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青田先生误会了。”道衍忙摆摆手,摸着自己肚子道:“实在是五脏庙里空空如也,再喝茶连墙皮都要刮下来了。”
说着他合十一笑道:“施主要是换成碗斋饭,贫僧感激不尽。”
“你个酒肉和尚也开始要饭了?”刘基打量着肥头大耳三角眼的道衍,怎么看都像是杀猪的。
“唉,出家人的事,怎么能叫要饭呢?应该叫化缘。”道衍讪讪一笑道:“先让人准备饭,我饿得说不动话了。”
“你就是踩着饭点儿来的吧你。”刘基笑骂一声,吩咐仆人道:“要饭的和尚咱可不敢得罪,开饭吧。”
……
“嗯嗯,好吃好吃……”道衍一手一张面饼,一手一根卤鸭腿。咬一口面饼,就一口鸭腿,吃的愣香。
刘基一家人都饮食清淡,虽不在佛门,却很少碰荤腥。
道衍虽身在佛门,却无肉不欢。刘基还专门让人给他上街买了鸭腿,切了猪头肉。
“你这是几天没吃了?”刘基夹一筷子干丝,细细咀嚼。
道衍右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了?”刘基好奇问道:“你这是咋混的呀?”
“哎,别提了。”道衍边吃边含混道:“这不皇帝诏令精通儒书的僧人到礼部应试吗?贫僧也在应选之列。心说贫僧应该算是和尚里儒学最好的了吧,被选中还不手拿把攥?”
“嗯。”刘基点点头道:“你可是‘高季迪北郭十友’之一啊。”
“哎呀,你笑话贫僧。”道衍话虽如此,却一脸自豪。
他当初与高启、杨基等人交好,时常在一起开文会作诗论道。因为骨干十一人,又日常在苏州北郭活动,所以被称为‘高季迪北郭十友’。
高季迪就是高启,所以‘高季迪北郭十友’就是‘高启和他十个好朋友’的意思……
不过考虑到杨基、张羽、徐贲、王行、王彝等人都是当世有名的诗文大家。这‘十友’也不是太水,只是高启名气太大罢了……
道衍能在高启的十友之列,学问自然是好的。至少应个试不在话下。
“于是贫僧只带了单程的盘缠兴冲冲就来了,连在京里的生活费都没带。心说反正当上僧官就可以吃皇粮了。”但意外无处不在,道衍郁闷道:“谁知却落选了……”
“那天界寺财大气粗,还不管饭啊?”刘基好笑问道:“再说你好歹也是应召入京,跟人家好生说说,送你份盘缠也不在话下吧?”
“贫僧落选之后,觉着有黑幕,就大闹天界寺,结果被关了三天禁闭,今天撵出来了……”道衍把鸭腿骨吮得白莹莹,又吸了吸手指的油,才意犹未尽收手道:“贫僧得罪了和尚头子,在京里现在是举目无亲,只能厚着脸皮来找青田先生了。”
“是想让我掏盘缠呢?还是帮你找天界寺通融通融?”刘基道:“老夫跟慧昙大师,还是有点交情的。”
“嘿嘿,都不是。”道衍却狡黠一笑道:“贫僧就是来看看先生,讨一顿斋饭就走。”
第一七四章 我会一直看着你
诚意伯府,后院枫树下。
“贫僧就是来看看先生,讨一顿斋饭就走。”道衍吃饱喝足,笑眯眯道。
“看来你不打算离开南京啊。”刘伯温哑然道:“这是来拿老夫扯大旗,作虎皮啊。”
他知道自己的名气可不亚于高启,甚至尤有过之。
道衍来自己家里吃顿饭,出去后就会身价倍增,至少天界寺的人不会再难为他,他想找个地方挂单也容易。
至于那劳什子天界寺,又叫大天界寺,有洪武皇帝御笔亲书‘天下第一禅林’之寺额。寺内设有善世院,统领天下释教之事,所以算是大明朝的国寺了。
道衍得罪了天界寺,如果不找个大佬庇护,休想在南京佛教界继续混下去,更别说找个寺庙挂单了。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青田先生。”道衍这才端起茶杯呷一口,美滋滋道:“这就叫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当年你跟高季迪混,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啊?”刘伯温失声笑道。
“那可不。”道衍叹口气道:“可惜皇上杀了高启,贫僧也没了饭辙,只好来京里碰碰运气,结果还碰了一鼻子灰。”
“你不会是想来为高启报仇吧?”刘伯温忽然幽幽问道。
“没有没有。”道衍摆手连连,腮帮子直晃道:“青田先生,话不可以乱讲,贫僧老实巴交,奉公守法,跟高启只是普通朋友。”
“好一个普通朋友。”刘伯温笑笑没有拆穿他,又问道:“你留在京里,打算干什么?”
