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朱元璋笑着点点头道:“任何改革的第一步,都是要先进行实地调研,咱决定让刘先生去国子学当祭酒,实地考察一下……”
“父皇,千万不可啊。”朱桢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我老师那身子骨恁又不是不知道,真要去当这个校长,撑不了几天就得一命呜呼。”
“那怎么办?”朱元璋面无表情的瞥一眼老六道:“那就弟子服其劳?”
“儿臣才十五,给人倒酒还差不多,这就去当祭酒,是不是太不严肃了?”老六苦笑道:“再说按以往的经验,我这个亲王下去,只能看他们演活剧,甭想看到什么真相。”
“这倒是。”太子深以为然道:“以往我还坚持每年都到处走走视察一下,但后来发现,根本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能看到的,都是下面那帮人想让你看到的,所以这些年,我都不再下去了,还省得劳民伤财。”
“你俩说的对,所以老六……”朱元璋笑眯眯的看着朱桢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啊?”
朱桢翻翻白眼道:“有没有主意不重要,反正老……父皇都安排好了。”
“哦哈哈哈……”朱元璋便大笑两声,指了指老六道:“你小子,有觉悟!好,那咱就直说了——我想让你以一个普通国子学生的身份,到国子学上学。”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纸袋,丢给老六道:“这是你全部的身份,还有入学的手续,都已经办妥了。下月就去国子学报到吧。”
“不是,我……”老六无语道:“这就是给儿臣的重要任务?”
“当然。”朱元璋神情严肃道:“最后参加科举的是学生,你不到学生中去,如何了解他们的状况。不了解他们的状况,又怎么能制定出适合他们的政策?”
“好吧……”老六苦笑一声道:“上多久?”
“你自己决定。”朱元璋就很不负责任道:“觉得不用再去了,就不用再去了。”
“好家伙……”老六没想到,老贼居然也会废话文学。
“国子学好像要住校吧?”他又问道。
“当然,在校期间,你不能搞任何特殊,更不能暴露身份,咱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朱元璋沉声道:“不然一切都会变味的,你去国子学也就没了意义,也没必要参与科举改制了。”
“是,儿臣明白了。”老六有气无力的应道。
“没吃饱饭吗?!”朱元璋大声吆喝道。
“是,儿臣明白了!”老六只好提高嗓门,高声应道。
“去吧。”朱元璋这才放他出去。
待老六离开后,太子赶紧问道:“父皇,真的没跟国子学那边打过招呼吗?”
“没有啊。”朱元璋一脸无所谓道:“你也不要打招呼。这回不同以往,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咱们威震江东江西的堂堂楚王加海王殿下,岂会连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了,还要找家长帮忙吗?”朱老板说着绷住笑道:
“他要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倒也不是坏事,叫这小子每天尾巴翘到天上去,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好吧。”太子想想也是,以老六的本事,却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眼前这位。
“咱可说好了,不能给老六上强度,爹是让老六去调研的,不是去受难的。”
“看吧……”朱元璋嘟囔一句。
“什么?”朱标提高声调问道。
“那当然。”朱元璋这才干笑道:“说的好像咱不是亲爹似的。”
“是亲爹。”太子点点头,后半句没说出口。
第五七六章 都是千年的妖怪
太子离开乾清宫时,天已擦黑,却见一个门板似的身影,立在廊檐下,不是老六还是哪个?
