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板觉得那样太疏离,没有一家人的氛围。所以他们家向来是用圆桌吃饭的,人多就多摆几张圆桌。寓意团团圆圆,圆圆满满。
朱桢平时都坐小孩那桌的,这回头一次坐在了朱元璋和马皇后中间,成了全场的焦点,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怎么,太长时间没享受父母之爱,不习惯了?”朱元璋瞥他一眼。
“父皇是怎么看出来的?”朱桢感到奇怪。
“这不废话吗,往常老子动两筷子,你能动三筷子。今天老子动了三筷子,你才动了两筷子。”朱元璋说话间运筷如飞,将一块溜肉段送入嘴中,一边得意道:
“火候不到家啊,小子。”
“那是我刚回来让着恁……”朱桢哼一声,马上换挡,把筷子都拉出虚影来了。
“我艹,你慢点……”朱元璋大急,赶忙骂骂咧咧跟他抢食儿。
“……”坐在朱元璋右手边的老四,其实也是个大胃王,却愣生生被这爷俩的气势惊呆。拢共没伸几筷子……
“唉,老六一回来,又有人陪着皇上疯了。”马皇后对胡贤妃叹了口气。
“他们吃我做的饭从来不这样。”胡贤妃郁闷道。
……
酒足饭饱之后,朱老板抚着圆滚滚的肚皮,这才开腔道:“这个年,咱是真痛快啊。老四老六这次立了大功。日后我大明,能千秋万载,少不了他俩今日之功。”
“……”听到皇上高得离谱的评价,在场众人暗暗吃惊,尤其是那些后妃还有年轻的皇子。
“太夸张了吧,”达定妃小声嘟囔道:“不就是去丈个田吗?有什么了不起?”
“咱知道,你们大部分人不懂黄册的意义。咱就这么说吧,没有这玩意,大明就是个短命的王朝。有这玩意儿,咱就有信心让大明成为最长寿的王朝!”便听朱元璋接着道:
“你们这些人,还有咱老朱家的后代,也就能坐享富贵几百年了。”
朱桢却暗暗腹诽,然后后代就成了大明的肿瘤……
“几百年不够,起码上千年!”那边老三赶紧奉上马屁,以求待会不要被当众处刑。
谁知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朱元璋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千年?有你们几位好王爷在,咱是不敢奢望的。”
“……”朱木冈缩缩脖子,没想到这么和谐的气氛,也会暗藏杀机。
“算了,这是给孩子们接风的家宴,就不能忍忍等着吃完饭再训吗?”马皇后替老三说情道。
“行,别的事咱改日再训,但有个事儿,就得这个时候训!”朱元璋给了马皇后面子,对老三来说却跟没给一样。
“是,请父皇训示。”老三只好垂头丧气离席,跪地挨训。
“咱就不说你在太原干的那些荒唐事,就说路上那件事。咱好心好意把跟了我二十三年的厨子徐兴祖派给你,还专门嘱咐你要善待他。可你倒好,在路上就把他吊起来鞭打!把咱的叮嘱当成了耳旁风!”朱元璋气愤的拍案道。
“儿臣起先是很善待他,还管他叫徐伯,没想到这厮居然蹬鼻子上脸,敢跟儿臣唱反调。”老三嘟囔道。
“他怎么跟你唱反调了?!”朱元璋提高声调问道。
“那天早晨,儿臣想起在苏州吃的甜豆花来,就让他做给儿臣吃。结果端上来一尝,是咸的。”老三郁闷道:
“儿臣当时就不高兴了,让人把他叫来,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本王要吃甜的,他非做成咸的,他非但不觉得有错,还振振有词道,豆花就是咸的,他跟着父皇二十多年,也没做过甜豆花。”
“我说本王就想吃甜的,你去给我做,他偏不。当着那么宫人,还有地方官的面,儿臣脸上哪挂得住,便威胁他说,你要是不做甜豆花,我就把你吊起来打。他说你就是把我烧死,豆花也不能是甜的……”
“话赶话到那个份上,不打他一顿实在不合适。”说着老三讪讪道:“加上离开爹娘就藩心情不好,大热的天一上头,就,就把他打了……”
第五五六章 朱元璋训子
“小子荒唐!”朱元璋气得大骂老三道。
“咱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从来都军法森严,就连开平王当年都吃过咱的军棍,唯独这个厨子徐兴祖,给咱做饭二十三年,咱从来没打骂过!知道为什么吗?”