“看热闹啊。”道衍笑呵呵的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道:“贫僧本打算去中都来着,可那边的热闹已经结束了,所以就在南京等着看下面的好戏了。”
“你怎么知道,下面的好戏会在南京?”刘伯温含笑看着他。
“因为皇上没杀韩国公。”道衍故弄玄虚。
“你少在这儿跟我卖关子。”刘伯温却不惯他毛病。
“好吧。”道衍是刘伯温的晚辈,被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贫僧的意思是,皇上虽然壮士断腕,废了迁都之计,避免了淮西勋贵尾大不掉。但不杀韩国公,甚至没废他的爵位,就说明皇上还不打算对淮西武将集团动手。”
道衍区区一个和尚,却在刘伯温面前夸夸其谈起最高层的权力斗争,这一幕真有够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刘伯温非但没喝止,反而露出倾听的神色,似乎很认可这个和尚的分析。
“这是很正常的。宋元积弊太重,这大明朝弊病之多,缺陷之大,远逊汉唐。皇上有太多的硬骨头要啃,有太多的荆棘要趟,啃下来,趟过去,他的江山才能一代代传下去。啃不下来,趟不过去,大明又是一个短命的王朝。
“这种时候,那些军头固然是个大隐患,但有他们在,皇上就能震慑住那些前元遗老、贪官污吏、还有地主豪绅。得把这些刺头一个个剪除了,把硬骨头啃光了,把荆棘都趟完了,才能藏弓烹狗啊。
“要是顺序倒过来,先对军头动手的话,那乐子可大了,军头就会跟前元遗老、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勾结起来,一起跟他作对。
“他朱洪武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干不过他们的。”道衍说到得意处,有些忘形了。
“所以还得按部就班的来,不管下一个动谁,都不能动勋贵。也正因如此,才要狠狠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老实几年再说……
“但是韩国公吃了这么大的亏,真会善罢甘休吗?贫僧觉得未必,所以要在南京拭目以待,一睹接下来的好戏连台!”
……
道衍正唾沫横飞,说得过瘾至极,忽听刘伯温幽幽问道:
“那劳什子明王是你的弟子吧?”
“呃……”道衍登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方笑道: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青田先生。不错,我们亦师亦友,贫僧教过他一点皮毛。不是贫僧敝帚自珍,是他资质有限,学的很不到位啊。
“且贫僧也跟他说了,当今皇上无人能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可他非不听。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贫僧也没办法。”
“不过有一说一,此人气度还是不错的。要是早生十年,八成也能像明玉珍那样,混上一方诸侯。可惜生不逢时。”
“你觉得自己也生不逢时吧?”刘伯温缓缓问道。
“嘿嘿,贫僧确实羡慕刘秉忠。”道衍叹口气道:“可时也命也,咱这辈子没机会当刘秉忠了,只能尽量多找点乐子,日子不太无聊就成。”
刘秉忠也是个和尚,忽必烈在潜邸时将其招揽入幕,自此以布衣身份参帷幄之密谋,定社稷之大计。凡军国大事,多出自其谋划。对忽必烈来说,就像王猛之于苻坚……
……
兴许觉得自己太被动,道衍又反守为攻道:“倒是青田先生,在这小院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声不响便成了这回最大的赢家啊。”
“你又知道了?”刘伯温哂笑一声。
“往往谁得利最大,谁就是幕后黑手。”道衍露出几分洞悉世事的通明道:“自始至终,最反对迁都的是谁?是你青田先生啊。现在迁都果然没戏了,让人很难不浮想联翩啊。”
“这种话可不能乱讲。”刘伯温摇摇头道:“老夫什么都没做。”
“罗贯中不是你派去中都的?”道衍却呵呵一笑:“甚至五位殿下到中都历练,也是你青田先生暗中推动的吧?”
