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察言观色,见老贼心情不错,便想趁机提提,不再去国子学这茬。
“你在国子学,又有什么新体会?”朱老板却抢先问道。
“累,累的要死。”朱桢便大吐苦水道:“父皇,那宋讷就是个变态,再由着他下去,他非把国子学生,都折腾死不可啊!”
说着便将自己这半个月的苦逼经历,讲给父皇听。
第六零七章 迷雾
乾清殿。
听了老六的诉苦,朱元璋脸逐渐拉长,眼里竟透出杀气。
朱桢不禁一阵心虚,硬着头皮道:“儿臣不是因为不想上学,而诋毁国子学。而是因为国子学它就是这么个活地狱,让人实在待不下去。父皇,恁也不想看到,你辛辛苦苦培养了数载的天子门生,就这样被宋讷一个个祸害死吧?”
“宋讷,真有那么不堪么?”沉默良久,朱元璋方缓缓问道:“你见过他,跟他说过话么?”
“就远远见过几面,听他训过话。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祭酒,儿臣只是个普通生员,哪能见得着他,更别说面谈。”朱桢苦笑道。
“那你怎么断定,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朱元璋沉声追问道。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国子学祭酒,死了这么多学生,一个领导责任绝对逃不脱!”老六把脖子一挺。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朱元璋淡淡道:“先看看这个。”
说着他把手边一份弹章递给了老六。
朱桢接过来,快速翻看一遍,只见是国子学三十六名助教、学政、学录等底层官员,联名弹劾祭酒宋讷的弹章。
“怎么样,这上头说的属实吗?”见他抬起头来,朱元璋沉声问道。
“这……”朱桢沉吟片刻,还是缓缓道:“儿臣只以普通学生的身份,上了一个月的学,接触到的情况,都已经禀报父皇了。这上头涉及的大多数事情,儿臣还无从得知。”
“嗯。”朱元璋点点头,没有难为他,接着又道:“另外,吏部前日下文移给他了,令其本月致仕。”
“这么突然的么?”朱桢闻言一愣道:“什么理由?”
“他今年七十了。”朱老板道。
“这样啊。”朱桢便笑道:“那太好了,宋祭酒光荣致仕,换个新祭酒从头开始。”
“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么?”朱元璋却不动声色道。
“有什么问题?”朱桢一寻思道:“父皇怀疑那帮学官上书弹劾宋讷,跟吏部安排他致仕赶在一起,太巧了?”
“还不算傻。”朱元璋赞许的一笑,又缓缓道:“忘了告诉你了,年初宋讷就按例递过辞呈,被咱留中了。”
顿一下,他又对老六道:“咱还单独跟他谈过一次话,对他说,‘卿有寿骨,不必急着颐养天年,再帮咱管几年国子学。’”
“这样啊。”朱桢恍然道,怪不得宋讷看上去干劲十足,完全没有要退休的意思呢。
“父皇是觉着,有人等不及了,想要让他还是按时退休?”朱桢推测道:“但又担心父皇特旨留用。所以先撺掇国子学的下层官员,上了这道联名弹章,把不利于他的舆论造起来,这样父皇也就不便开口留人了。”
“没错,咱也是这么看。”朱元璋点点头道。
“那父皇为什么要留他呢?”朱桢问道。
“理由就一个,”朱元璋反问道。“你也用过他手底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好用吧?”
“那倒是。”朱桢点点头,这点他倒是承认。
“在宋讷之前,咱换过数任祭酒,连李善长都被我派去管了一阵子国子学,但培养出的学生一个个全是眼高手低、巧言令色的绣花枕头。”朱元璋哼一声道:“直到换上宋讷,他制定了那些学规,又严格执行后,国子学生才渐渐像样了,可以源源不断的为朝廷提供合用的官员了。”
“这才好了几年,有些人就坐不住了,生怕这一切成为本朝定例,想要把宋讷撵走,让国子学回到从前,一派祥和,却只出废物的时代!”说着他双目寒光一闪道:
“拿掉宋讷只是第一步,他们的目的是废掉国子学,恢复科举制,懂么?!”
……
这时,殿中已经再无他人,吴太监亲自守在殿门口,好让父子俩密谈。
“你知道咱为啥挑你大哥不在的时候,跟你说么?”朱元璋幽幽问道。
“怕大哥难做。”老六道。
“没错。”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道:“他身边那帮东宫讲官,全都是反对国子学,支持科举制的。他们的首领,就是他的授业老师宋先生。”
“宋濂?”朱桢震惊道。
“嗯。”朱元璋叹气道:“没想到吧,咱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说着他杀气腾腾道:“这帮酸子真是可恨,整天吆喝着什么‘君子和而不同’。可事实上,结党营私比谁都熟,居然敢打着太子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了!”
“大哥绝对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朱桢赶忙大声道:“完全没必要,也绝对不会的!”
“别嚷嚷。”朱元璋瞪他一眼道:“还用你提醒吗?这大明江山都是老大的,你老子现在是给他扛活,他要是觉着咱不合适,直言不讳就行了。再不行,还能请你母后出马,哪用得着私下搞小动作?”
“所以那帮人才可恨!”朱元璋一拍桌子,低吼道:“敢离间我父子,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父皇,爹,你先别激动。”朱桢赶忙劝道:“这么大的事情,是谁跟恁说的?”
