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也跟哥哥们在外厅中候着,李景隆陪在一旁。
曹国府虽然一门两国公,但陈设用度十分简朴。墙上没挂什么字画。摆的都是很普通的桌椅板凳,用的都是普通白瓷茶具,杯口还有豁口,不知用了多久。
恍惚间,老六仿佛回到外公家一般。没想到比外公家更高贵的姑父家,居然一样的抠门。
就连李景隆这位京城闻名的花花公子,在家里时居然穿的十分朴素。看着他身上洗的半旧的棉布袍,已经掉色的棉布鞋,朱桢实在无法将他同那个衣着华丽、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联系在一起。
看到几位年轻的殿下直瞅自己的装束,李景隆讪讪道:“在家就得这么穿,不然我爷爷会不高兴的。”
“姑父就是这样的人。”坐在正位上的太子轻叹一声道:“他老人家对骤然而来的富贵,常不自安。经常说‘一旦富贵而忘贫贱,君子不为也。’”
“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顿一下,太子接着道:“多年以来,姑父跟父皇一样,平时穿衣服仅求适体,不求华丽。吃饭唯取适口,不求奢侈。
“父皇常常送给他衣服,但他穿坏了的,一定要缝补好再穿。只要别人看不见补丁就行……他说并不是觉得让人看到补丁丢人,只是怕别人说自己故意做样子,丢了朝廷的脸面。”
“太子爷说的是,”李景隆点点头,一脸严肃道:“爷爷从小就反复跟我们讲,他当初当农民时的遭遇,告诫我们不要忘本,不要奢靡……”
李景隆说这话时,老三老四老六几个,都忍不住朝他投去怪异的目光。合着爷爷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在外头就没有比他更敢花钱的主。
“姑父的教诲,你们也要牢记。”太子的目光,扫过众兄弟,淡淡道:“以曹国府的权势,虽日日美食盛馔,何患不继?姑父却从不铺张浪费,是他不懂得享受吗?错,这世上由俭入奢易,没有人学不会铺张浪费。”
“他之所以还要厉行节俭,一是因为知道国家草创,到处都缺钱;二是知道父皇以勤俭化天下,身为皇亲国戚,必须要做好表率,不能拖父皇后腿。姑父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当皇子的,又怎么能不知节俭呢?”
“是大哥。”弟弟们赶忙躬身受教。
老二老三知道这是大哥的敲打。老六也有些心虚,初三晚上那场河灯和烟花,固然是邓铎和胡显买单,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账最后还会算到他头上。
看弟弟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太子刚想说几句话缓解下气氛,却听内寝响起父皇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着李文忠也大哭起来。
“爷爷……”李景隆闻声赶忙奔进内寝去,只见太医侍女跪了一地,全都泣不成声。
洪武十二年正月初十,特进荣禄大夫、驸马都尉、右柱国、曹国公李贞薨,年七十有七。
上震悼,辍视朝三日,车驾临奠,追封陇西王,谥恭献。
举朝文武前往曹国府吊唁。
满七,归葬于盱眙县灵迹乡斗光山之原,从长公主兆。
发引之日,车驾复往,望哭于西城楼……
第五七二章 不一样的
一直目送着李贞的灵柩消失在视线中,朱元璋依然久久不愿离去。
“父皇,城楼上风大,还是下去吧。”朱标心疼的看着老父亲,这才一个多月时间,他头发白了不少。脸上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让往昔意气风发的父皇,就像老了好几岁一样。
“再站一会儿吧,老大。”朱元璋喃喃道:“真羡慕你啊,你有那么多兄弟,咱现在连最后的姐夫都没了,一个同辈的亲人也不剩了。”
“父皇你还有母后,还有我们。”朱标忙安慰道:“还有这帮孙子辈,亲人比当年多了太多。”
“不一样的。”朱元璋的手紧紧握着冰凉粗粝的城墙砖,像要奋力抓住些什么似的道:
“你看着当年跟你一起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全都离你而去,你就会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离那天也不远了。”
“父皇说什么呢,你还春秋鼎盛,”朱标轻叹道:“一个接一个给儿臣生弟弟呢。”
“呵呵,倒也是。”朱元璋不禁笑笑道:“不过咱老朱家没有长寿的,别看咱现在身子骨还不错,谁知道哪天一下就不行了?”