“咦,你怎么还没回去?”太子奇怪问道。
“这不在等大哥吗。”老六讪讪笑道:“刚才在父皇面前,反驳了大哥,我是越想越觉得难受,大哥对我那么好……”
“哎,你小子怎么看大哥呢?我心眼儿难道才针鼻那么大吗?”太子大度的摆摆手,失笑道:
“大哥器重你,是为了让你施展才华,不是让你当我的应声虫。”
“跟贵妃娘娘说一声,今晚去我那吃了。”说着他揽住老六的肩膀道:“我都好久没跟你单独聊聊了,小子净想些有的没的。”
“已经跟我母妃说过了。”老六嘿嘿笑道:“大哥不说,我也要去蹭饭的。”
“哈哈哈哈。”太子畅快的大笑,揽着老六就回春和宫去了。
……
春和宫。
对老六的到来,朱雄英自是欢天喜地,晚膳时一直黏在他身边。直到吕氏出动,把他叫去做晚课。
“吓,雄英晚上还有课?”老六看着雄英落寞的背影,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是啊。”太子点点头,左手拢着衣袖,右手持壶给朱桢斟酒道:“吕妃说晚课很重要。全靠它温故而知新。”
“那雄英连玩的时间都没有了。”朱桢不舍道:“这一天天的,也太辛苦了。”
“不辛苦不行啊。”太子端起酒杯呷一口,望着雄英念书的西书房,叹气道:“谁让他是皇长孙,注定了没有轻松的日子过。”
“大哥恕我直言,这样教下去会出问题的。”朱桢本是来跟大哥增进感情的,没想到又曾泰附身了。
“哈哈哈,在读书这事上,老六你可没什么发言权。”太子笑道:“那些书香门第的孩子,都是这样教的。六岁开蒙之后,便日日苦读不辍,早晚两课不断。也没见出什么问题。”
“这是教读书人的法子,但咱们家的人,不能这样教!”老六说完暗叹一声,‘朱桢啊朱桢,你变了,变得太膨胀了。怎么就非要跟大哥不一调呢?’
但这人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依然振振有词道:“我老师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他从来不教我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教的都是读书人眼里的旁门左道。”
“他的理由是什么?”太子端着酒盅,轻声问道。
“他说,儒生教的那些东西,是对天家的驯化。真正的王者,首先要有一颗自由不驯的心。”朱桢硬着头皮沉声道:“所以儒生从来教不出好皇帝,好皇帝总是在远离儒生的地方,野蛮生长而成的。”
“你这话太绝对了,”太子搁下酒杯,沉声道:“比如说九岁就被立为太子,自幼接受大儒严格教导的宋仁宗,你能说他不是好皇帝?”
“宋仁宗是好人,是那些文官儒臣的好主子,但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皇帝。”朱桢淡淡道:
“因为皇帝的好坏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评价。他身上那些柔弱游移、耳朵根子软的毛病,放在普通人身上不算什么,但对皇帝来说,却是致命的。”
“就算如此,仁宗也不失为,一位宽容仁厚的守成之主。”太子反驳道。
“守成?”朱桢哂笑一声道:“挫宋有成可守吗?他甚至没有胆量挑战一下,宋朝皇帝最重要的使命——夺回燕云十六州!我们就不要讨论这些文人口中的大宋明君了吧,真是太掉价了。”
“你啊你……”太子失笑道:“就因为我没马上答应,让雄英拜你为师,就要把一个朝代的皇帝全都打翻?”
