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造谣,要陈述事实。”王司业不放心的谆谆教导道:
“只要在陈述事实时,富有感情,有鲜明立场,要相信诸生自有判断。”
待众讲官都出去,他单独留下何操跟田子真,低声吩咐道:“你们回去写一些揭帖,晚上贴在学舍外,然后再找几个信得过的老生,煽动一下,事情就成了。”
“明白。”两人重重点头,这正是他们擅长的事。
第六三六章 再审金文征
晚饭后,朱桢回到绳愆厅,接替已经累歇菜的罗贯中,继续挑灯夜审。
“还来……”陈潜夫和金文征人都麻了。这一天,他们不吃不喝光挨打,翻来覆去一遍遍回答那几个问题,弄得他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才哪到哪?”朱桢倒是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笑道:
“疲劳战术听说过么,要审足二十四个时辰,不许睡觉,不许吃喝,彻底摧毁你们的意志,让你们把年轻时候偷家里钱去逛窑子的经历都供出来。”
“能招的我都招了,不能招的你累死我也没用!”接受他审讯的金文征嘶声愤慨道:“另外我在老家逛窑子,都不给钱的!”
“不招不要紧,那就再来十二个时辰,反正我们可以换班审讯。你不招,咱们就熬下去呗。”朱桢一脸期待的笑道:“现在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四个时辰,真希望你们能把这个记录破掉。”
“你,你不是人……”金文征都快气哭了……
罗老师深有同感,在折磨人这方面,这老六确实不是人,跟他三哥并称变态三王。
跟偏向进行肉体折磨的晋王不同,老六更喜欢进行精神摧残。看着人从一开始嘴硬、愤怒,到渐渐的痛苦、煎熬,最后一点点崩溃,彻底放弃顽抗,他就开心的像个一百八十斤的孩子。
“怎么样?”朱桢笑着倒了杯茶水,端到他面前道:“是打算少受点苦,早点回去吃喝睡觉呢。还是继续搁这儿熬着破纪录啊?”
“我不知道……”金文征脑袋空空,双手去捧那杯茶。
朱桢却手一倾,将杯里的茶水倒在地上道:“那就继续。”
金文征舔舔发干的嘴唇,惋惜的看着洒在地上的茶水,苦笑道:
“其实我知道的都说了……我就是单纯不爽宋祭酒,所以陈潜夫一说要弄他,我就同意了。我真没跟国子学外的其他人见过面。除了知道潜夫公与江南大儒往来密切,吏部尚书还是他的学生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外围成员了?”朱桢双手交叉,支在桌上,虚托着下巴问道:
“那王司业呢,他也是外围么?”朱桢追问道。
“严格说也算是。”金文征目光涣散的答道:“他一直想当祭酒,或者外放去礼部翰林院,但苦于没有门路,所以在这里一待十几年。不然也不会把潜夫公当成大腿,对他言听计从了。”
“也许将来,他当上祭酒,就不用再做外围。”他接着道:“我听潜夫公是这么暗示的。”
“核心成员有什么好处?”老六又问道。
“那就太多了。被接纳为核心成员,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持,晋升快,还容易出政绩,他们再帮着造造势,一代能臣循吏不就立起来了么?”金文征不禁羡慕道:“当然,下官还年轻,不敢奢望这些,先成为一名外围我就知足了。”
“嗯……”朱桢又盘问了一段,见他确实知道的不多。回答中充满了臆度和不确定,实在价值不高。
他便摆摆手,让王班头把金文征带到东间去继续问东问西,再让人将那陈潜夫带过来。
面对同样的问题,陈潜夫的回答就老道多了。
“我哪有什么组织?都是小年轻臆想出来的。我那帮同乡好友,只知道我来京城教书,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都是些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跟他们说了也不明白。”
“我为什么帮忙出谋划策?一来,我跟王司业是棋友,下棋的时候多嘴给他支个招,结果就让他赖上我了。二来,宋祭酒做得也确实太过分了,师生们都撑不下去了。我同情他们是有的,愿意帮帮忙也是有的。
“但说我在党同伐异,阴谋做掉祭酒那就太扯了。我年近古稀,无儿无女,做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什么,我推动祭酒致仕?我也不是谦虚,我一个小小的八品博士,说的话连膳夫都不听,我还能让祭酒致仕?那干嘛不让自己当祭酒呢?”