“父皇是怕他怀恨在心,在膳食中下毒。”老三闷声道。
“知道你还敢打他?”朱元璋怒道。
“儿臣以为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三小声道。
“小事?难道你没听说过‘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朱元璋哼一声道:“更愚蠢的是,你打完了他,居然还让他给你做饭。这么不小心,是嫌自己命长吗?”
“是是,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已经按照父皇的意思,赐金送他回家养老了。”老三讪讪道。
朱元璋又对看热闹的后妃和皇子道:“你们也别觉得事不关己,一样也要吸取教训!”
众人忙唯唯诺诺的应下,纷纷表示会对厨子好一点的。
“不止是厨子,平日里也不要虐待身边的宫人。觉得谁可能心怀怨恨,就不要犹豫,赶紧送出宫去。”朱元璋又语重心长的嘱咐起来。
换做以前,老六会觉得老贼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但是他现在不会这么想了,江西的经历让他深切体会到,他父子做的事情是多么得罪人,这大明朝肯定有无数人在盼着他父子赶紧暴毙吧。
……
只训了老三一件事,让朱老板有些意犹未尽,便把矛头转向了老二。
“还有你这个蠢材,乐什么乐?”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的罪行可比老三大多了!他最多只会失身,你却是要亡国的!”
“哦……”老二这个郁闷,明明是老四在背地笑话老三,自己被逗乐了而已。却又不敢解释,只能乖乖的走到刚才老三跪的地方,也跪下听训。
“你就藩之前,咱千叮咛、万嘱咐,关内之民,自元氏失政,不胜其敝!虽然现在天下平定,又有转输边关之劳,百姓一直未得休息,已是民力枯竭。你就藩后,若宫室已完,其不急之务一概取消。”便听朱元璋怒斥道:
“你倒好,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到了西安就全都抛到脑后!明明王府已经完工,却继续大兴土木,既要建什么大钟楼,又要把九龙池中的亭子挪到王府。还放着王府不住,住到西安城的城楼上,简直是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大殿中的皇室成员全都惊呆了,没想到皇上会用如此严重的字眼儿来形容秦王。
秦王也是一脸的委屈,觉得自己也没干啥,就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把王府再改造改造而已。
“你也不要觉得委屈。”朱元璋哼了一声道:“表面上看,这些事并不大,但是如果是在汉唐时期,被有心人利用,你不光爵位保不住,连脑袋都可能也保不住!”
“你该庆幸,如今是你老子在位,斥责你、惩罚你,但不会猜忌你,因为咱知道你就是个蠢材!”终究是过年,朱元璋还是收着的,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但是如果在咱死后,你还是这样行事,到时候你大哥朱标惩罚你,你没有理由怪你兄长,这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的下场!”
“父皇,儿臣相信朱樉,一定能虚心改正,做一位爱民如子的贤王。”太子赶忙起身抱拳道:“我也会时常督促他自省,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哼,你个蠢货何其幸运,还有个这么好的大哥。”朱元璋这才神色稍霁,放过老二道:“给咱好好的反省,如有再犯,加倍严惩!”