“一码归一码,起码宋朝的皇帝不应该在任何明君圣主的讨论中。人家别的朝代都是开疆拓土,有的拿下西域,有的甚至打到中亚,它连天下都没统一,燕云屏障都没收回来,有什么资格跟别的王朝相提并论?”朱桢嘟嘟囔囔道。
他这种观点并非标新立异,而是明人普遍持此论调。创伤后应激障碍了属于是。
“好好,我说过不你。”太子宠溺的苦笑道:“但说实话,大哥之所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让你来教雄英,就是因为你对书生,对文官的这种态度。你是亲王,这样想不要紧。但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要是也有这样的想法,我还是担心的。”
“有道是‘只能马上夺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他想了想,决定跟老六还是要开诚布公道:“治天下终究还是要靠读书人来治理的。雄英要是轻视读书人,我不知这对大明来说是祸是福……”
“大哥,我反感的不是读书人,是那些拿着圣贤书当教条,给我们洗脑的人!”朱桢不禁有些着急道。
“你读的书还是少了,那些给普罗大众看的,是有你说的作用,但那叫‘教化’,不叫洗脑。还有专门给我们这些人看的,很多治国的道理,都在书里头。你要是吃透了,谁也耍不了你。”太子笑着指了指老六道:
“比如你小子,敢跟我急眼,就是因为你在我这里没有私心,所以才会畅所欲言。我如果不读书,就会觉得你咋不跟我一心呢?不想再跟你说话。”
“忠言逆耳吗?”老六讪讪笑道。大哥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他真的是出于一片赤诚,希望为大哥分忧,让雄英健康成长,没有任何私……好吧,只有一点私心,那就是一定不要给朱允炆机会。
可大哥要是觉得自己碍手碍脚,和自己生分了,那自己就太可悲了。
……
“你应该不光知道这个成语,还应该知道它的出处。它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太子谈笑间重新掌握主动道:“熟读《韩非子》的君主,是不会被儒生控制的。”
“儒生只是君主手中的工具,但是比其他的工具更体面、更好用,所以君主才爱用。”朱标也是被老六逼急了,迫不得已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腹黑,以免让这小子真把自己当成小白兔。
第五七七章 大哥
“大哥生于乱世,自幼代父皇掌兵理政,当然不会被儒生蒙蔽了。可往后呢?雄英这样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下一代呢?会不会被儒生控制,大哥也不敢说吧?”朱桢坚持道。
他是相信教育决定论的,如果不把朱雄英从吕氏父女手中解救出来,皇长孙长大之后的三观,怕是跟朱允炆不会有太大区别。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我也不敢说,你这话是对是错了。”太子叹口气道:
“而且雄英要是能学到你身上的本事,绝对是大明之幸。好在他还小,现在只是在启蒙识字,你还有时间证明自己是对的。”
“好吧,大哥。”朱桢点点头,不再坚持。
大哥接受了完整的太子教育,虽然老师里有文有武,但显然宋濂这样的大儒,对大哥的影响远远超过徐达、常遇春这种武将……
想要改变大哥的看法,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
……
接下来酒席,哥俩都小心避开了政见不合的地方,只说那些让他们开心的事情。
事实证明,哥俩观点一致的地方还是远多于不一致的地方。所以后面越喝越融洽,那点小小的不快,也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晚,朱桢便宿在春和宫,太子本打算跟他同榻而眠,却见这小子已经醉的呼呼大睡。只能作罢。
他回到自己的寝宫时,便见吕氏已经梳洗完毕,穿着很清凉的衣裙在那里等他,不富裕但慷慨。
“雄英和允炆都睡了?”太子坐在榻上,欣赏着吕氏玲珑的曲线。
“姐姐带着他俩睡下了。”吕氏为他除去鞋袜,帮他泡脚按摩。
“嗯。”太子点点头,享受着足底传来的舒适。却到听她微微抽泣。
“怎么了这是?”太子奇怪问道:“谁给你气受了?”
“没有。”吕氏忙用袖子抹抹泪,强笑道:“是妾身胡思乱想而已。”
太子探手把她抱到怀里,手指挑起她鹅蛋般的脸庞道:“说。”
“是,妾身听到太子爷与楚王因为教雄英的事情起了争论。”吕氏方柔柔弱弱道:“不禁深感惶恐不安,六叔不会记恨我吧?”
“哈哈哈,不会的。”太子放声大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六对嫂子们是出了奇的好。”
“可殿下眼里的大嫂又不是妾身……”吕氏可怜兮兮道:“要是让楚王殿下知道,是妾身拦着不让雄英拜他为师,肯定要生气的。”
“放心,这是本宫的决定。”太子淡淡道:“何况雄英还小,老六自己也还没定性呢,等他过几年根性稳了,再说吧。”
“是啊,像楚王这么大年纪的人,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吕氏掩嘴笑道:“其实过几年,回过头来看看,就会发现自己当时有多可笑了。”
“你什么意思?”太子闻言声音转冷,放开吕氏道:“是在诋毁老六,还是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