他的神情渐渐坚定起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了,等来等去就只能丢给你了。”
“父皇……”朱标哽咽了,他明显感觉到,自从姑父去后,父皇的心态苍老了许多。脾气也更急躁了。
“走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朱元璋沉声说完,便转身下了城门楼。
登上圣驾前,他对侍立在一旁的众皇子道:“老二老三、老四老六,待会来一趟乾清宫,咱有话要跟你们讲。”
“是,父皇。”四位皇子赶忙恭声应下。
回宫路上,朱桢见五哥像有心事,以为他因为被父皇忽略而难过,便轻声安慰道:“五哥,科研都是寂寞的。但成功了,就会流芳千古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习惯了。”老五摇头笑笑,低声道:“回头到我那去一趟,跟你商量个事。”
“行,等我从宫里出来,就去找你。”朱桢点点头。
……
回宫之后,四大亲王并肩往乾清宫走去。
“找,找咱干啥?”秦王发怵问道。
“还能干啥,训呗。”晋王也是头大如斗,本来高高兴兴回来过年,结果让父皇狠骂了好几顿。
“你俩不是自找的吗?姑父没了,父皇难过成那样,你还去逛窑喝花酒。”燕王没好气道。
“说了多少遍了,我那是去视察工作。”晋王郁闷道:“而且我还换了便装,怎么就让御史台发现了呢?”
“陈宁涂节那帮人,早就盯上咱们了。”燕王沉声道:“鸡蛋里头还要挑骨头呢,更别说咱们主动犯错了。”
“他奶奶的。”老三怒道:“在太原的时候,他们就整天变着法子弹劾咱!老子回了京,居然也不消停,这是要来个积毁销骨啊!”
“啥,啥鸡会小鼓?”老二不解问道。
“就是三人成虎。”老三解释一句,见二哥还是似懂非懂,只好说得更白话一些。“就是日日骂,月月骂,年复一年的诋毁咱们。咱们的名声就彻底毁了,时间长了就连父皇都不会待见咱们。”
“这,这么严重?”老二不禁咂舌。
“就是这么严重。”哥几个点点头,老四语重心长道:“父皇允许言官风闻奏事,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不,不对呀。”老二奇怪问道:“去,去年,弹劾你们的言官,不都让,让父皇种,种树了吗?”
“二哥,种树是啥意思?”老六到底忍不住问道。
“你,你不知道?”见还有老六讨教自己的时候,二哥就很高兴,便知无不言道:
“就,就是刨个坑,把,把人深深埋在里面,让,让他动弹不得。然,然后把犯人头皮,割,割开一个十,十字型的大口子,往,往里头灌水银。”
“等,等一会儿,水银就会慢慢把,把犯人皮肉分开。让,让犯人痛不欲生。他,他会拼命扭动,又,又无法挣脱。最,最后身体会从头皮开口的地方,光,光溜溜爬出来,只,只留一张皮在土里,就像种子发芽一样。所以,叫,叫种树。”
二哥说的断断续续,老六却听的毛骨悚然,终于知道之前为啥不让自己知道了。
尼玛,要是搁几年前,非尿炕不可。
“不这样杀鸡儆猴,新政就推行不下去。”燕王叹口气道:“父皇以他们的家产论罪,家里有田产超过万亩的,才受这样的酷刑。”
“那不到万亩的呢?”朱桢问道。
“分情况,田多的做了肥料,田少的负责挖坑种树。”朱棣面无表情道:“反正我觉得很公平。”
“不,不公平,为啥不把骂俺和老三的,也,也种了树?”老二愤愤道。
“唉,这都是有原因的,不过二哥还是不知道的好。”老三拍了拍老二的肩膀,看着眼前的乾清门,喃喃道:“已经不是从前了,明白吗?”