“是吏部尚书余部堂亲口说活的。”朱元璋冷声道。
“他跟父皇交代了?”朱桢吃惊道。
“不是。”朱元璋缓缓摇头道:“是你四哥窃听到的。”
“我艹……”朱桢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没想到四哥的工作,这么快就有成效了。而且一上来就搞这么大。
朱元璋说完,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老六道:“去,打开第三个柜子。”
朱桢顺着老贼所指,便见乾清殿东墙下,多了一排三个大铁柜子。
他用钥匙打开第三个柜子上的锁,然后把铁门拉开。
铁门敞开时,发出嘎吱吱的金属部件摩擦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这门该打油了。”朱桢讪讪道。
“要的就是这效果。”朱元璋淡淡道。
“哦。”朱桢一听就明白了,这要是夜深人静,有人想偷偷打开铁柜,光这开门声,就能传遍整个乾清宫吧。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他打开铁门后,便见柜子里被分成一排排格架,内置一个个铜匣子,上头贴着不同的人名——从左丞相胡惟庸、右丞相汪广洋以下,中书、六部、御史台、通政司等中央衙门的正副长官,一个不落。
朱桢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另外两个上着锁的大铁柜上,不知道这里头又会有哪些人的名字?
有没有魏国公?有没有大表哥,有没有哥哥们?
以及,有没有自己?
第六零八章 如朕亲临
乾清殿。
“愣着干什么?快点拿出来啊。”朱元璋催促道:“不认识余熂的熂,那个字就念‘气’。”
朱桢心说念‘戏’好么,他在国子学正好学过这个字,哦耶!
当然,他可不敢纠正父皇,这老贼气量狭小,说不定就会让自己在国子学多念几个月,多认识几个字。那可要了他亲命了。
于是他什么也不说,定定神,赶紧找到贴着‘吏部尚书余熂’的一格,抽出铜制的小抽屉,里头是一摞锦衣卫的‘日呈奏’。
朱桢将那摞日呈奏拿出来,奉到御前。
“看看吧。”朱元璋淡淡道。
“是。”朱桢翻了翻日期,便从最早的一张读起来。
从上月初八开始,余部堂每天从早到晚的详细言行,就这样一览无余的暴露在他眼前。
是真的细到变态那种——从余熂何时起床、早餐吃了啥,跟家人说过什么,到在衙门排衙议了什么事,又单独见了那些人,再到晚上回家,晚餐用了啥,跟夫人说了什么体己话,和哪房小妾睡的觉,晚上做了几次,什么体位,用的什么道具……都事无巨细,记录的清清楚楚。
不知别人看了作何感受,反正老六是毛骨悚然,要是自己也被这么严密的盯梢,那自己私底下天天骂老贼,会不会被……往死里揍啊。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咽口唾沫。看来以后还是得小心点儿……
“余熂是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员的升降用黜,位置太重要了,所以咱让你四哥重点关照,这很合理吧?”看到老六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老贼也有点不好意思,打个哈哈道。
“合理,很合理……”老六赶紧掩饰道:“他还挺喜欢跟汪广洋下棋的。”
“汪广洋,本以为他已经摆烂了,没想到也不老实……”朱元璋双目一凛,沉声道:
“咱起先以为他是幕后主使,但后来发现他不是,他只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为了恢复科举,这帮人也真是无所不用了。”
“怎么说他也是堂堂右丞相、忠勤伯,就算这二年一直怠工,影响力也在那里。”老六笑笑,继续往下看。便看到了本月初六日的记载——余部堂请当年的老师,国子学助教陈潜夫来家中下棋时的对话如下……
……
那日余府书房,余熂与陈潜夫在对弈。
落下一子后,白发苍苍、卖相极佳的陈潜夫笑道:
“现在舆论已经铺垫好了,茂本你这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茂本是余熂的字,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爽丰姿,看上去不到四十岁。
他也确实很年轻。
余熂乃昆山一个镊工之子,但少有隽才,从殷奎、陈潜夫游,精于《春秋》之学。洪武五年被有司举荐入朝,皇帝亲试后大善,授承勅郎,通政司设立后为参议,去年便拜为吏部尚书……
虽然因为大明官场频频格式化,这年代的官员常态超擢,但像他这样飞速拜为大冢宰的还是凤毛麟角的。不是在能力与人品上有口皆碑,就算朱老板再偏爱,也不能把他一下提到这么重要的位子上。
余熂也知道自己根基浅薄,所以姿态摆得很低,平日里清廉自守、谨言慎行。所以哪怕是授业恩师的要求,他依然十分谨慎,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但这时陈潜夫二度登门,还带来了国子学众学官联名弹劾宋讷的消息,他再不答应,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沉吟片刻,余熂落子道:
“老师放心,七十致仕是朝廷的规定,吏部正常也要下文移给宋祭酒的。”
说着他笑笑,解释道:“只是宋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按例是要上表陛辞的,只怕皇上想要挽留他,到时候吏部也无能为力。所以需要先把舆论造起来,这样皇上就不大可能挽留他了。”
“嗯,我会继续发动御史台的言官,群起而攻之的。”陈潜夫点头道。
“好,过两天我就安排考功部给他下文,命他如期致仕。”余熂颔首道:“那谁来接任呢,老师可有人选?”
“就王司业吧。”陈潜夫又落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