“是,是父皇。”老二垂头丧气的应声道。
……
朱元璋又借着老二老三的事,告诫了一番还未就藩的皇子,弄得儿子们一个个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
宴会也就草草结束了。朱元璋叫老四和老六,跟自己和太子回乾清宫。
虽然江西的事情,哥俩已经具本奏报,但还是当面听一听汇报,能了解到更多。
朱棣和朱桢便你一言我一语,又将在江西清丈田亩、编纂黄册、里甲百姓的经过讲给父皇与大哥。
朱元璋听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打断两人问这问那……
“你们觉得,下一步在全国推广黄册的时间成熟了吗?”这是朱老板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让老六来回答吧。”朱棣实事求是道:“具体的事情都是老六在安排,儿臣主要给他保驾护航。”
“四哥太谦虚了,事都是咱俩商量着定的。”朱桢却摇头道:“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你小子不用替老四脸上贴金,他是大开大合的将军,这种绣花穿针的精细活,非他所长。”朱元璋淡淡道:“就由你来说吧。”
“是,父皇。”朱桢只好点点头,稍微整理下思绪道:
“儿臣觉得目前还不太成熟。这次在江西推行新政,遇到的困难超乎想象。没有父皇和大哥的鼎力支持,没有我刘琏师兄前期的努力和牺牲,没有杀的人头滚滚,没有江西填湖广的大移民,是绝对不会这么快完成的。”
“但各省有各省的情况,比如江西最大的地主是正一道,隐田隐户他们就占了一半;只要摁住了正一道,别的地主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朱桢接着道:
“而我们从《不管账册》入手,恰好抓到了正一道的大把柄,他们才不得不低头。换了别的省,哪怕是山东的衍圣公府,也不会有正一道那么大的规模,效果自然就不会这么好了。”
“嗯。”朱元璋点点头,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事可一不可二,比如大移民,有的省还缺人呢,不可能每个省都来这么一手。
也不可能每个省都让他哥俩去一遍,那老四和老六这辈子不用干别的了。
换了别的儿子,比如老二或者老七这种蠢材,弄不好就把老百姓逼反了。老五老八这种不够强势的亲王,怕是也镇不住各省的妖魔鬼怪。
“所以还是得针对主要的困难,找到可以推而广之的解决之道。”便听朱桢又道:“让各省可以比较轻松的把新政推行下去。”
“那你觉得有哪些主要困难,又该如何解决呢?”朱元璋追问道。
第五五七章 父皇好牛伯夷
“主要困难有两个,没有人和、缺少人手。”朱桢沉声答道:
“先说前者,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我们在各省推广新政时,却一定会遇到官府不配合、乡绅大户很抵触、普通百姓不理解的局面,完全没有人和可言。”
“唔……”朱元璋吐出一口浊气,虽然他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是事实。“这帮文官整天上书弹劾你哥俩,诋毁你们在江西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可见事实正如你所言。”
“吓,他们这么恨我们的吗?”老六咂舌道:“没怎么听到风声哎。”
“是大哥怕你年纪太小,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所以不让我告诉你的。”朱棣这才说实话道:“至于那些弹劾我们的人,都已经被父皇送去凤阳种树了。”
“那就好。”朱桢松口气,如果有人骂了自己没有受到惩罚,一定会鼓励更多的人群起而攻之的,到时候让一群苍蝇围着嗡嗡叫,烦都烦死了。
不过他觉得,这回处罚的有点轻,不像是老贼的风格。
“挖坑栽树的只是一部分,还有的人当了树,有的人做了肥料。”便听朱元璋淡淡道。
“好吧……”朱桢看到他大哥四哥齐齐打了个寒噤,不禁咽口唾沫道:“作肥料好理解,当了树是啥意思?”
“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事儿。”朱元璋摇摇头道:
“你只消知道,啃硬骨头没有不挨骂的。只有像胡惟庸那样,处处讨好文武百官才不会被骂——但有咱和你大哥在,当他们在放屁就行了。”
“父皇,那沈立本招认,指使他设立《不管账册》的,正是胡惟庸。”朱桢今天看到胡惟庸又在那里蹦跶了,便气不打一处来,逮到机会就给他来一下。
“沈立本已经凌迟处死,胡惟庸却非但毫发无伤,还继续在那沐猴而冠呢。”
“这件事咱自有主张,你不要跑题。”朱元璋却摇摇头,不想听他讨论这个问题。“继续说人和的困难怎么解决。”
“官府不配合这条相对简单,首先要坚决贯彻‘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任官回避制度。只有不在当地的关系网中,这些官员才有可能心向朝廷,配合朝廷派下的工作队。”朱桢叹气道:
“然而洪武四年,吏部选官就已经确定了‘南北更调’之制,可七年过去了,竟还有熊启泰这样土生土长的江西人,一直在主政江西。”
“这件事,我已经质询过中书了,他们的回复是熊启泰籍贯河南,所以并不违反回避制度。”太子苦笑一声道:“他家里是元初逃难到江西的,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所以明显是钻了空子。”
“咱已经令天下官员上报各自的三代和姻亲的实际情况。”朱元璋沉声道:“会把任官回避贯彻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