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朱老板对这国子学是何等上心。给学生们的待遇之优厚,完全就不像他的手笔。
但这正说明了朱元璋对国子学寄予了何等厚望,希望他们能成长起来,挑起朝廷的大梁,彻底改变官场的污风浊气……
……
拜师礼后,助教便分给每个学生一块竹牌,上头正面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班级,背面则是他们的宿舍号。
“去把行李放进学舍,舍中有高年级的学长,担任你们的舍长,务必听其教诲,不得有违。”那位姓侯的助教沉声道:“另外不允许私自更换号舍,不得擅自进入内院,更不可无故离开学院。听明白了吗?”
“是。”众新生忙唯唯诺诺的应下,这才跟着学长鱼贯而出,来到后院。
后院是整个国子学占地最大的一片,密密麻麻全是一排排的学舍。
进了这片区域,那一直不苟言笑的率性堂学长,也终于有了笑模样:
“在这一片,还是可以说笑的。不过别打架,别结社,更别乱议时政,不然被送去绳愆厅,往红板凳上一趴,竹条往腚上一抽,可就斯文扫地了。”
“啊,还有体罚?”有人惊呼一声。
“你是官生吧?民生就不会问这种问题。”那学长笑道:“国子学里不光有鞭笞,犯规严重者甚至会被开除、充军、枷号乃至杀头……”
“啊,还会杀头?”那学生更惊呆了。
“放心,只要你遵守学规,不作奸犯科,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学长安慰一声,便把他们分别送进各自的学舍。
三千多学生住在四百多间学舍中,所以是每八个人住一间。
老六翻看自己的号牌背后,见上头刻着一个‘×’,不禁一愣:“打个叉是啥意思?”
学长拿过来一看道:“哦,乂字房啊。学舍是按千字文编号的,这是‘俊乂密勿’的‘乂’,不是叉。”
“哈哈哈。”引得众同学一阵大笑。“叉字房,兄台真是有才。”
老六哪受得了这个?把脸一沉,刚要发作,有人先替他开骂道:“笑你妈隔壁啊。”
是从他一进国子学大门,就默默跟在一旁的邓铎。
“……”一众同学登时呆若木鸡。不知是文人不擅长吵架,还是被那人的一身匪气镇住了,居然没人敢还嘴。
“你,”那学长估计也没见过这样的,‘你’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为学长的尊严,忙板起脸道:“干卿底事?”
“啥?”邓铎一愣。
“就是干你屁事?”老六不禁笑道。
“老子也是叉字房的,你说干我什么事?”邓铎把眼一瞪。
“好吧……”见他要撸袖子揍人,那学长登时就怂了,一指旁边一间学舍道:“二位就住这。”
“嗯。”老六点点头,拎着自己的行李,拉着还不罢休的邓铎,进了‘乂’字号。
既然来体验当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一上来就上房揭瓦,还能看到个啥?
……
‘乂’字舍中。
已经先来了五个人,正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天。
忽然见门口光线一暗。众人忙望过去,就见两个身材魁伟的巨汉,出现在门口。把光全挡住了……
学舍内的声音一下就没了。
老六扫视一圈,见胡显已经到了,正歪在床上,跟旁边一个黑脸的书生聊的热乎。
胡显一看到老六,下意识的要起身行礼,又赶紧忍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寒暄道:“这位兄台好生雄伟,一看就是北方人吧。”
“干你屁事。”老六翻翻白眼,不知道你老家不南不北吗?
“嘿嘿。看来是遇上糟心事了。”胡显忙笑道:“在下古日,家里在京城小有名望,谁惹兄台不痛快了?说出来我帮你报仇。”
“艹……”老六又翻了下白眼,京城有数的胡家,还他么小有名望。
“古兄,不要开玩笑了。”那黑脸的书生赶忙出来打圆场,又对老六道:“这位兄台勿怪,古兄人很好的。”
说着他拱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铁铉,河南邓州人士,不知二位兄台高姓大名?”
“铁铉……”老六打量他一番,看的那黑脸书生直发毛。他这才搁下行李,笑道:“本……人叫洪七,江西南昌来的。”
“哦?你也是南昌人?”另一个面皮白净,身材不高的书生,惊喜道:“在下胡俨,我是南昌县的,洪兄是哪个县的?”