“是啊二哥,难得糊涂。”老四也苦笑一声道:“老六曾说过,痛苦的源泉,就在于知道的太多,而能做的太少。”
老六默然。
其实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言官是皇帝的爪牙。当爪牙不去对敌,反而站在皇权的对立面,跟皇帝对着干时,当然要遭到最严厉的惩罚。言官们反对清丈黄册,就是这种情况。
但言官们弹劾藩王,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朱元璋要是也严惩他们,以后藩王就是闹得再不像话,都不会有人再检举了。
那样势必助长藩王的野心,对皇权造成极大的威胁。所以,父皇会任他们骂……
他们是父子更是君臣,哥几个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只是老二这种铁憨憨,想不明白罢了。
……
“哦。”朱樉挠挠头,虽然没听懂弟弟们的意思,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朱棣使劲拍了拍朱樉的肩膀道:“二哥,日后弟弟们请就藩海外时,一定要全力支持。”
“明,明白了。”朱樉重重点头道:“反,反正你们干什么,俺,俺都支持。”
“好,我们不会坑你的。”晋王收回手,整整衣冠道:“咱们进去吧。”
第五七三章 恐怖降临
乾清宫中,朱元璋已经换下祭服,重新穿上了龙袍。
他神情严肃的看着四个儿子给自己行礼,待他们起身后,先对老二老三道:“收拾收拾,赶紧回封地吧。”
“是,父皇。”两人忙恭声应道。
“你们两个回去后,不许再骚扰地方,要专心练兵。”朱元璋沉声道:“咱准备明年开始,便让你们俩率军出塞,与北元交战!”
“是。”哥俩这次声音洪亮许多,这是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梦想。而且他们在地方上瞎搞,多半是因为旺盛的精力无从释放。
“练兵时,要爱兵如子,不准随意打骂士兵。要多多向各级将领请教,与他们拉近关系。”朱元璋意味深长的教诲道:
“我大明边军的精锐有三,正归你们俩和燕王的节制。燕王那边有徐达在咱不担心,咱担心的是你们两个,能不能拢住各自手下那帮骄兵悍将?”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要是邓愈在就好了。”
其实朱元璋也不是很担心晋王那一路,这个老三虽然不如年少时那么讨人喜欢,但智勇双全、可堪大任。有他在山西那边,应该出不了篓子。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秦王那一路。
本来朱元璋给老二配的是邓愈,凭两人的翁婿关系,陕西方面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可邓愈一死,沐英还年轻,根本压不住蓝玉那个跋扈将军。
老二能不能调和两人的矛盾,关系着他能不能在陕西边军中树立威信,成为他们公认的主帅。
对此,朱元璋一点都没谱。寻思了片刻,他沉声道:“这样吧,咱让王弼过去,跟蓝玉同任征西副将军。他当年是开平王的帐下先锋,蓝玉最服气他。”
“那他会不会跟蓝玉合起伙来,对付文英哥啊?”老三有些担心的问道。
“不会了。”朱元璋瞥一眼欲言又止的老六,促狭道:“他已经是咱家老六的人了,只要老二善待他,他是不会跟蓝玉狼狈为奸的。”
“老六把定远侯拿下了?”老三惊喜道。
“父皇说笑了,哪有什么我的人,都是父皇的人。”老六赶忙笑笑道:
“定远侯忠君爱国识大体,在江西没有同流合污,足以说明他可堪大任……不过父皇,儿臣是想请定远侯去苏州的,你把人家派去陕西,那谁给儿臣修王府啊?”
“你净瞎胡闹,人家都是岳父去修王府,你让王弼去给你修王府,呃……”朱元璋说着上下打量老六道:“你不会看上人家闺女了吧?”
“那不能够。”不等老六开口,老四马上道:“他已经跟我岳父喝过酒,和我小姨子约过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