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楚王殿下便‘点到即止’了。
刚见第一面,不好跟人家谈的太具体,那样显得太功利。咱们殿下可是个体面人,要脸。
第二天,楚王殿下一行,又前往位于镇北的珠山御窑厂参观。
珠山其实就是一坐面向镇子的小丘陵,被御窑厂的围墙包围着,从外头都看不到山头。
楚王殿下的车驾,在御窑厂山门外,那根高高的‘宪奉御窑厂头门’大旗前停下来。
一下车,老六就被御窑厂的规模震了一下:“这么大的吗?”
“回殿下,咱们御窑厂的厂区有围墙十里。”督造太监周吉答道:“比浮梁县城还大呢。”
“用得着这么大地方?”老六咋舌道。
“殿下进来就知道了。”周吉赔笑道:“还真是用得着。”
说着躬身想请道:“殿下请进,一边参观,一边听奴婢讲解。”
“好,你头前带路。”朱桢点点头。
周吉便引着殿下一行,进去挂着御窑厂匾额的轩敞大门。
只见门内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仪门,仪门东西两侧街口分设东辕门、西辕门两处牌楼。
因为殿下主要是来逛窑的,所以周吉先介绍了东西辕门后的两个厂区。
“东厂区有二十一作,主要是清窑、龙缸窑、风火窑、色窑等窑房,主要是烧窑的地方;西厂区是二十三个陶务作,有大器作,小器作、仿古作、雕锒作、印作、画作等,是做坯、利坯、施釉、画坯的地方。”
周吉在那如数家珍,朱桢却听得一头雾水。虽然在那里频频点头,目光却有些涣散了。
要不怎么说太监最会伺候人呢?周吉察言观色,马上请殿下按照工序参观生产过程。
殿下果然就来了精神,他最喜欢看手工艺生产了,特解压。可惜不能泡个面,一边吃一边看。
一行人簇拥着殿下来到工棚前,正在忙碌地工人们赶紧跪地磕头。
“告诉他们,不用磕头,该干嘛干嘛。就当本王不存在。”朱桢吩咐一声。
“是。”周吉让工人赶紧起来,像平常一样工作。
然后他介绍道:“这里是淘练作,制瓷所需要的瓷泥,需经淘练,使其精纯。”
“瓷泥是哪来的?”朱桢饶有兴致的问道。
“御窑厂用的瓷石产于两百里外的祁门,坪里、谷口两处山中。”周吉忙答道:“工人用水车将瓷石舂成泥,然后运来这里,再进一步淘练,才能使用。”
朱桢点点头凑上前,便见一个工人将瓷泥放入水缸浸泡,翻搅,使杂质下沉。
另一个工人再将沉淀好的泥浆,用马尾细筛过滤。
第三名工人将过滤后的泥浆,注入过泥匣钵内沉淀,使泥浆稠厚成形。
第四名工人将成型的细瓷石放入匣内,砖压沥水。
最后,第五名工人将淘好的泥土翻练匀实,放到工棚下以备用。
这仅仅只是第一步工序,便已经分工给五名工人,每个工人只干一项。可见景德镇的分工,已经精细到何种程度。
……
然后练好的瓷泥,被送到第二个工棚里,和灰调成浆水。周吉告诉老六,御窑厂用的灰出自一百四十里的乐平县。是用青白石和凤尾草迭垒烧制而成的。
这也就是楚王殿下来参观,而且还是自家的窑厂,不然这种秘方,是绝对不会示人的。
接下来,是匣钵作。
“瓷坯入窑需要洁净,不能沾半点沙灰,故需套入匣钵内烧制。”周吉介绍道:“制匣钵的泥土也是有讲究的,取自位于镇东北的里淳乡和宝石山两地。别处的都不合适。”
倒是一点不藏私。
然后便是圆器拉坯、琢器做坯的车间。圆形的器具可以直接用轮车拉出坯来,十分快捷。
而方形的瓶、尊之类的,棱角之器就只能纯手工打造了。这也是此类器具价格昂贵的原因。
泥坯制好后还有修模、阴干,然后才能送去绘青花。
这一步的分工就更细了,勾线、渲染、打青箍,花鸟禽鱼、人物、写款都各有专职,且按类聚室操作。
然后再经过凿器、制画,蘸釉、吹釉,旋坯、挖足,前前后后经过十几道工序,上百个分工,才能成坯入窑开烧。
前前后后要经过一百多个工人分工合作。跟别的手工业,工匠胡子眉毛一把抓,一个人从头干到尾,完全是两个极端。
也许这就是景德镇能脱颖而出,独霸全国的秘诀所在吧。
第五三八章 大明瓷业总会
参观完生产过程后,周吉请殿下到正衙休息品茗,并观赏烧制好的成品。
因为是御用器具,所以考察团的众人没资格过目。便在周吉手下太监的安排下,到偏厅吃茶。
看着博古架上那些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官窑瓷器,朱桢不禁暗叹,这些玩意儿要是能完整保存到后世,随便拎出一件来,都是几千万起步。
其实在眼下也已经很值钱了,周吉告诉朱桢,别看昨天程前吹得玄乎,但民窑和官窑的瓷器根本没法比,那一架子换不了这儿的一件。
“这么夸张的吗?”朱桢有些吃惊。
“他民窑那些工艺样式,全都是仿我们官窑的,但最多只能算是东施效颦。”周吉掩口笑道:
“而且我们御窑厂这边,标准高的出奇,一窑烧出来,最多留个两三件,其余的统统敲碎。他们哪舍得这么干?”