“咱是寓居南昌,”老六咳嗽一声道:“原籍是淮北的。”
“正常正常,我原籍也不是南昌的,我是临江府新淦县的。”那小个子书生年纪稍长,为人很是机敏,只论老乡,才不会问什么‘我怎么从没在府学见过兄台’之类的话呢。
他又热情的为老六引见了另外两人,其中一个也是江西的,来自吉安府泰和县,名叫杨寓,字士奇。
那杨寓杨士奇生的高高瘦瘦,微微有些驼背,脑袋大大的,像颗豆芽菜。但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一看就是一颗很聪明的豆芽菜。
他也很会来事儿,三言两语就就跟老六称兄道弟起来。马屁一个接一个,不求别的,就求他别揍自己。
另一个来自福建,叫黄观。是个安安静静的小个子,他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直在看书。跟老六打了个招呼,便低头继续看他的书,可能连老六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第五八五章 东阳马生
寒暄之后,学舍内的气氛又冷下来。
老六和邓铎绝非善类的气质,并不是寒暄几句就能适应的……
不信你看,就连之前跟个大爷似的躺在床上,自己行李还没收拾的胡显,居然主动跑去帮两人收拾行李了。
准确的说,是帮那洪七收拾。另外一个叫石铁寿的,就是跟洪七一起进来那个凶汉,也在帮着洪七整理。
杨士奇和胡俨对视一眼,心说两个勋贵子弟太学生伺候他一个,看来这洪七来头不小啊。
铁铉就没那么多心眼,小声对胡显道:“我看洪七兄也没生你气,还是快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吧。”
“不用不用。”胡显却笑笑道:“我一看洪七兄就是在家没干过活的样子,咱们舍友一场,要互相帮助嘛。”
“唉,想不到你人还怪好嘞。”铁铉不禁十分感动,便也帮着两人,一起给老六收拾起来。
铁铉打开老六沉重的书箱,想把他的书摆好,结果愣是一本书都没有。
“好家伙,都是吃的……”
铁铉目瞪口呆。只见书箱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肉脯、板鸭、熏鱼、果脯……
一众舍友都起了个大早,这会儿皆饥肠辘辘了。看到满满一箱子吃食,第一反应不是觉得荒唐,而是齐齐咽了咽口水。
就连那一直低头看书的黄观,都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
“别客气,随便吃。”老六便把书箱里的吃食,往桌子上一倒。“我最喜欢请人吃饭了。”
“洪七兄就是大气。”邓铎哪会跟他客气?撕下根鸭腿就大口吃起来,还把另一根鸭腿塞到铁铉手里:“没听到吗,别客气。洪七哥说话咱得听。”
“那就,多谢了……”铁铉拿着鸭腿也不好递回去,只好道声谢,咬一口,哎妈真香。
“来呀,你们仨也别愣着。尝尝我四哥家做的肉干。”老六又招呼那三人。
两个‘老乡’当然不好推辞,道声谢也坐下来享用起美食来。
只剩下那个小福建佬,因为刚才有点冷淡,所以这会儿不好意思往上凑。老六哈哈一笑,一把就把他拎到桌子旁,还把一个蟹壳黄烧饼塞到他手里。
“又不是大姑娘,有啥不好意思的?”
“多谢了。”黄观不好意思的道谢道:“我那有茶叶,泡给诸位兄台喝。”
“热水在哪还不知道呢,难道要干嚼茶叶啊?”杨士奇悠悠道。
众人一阵大笑,吃着点心聊起来,气氛终于好多了。
聊开之后,众舍友发现,这叫洪七的庞大青年,虽然虎了吧唧,但人还不坏……
他们也知道了,洪七是因为去年父亲在江西清丈有功,才被送来国子学念书的。但不够资格入太学,所以进了普通班。
这才恍然,怪不得他横看竖看不像读书人。
正聊得火热,吃得开心,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脸长人中也长的书生,出现在学舍门口。
他是此间的舍长,一直等到人到齐了才出现,准备发表自己准备了一宿的就职演讲。
开门却见满桌狼藉,一地的鱼刺、鸭骨、点心纸,七个新生吃的满嘴满手油光光,正在高谈阔论,真是恶行恶相,难以名状。
他登时就愣在那里,忘词儿了。
空气再次凝滞,七人愣愣看着那穿着监生服色,脸越拉越长的来人。好一会儿,胡俨杨士奇才反应过来,赶紧丢下手头的吃食,两手在身上胡乱一抹,起立迎接舍长。
铁铉黄观也跟着起来,只有老六三个依然在那里大吃大嚼。
“来,坐下一起吃呀。”老六笑眯眯的招呼那长脸舍长道:“马君则兄。”
“你知道我?”马脸马君则一愣,但也不算多意外。
“东阳马生,天下闻名。”老六一边嗦着鸭翅,一边打量着他道:“不知道马兄才奇怪吧?”
“哦,是带你来的率性堂学长说的吧?”马君则恍然,然后一脸矜持的抱怨道:“哎呀,这帮学长真是的,不就是同乡长辈为区区文章,做序一篇么?至于大惊小怪,见人就说吗?”
“不知舍长这位同乡长辈,高姓大名?”铁铉好奇问道。
“太史公宋龙门!”马君则便傲然道。
“哇,原来是宋潜溪啊!”这下除了老六三个,四人都惊呼起来。
“呵呵。”马君则显然很享受这种感觉,便假假道:
“太史公十分平易近人,乐于提携后辈。去岁他老人家进京朝觐,在下冒昧以同乡身份求见,本来没报多大希望……他老人家在京时间那么短,还要拜见皇上、太子诸王,以及勋贵重臣……
“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拨冗接见区区,还当场雅正了在下送他老人家的文章,并欣然做长序一篇。”马君则说到这,眼圈微微泛红,激动道:
“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写的实在太好了,感情之真挚,发人之深省,还在荀子《劝学》之上。
“在下也算是抛砖引玉了一回,实在不忍私藏,致明珠蒙尘,便与同窗分享,本意在共勉,却不料一传十十传百,给在下带来了些许浮名,真是惭愧惭愧,实非本意哉……”
“原来如此,这份际遇固然令人艳羡,但也是因为君则兄的文章为人,赢得了太史公的认可,才能蒙赐这样一篇绝世好文啊。”胡俨马上赞叹道,倒也不只是他情商高,实在是真羡慕啊。
哪个读书人不羡慕东阳马生这份际遇呢?杨士奇也同样称羡连连。
就连那二杆子铁铉和书呆子黄观,都羡慕的不要不要,央求舍长奇文共赏之。
马君则欣然背诵起,这篇他已经倒背如流的文章来:“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文章确实极好,不仅功底老辣,而且真挚感人,一下子就把众人吸引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