们还得早做打算啊!”
张子涛摆了摆手,道:“莫说什么本家,我们清河张氏乃世家大族,纵不比五姓七望,也差不了多少。他张公瑾家无非一个暴发户而已,跟我们家根本就不挨着。至于土地的事儿……我文契在手,不犯朝廷律条,崔耕能把我怎么样?”
“还怎么样?俗话说得好,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人家刀把子在手,想找你的毛病还找不着?你就那么肯定,张家子弟没有一个作奸犯科的?就没有一个主母,打死奴婢的?真应了景儿,那就是一场通天大案!”
“他敢!他还要不要脸了?”
“我倒是奇怪了,人家怎么就不敢?”魏理恐吓道:“你想想,皇后把女儿嫁给了他,他都对皇后使了不少小绊子。你们张家和崔二郎的关系再近,能比皇后还近?”
张子涛当时就有点含糊,期期艾艾地道:“皇后……皇后……那是倒行逆施,人家崔二郎是为民请命,这……这叫大义灭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