“那也太浪费了吧?”朱桢看着手中薄如纸的黄釉碗:“不就是吃饭的碗吗?差不多得了。”
“哎呦,我的爷,这可是只有恁家才能用的碗啊。”周吉哭笑不得道:“御用之物,可不能有一样流到民间,流出去一件,奴婢都担待不起啊。”
“这么搞有点过了,我家老头子知道了,肯定要发飙的。”老六没想到,原来自己家里随便一件瓷器,就这么贵重。
他把玩着那黄釉碗,忽然瞥一眼周吉,幽幽问道:“那些你们口中说的废品,真的都敲碎了吗?”
“这……”周吉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的想要摇头。可昨天程前的遭遇,还历历在目。他哪知殿下是不是又挖了坑,等着自己往里跳呢?
一旁的罗贯中心说哪还用问吗?他已经对老六的操作烂熟了。
这老六,自从在金山寺腊八宴,被狗大户伤了一回后。再有什么事儿,就从来不跟人好好谈了。
他现在是一上来先把你打入深渊,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再伸出橄榄枝把你拎上来。
这时候,你就只能把殿下橄榄枝当成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胆量。只能他说什么是什么。
所以说,这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就是一下的事儿……
……
在楚王殿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周太监愣是半晌没说出话来,后背却湿的透透的。
这期间,他已经脑补出被楚王审问的全过程来。以及各种悲惨的结局……
跟程前不同,他可是皇家的奴才,楚王殿下想怎么处置自己,就怎么处置自己,都不用担心影响不好。
最终,周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使劲磕头道: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御窑厂的开销太大,光靠朝廷给的那点钱,根本入不敷出,所以三不五时也会截留一些废品,让程前他们代卖给海商。不过奴婢反复叮嘱过了,所有的废品都必须卖到海外,不能留在国内一件,不然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上上下下的打点,奴婢自己的养老钱,也都是从这里头着落。奴婢该说的都说了,请殿下处置。”
说完周吉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副任其宰割的架势。
“瞧瞧,终究是宫里出来的。”朱桢满意的笑道:“就是比地方上的商人懂事儿。”
“确实。”罗贯中淡淡道:“都是一屁股的屎,偏生有些人还以为自己闻起来是香的。”
“罗先生现在说话越来越粗俗了。”朱桢笑道。
“呵呵,正常。”罗贯中笑笑,尽在不言中。
跟罗老师调笑几句,朱桢才转头看向周吉,淡淡道:
“本王不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还是懂的。再说景德镇督造太监也是宫里有数的肥缺,老吴还有我们家老汪他们,还等着你孝敬呢。你不想法子捞点外快,用不了两天就让人顶了。”
“哎呀,殿下说的太对了。”周吉感动的涕泪横流道:“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啊。”
“行了,说你胖还喘上了。”朱桢作势欲踢道:“你们这些阉货,哪有个不贪财的?就是不用打点你也一样会捞钱的。”
“是是。”周吉讪讪道:“不过奴婢从来不在别处贪一文钱,都是靠卖废品来钱的。”
“说的还怪可怜的,你那是废品吗?一件还不卖到十两上去?”朱桢笑骂道。
“是是。”周吉忙点点头,心说二十两还差不多。
“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干的天衣无缝,”朱桢又把话锋一转道:“整个过程多少人经手?说不定哪天分赃不均,就会有人把你卖出去。”
“是,奴婢也是有这个担心的。”周吉讪讪道:“刚才殿下发问,还以为是有人告发奴婢了呢。”
“所以啊,这个钱虽然好赚,但也要命。”朱桢笑道:“你现在也是有财有势的人了,还是赚点见得光的钱吧。”
“奴婢愚鲁,请殿下指点迷津。”周吉可一点不愚鲁,一下就听出殿下的意思来了。
“你听说过织染局吧?”朱桢便问道。
“当然知道,跟我们御窑厂差不多。”周吉忙点头道:“我们是给宫里制瓷的,他们是给宫里做衣服的。”
“知道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吗?”朱桢问道。
“昨天听考察团的人说了,”周吉继续点头道:“所有销往海外的丝绸,都要经过他们认证。”
“嗯。”朱桢颔首道:“瓷器与丝绸,素来并为两大外销产品。故而本王打算再成立一个类似的瓷器认证机构。来把控外销瓷器的质量,指导他们的生产和销售。”
“嗯嗯,这可是大好事。”周吉赶忙点赞。
“这个未来的大明瓷……业总会,得有足够的专业性和权威性。所以御窑厂跟景德镇的瓷业行会,都要加入进来。”楚王又道:
“当然,得保证代表的广泛性,还得吸引一些龙泉窑、磁州窑之类的名窑加入。日后只有经过瓷业总会认证的合格产品才能出口。不过大明太大了,各个窑口离得又远,不可能完全统一管理,还是要分成各个分会的。
“比如景德镇这边,就是青花瓷分会,认证的标准呢,你和程前他们商量着来就行,你们认证的就算。别处也类似,不过每年认证数量是要由总会来定的。”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给殿下看好景德镇这一摊!”周吉就很上道。“保准让他们都唯殿下的马首是瞻。”
“好!”朱桢赞许的点点头,自己总算没表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