“因为吏部尚书是我的学生?余部堂只是年轻时跟我学过几天《公羊传》,这算什么学生?恁们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认……再说就算我厚着脸皮求上门,人家也不会理我啊。”
总之是说得汤水不漏,要不是老六来前,看过监听记录,说不定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但因为已经知道了他跟余尚书聊天的内容,潜夫公的表演也就没了卵用,止增笑耳了。
朱桢笑眯眯的等他说完,然后云淡风轻的笑道:“那你那天还去他府上干啥,纯下棋?”
潜夫公平静的面容微微凝滞,旋即恢复自然道:“对,下棋。老夫和余部堂都酷爱下棋,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知道分寸的,从不在下棋时,跟他说公事。人家听着心烦,心里还不知怎么膈应咱。”
“这话有道理。”朱桢点点头道:“那你为啥明知如此,还要膈应人家——人家明明就是不想掺合,你非要人家给宋讷下文干啥?”
“我,我没有啊……”陈潜夫瞠目结舌,脑海中如惊雷炸响。怎么听老六这话,当时他好像在场一样。
“你不是说,国子学联署还不够的话,还要发动御史台的人弹劾么?”朱桢又幽幽道:“潜夫哥真是太自谦了。恁是区区博士不假,可能量之大,超乎想象啊。居然朝廷的风宪官也听你的。”
“恁,恁说什么呢?”陈潜夫后背一阵冷汗津津,兀自强撑道:“老朽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好,那我把原话念给你——”朱桢便从桌上拿起张纸,念道:
“熂问:;那谁来接任呢,老师可有人选?’
“陈曰:‘就王司业吧。’
“熂曰:‘这个人不太行吧,他能力平平不说,还特别喜欢乱来,到哪里都搅得一团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越混越好的。”
“陈曰:‘因为他是我们浙西人啊。当初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举荐你入朝为官时,老夫就对你讲过,只有同乡是自己人。’”
陈潜夫目瞪狗呆,面如死灰……
第六三七章 潜夫
陈潜夫才知道,皇帝早就掌握自己的罪证了。
怪不得老六一来就抓人,而且稳准狠呢,原来早就盯上自己了。
这时候再装下去,就纯属让人看猴戏了。
于是他抬起头来,目光幽深的望着老六,气场全开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呢?直接派官差来抓人不就好了?”
朱桢对他道破自己的身份,一点都不意外。潜夫哥要是没这点道行,也掀不起这么大风浪。
他淡淡道:“一来、我们要将对国子学的影响降到最低;二来,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国子学真实的众生相,知道哪些是该呵护的庄稼,哪些是该铲除的毒草。”
“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满意么?”老六笑问道。
“还行吧。”陈潜夫道:“老朽还是不太理解,这么点小事儿,需要出动一位堂堂双亲王么?”
“你真认为这是件小事吗?”朱桢淡淡道:“要真这样的话,堂堂潜夫公会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生活,来为这五斗米折腰?”
“……”陈潜夫缓缓摇头,轻叹道:“没想到,皇上已经盯上我们了。”
“呵呵。”朱桢心说,其实不是,我当初就是来搞调研的。面上却老神在在道:“一切尽在掌握。我们已经有了个名单,但还是希望听你亲口说一说,这样就没必要胡子眉毛一把抓,不至于让江南文脉伤筋动骨。”
“江南文脉早就被拦腰砍断了!”陈潜夫情绪忽然激动的咆哮道:“你父皇腰斩高启那天,就断了,明白吗?!”
“你激动个屁!”朱桢重重一拍桌子,呵斥道:“要是真被拦腰砍断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还在上蹿下跳,没有躺板板?”
“躺板板……”陈潜夫神情一滞,问道:“那是何物?”