“……”刘伯温端起茶盏,轻轻呷一口道:“看来你跟贯中先生交情匪浅啊。”
“不然我那傻徒弟,也不会轻信罗贯中的鬼话!”一直大肚能容、笑口常开的道衍和尚,忽然三角眼一瞪,露出几分煞气。
“对嘛,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刘伯温笑笑,正色道:
“你也别怪贯中先生,要怪就怪老夫吧。是我把他叫到南京来,劝说他认清形势,放下执念的。如今正是我汉家六百年未有之大一统,但能不能彻底南北混一,重塑华夏,还得看接下来二十年,能不能顺利的廓清洗刷。
“这期间,老夫绝不容许有人捣乱!谁捣乱,谁就是老夫的敌人!”说到这儿,一直云淡风轻的刘伯温也目光凌厉起来,一字一顿道:
“所以老实点儿,老夫会一直看着你的!”
第一七五章 小胖补完计划
“青田先生你放心。”道衍也正色道:“当今皇上乃极其难得的雄主,贫僧不是称赞他杀伐果断,而是赞他知错能改。就冲他能下圜丘罪己诏,不再迁都中都,贫僧就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有一丝造反成功的希望。”
“那等皇上百年以后呢?”刘伯温定定望着道衍,似乎很不放心这个胖大和尚。
“那时候,谁说的准呢?”道衍笑道:“你青田先生再厉害,到那时候坟头的草也老高了,还管得着后人何去何从?”
“那可未必……”刘伯温淡淡一笑道:“就算我不在了,也一样会有人阻止你们这些人的。”
“那贫僧就拭目以待了。”道衍双手合十,起身道:“贫僧先告辞了。”
“不送。”刘伯温点点头。
“对了。”道衍走出两步,忽然站住,回头笑道:“容贫僧提前跟先生道个别。”
“你不是不走?”
“贫僧是不离京,但先生怕是快要离京了。”道衍对刘伯温笑道:“先生精神这么好,看来身子骨是养过来了。听说皇上,可是不养闲人的主,正好光一个韩宜可在中都,怕是斗不过韩国公那帮人,还得让他的老对头出山,皇上才放心吧。”
“所以说你们这些学阴阳术数的,无罪也该杀。”刘伯温没好气骂道:“老夫才捡回半条命来,可不想丢在凤阳那鬼地方!”
“论起阴阳术数,贫僧在青田先生面前,只能算是晚学后进罢了。”道衍双手合十,大笑着离开。
“秃驴就是晦气!”刘伯温骂骂咧咧,想要喝口茶压压火气,伸手却捞了个空。
低头才发现,小几上已经空空如也。自己的茶壶茶杯,还有点心碟子,以及碟子里的点心,都被那贼秃顺走了……
“鸡毛……”刘伯温反倒却没发作,靠在躺椅上哑然失笑。
原来那个贼和尚刚才故意激怒自己,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注意不到他的顺手牵羊了。
“胖和尚,有趣……”刘伯温望着飞过湛蓝天空的南归雁,忽然想到,还有个有趣的小胖子,也要回来了。
不知道他减下肥来没有。
……
道衍走到伯爵府门口,见刘伯温的孙女还在。
“小檀越,不睡午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