“你就当是躺平吧。”朱桢咳嗽一声。
“这个词不错,老朽这个年纪了,也想躺平。”陈潜夫叹息道:“可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朝廷现在不光把我江南文脉拦腰斩断,还要连根拔起,老朽责无旁贷,只能来京里,为读书人谋一线生机。”
“你是说科举?”朱桢淡淡问道。
“嗯。”陈潜夫点点头道:“虽说读书人应当勘破名利,但从唐朝以降,科举就是读书人的动力之源。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虽然略有些庸俗,却吸引着一代代的读书人发奋苦读,悬梁刺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说着他动情道:“这才是我江南文脉源源不绝的根源啊。”
“荒谬。”朱桢冷哼一声道:“难道国子学的生员,就不发奋苦读,没有悬梁刺股了?”
“这里如此森严的规矩,对学生无处不在的控制,能培养出有气节、有风骨的文人吗?”陈潜夫哂笑道:“不过是培养了一群循规蹈矩的奴才罢了,对你老朱家统治或许有益,但对文坛却是毁灭性的。”
“呵呵呵,真是不要脸啊,”朱桢叹为观止道:“就凭你这些人也配谈风骨?你们这些文人,整天抹黑北方人被元朝人统治过。但你们不也争相以登元朝科举为荣挤破头的想做元朝的官么?北方人当时是没得选,还情有可原,你们也没得选么?”
“要真是再有异族入侵,你们依然会跪的。”说着他哂笑一声道:“至于说国子学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你们这些所谓的经学大家、科举名师就没问题了么?以往,你们仗着掌握了科举的密码,垄断了进士的名额。这也是你们超然地位的来源。
“现在你们处心积虑反对官办学校,无非就是停科举,断了你们的名利的来源,让天下英才不再需要你们罢了。”
“老夫没那么庸俗,我说过,科举是文脉昌盛的根源!”陈潜夫提高声调道:“我们力图恢复科举,只有公心,不为私利!”
“真他么的无耻。”老六也是被气笑了:“还是你们自己把自己洗脑了,真信这一套啊?”
“老夫坚信不疑。”陈潜夫露出决绝之色道:“如果恢复科举需要流血,老夫不惮于牺牲。”
“是牺牲别人的性命吧?”朱桢冷笑道:“比方说周步吉,还有那些被你们教唆自尽的生员……”
“他们都是些被淘汰的残次品,能废物利用,为重开科举而死,应该感到荣幸才是。”陈潜夫一脸理所当然道:
“当然该老夫牺牲的时候,我也不会含糊的。”
“那你就该昨晚吃了逍遥丸,现在躺板板才对。”朱桢揶揄道:“而不是在这里接受审讯。”
“那恁就拭目以待吧。”陈潜夫冷笑一声,不再跟他对线。
“好,那咱就看看,谁的意志强大。”朱桢也冷哼一声,让人接替自己,继续跟他玩车轮大战。
他则起身离开了红事房。
外间,罗贯中刚狼吞虎咽吃完了晚饭。见他出来,忙擦擦嘴问道:“怎样,是不是很顽强?”
“是,他算是信念坚定的那一挂了,”朱桢点点头道:“不过无所谓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是么?”罗贯中欣喜道。
“嗯。”老六点点头,这次审讯,陈潜夫看似还在大方面上负隅顽抗,但架不住老六从小处偷袭——让他亲口承认了他们教唆自杀的罪行,还有企图更换国子学祭酒、阴谋恢复科举等罪行。
在老六看来,这就差不多足够了。
其实要是想问出他的同党名单,也根本不用这么费事,贴加官一上,保准他吐个一干二净。
但问题是,那样后果太严重了——如果他把整个江南文坛都供出来怎么办?也要把江南文坛连根拔起么?
如果其中牵扯到宋濂,还有大哥身边那些东宫讲官怎么办?难道也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那对太子的权威,将是沉重的打击。
朱桢希望,将打击面控制在小范围内,所以他不能将一份长长的名单交给老贼。
“差不多追究到余部堂就够了。”朱桢轻叹一声,看着门外苍茫的夜色,陷入了沉思。
第六三八章 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