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都以为,科举取士始于隋唐,但其实用文化考试选拔官僚的方法,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选出来人才,就是文法吏。
这些人一般出身小地主或没落士人,通文墨但不读经史,而是专修法条、律令之类。通过考试之后,他们可以马上执行具体行政事务,所以在压力拉满的战国时期,深受各国君主的喜爱。
李斯、李悝、申不害等一批战国名臣就是其中杰出代表。
最重用文法吏的,便是接受了法家思想的秦国,而秦王也在这帮高效严酷、崇尚严刑峻法、赏罚分明的文法吏的辅佐下,奋六世余烈,一统六合。
当然,秦朝的灭亡,也跟文法吏过于严酷有关。别的不说,陈胜吴广刘邦,都是因为耽误了朝廷的期限,按律当死,才造反的。
所以到了西汉,皇帝一面继续重用文法吏治理国家,另一方面也开始将儒生引入官僚体系,来教化百姓,柔化统治,以避免重蹈暴秦的覆辙。
因此汉朝的官僚队伍,便分为对立鲜明的两大群体,文吏和儒生。文吏依旧掌握着国家机器,儒生却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垄断了话语权和释经权,渐渐占据了上风。
及至东汉后期,名士集团崛起,士林舆论渐能操纵选官,施行几百年的‘以能取人’的选官制度,变成了‘以孝行品德取人’。
这下儒生便彻底压倒了文法吏,垄断了清流高官,只将那些事务繁巨、吃力不讨好的浊官,留给文法吏。
到了隋唐,皇帝设六学一馆、分科取士,其实都是想扭转这一局面,给文法吏一个出口。无奈已经转化为文化贵族的世家大族,竟能将政策扭曲为只重进士科,让儒士依然保持着对朝廷和官府的统治地位。
儒家也随着儒士的崛起,地位不断的上升,最终在宋朝成为国教——儒教,到达了巅峰。
宋朝的儒士非但彻底垄断了官位,彻底将文法吏驱逐出官员队伍,变成沉沦下僚、永无出头之日的吏员。还要竭力抹去文法吏在历史上存在的印记。
好让后人提起读书人,就跟儒生划等号,以为历朝历代都是靠他们治理的,历史都是他们的缔造的一般……
……
朱元璋起先也这么认为,好在他身边有人间清醒的刘伯温。
加上儒士在元朝的影响力降至低谷,他才没有陷入儒教缔造的谎言。
而且他自己在跟随宋濂等人学习四书五经之后,也确实没找到什么治国的方子,知道光靠儒生是治理不好国家的。
再说自己都当皇帝了,凭什么还让个死了快两千年的孔老二骑在头上?到时候,那些儒教门徒肯定要像宋朝那样,把他关进圣人之言编成的条条框框里。
这是朱元璋这样白手起家的皇帝,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于是他开始动起了‘贬儒’的心思。
洪武元年三月,徐达攻克济宁,天下大势已定,元朝灭亡只是时间问题。早就修炼的嗅觉灵敏、身姿柔软的孔家,马上向朱老板称臣。
但彼时的衍圣公孔克坚,是元朝册封的,还当过元朝的山东廉访使、礼部尚书、国子祭酒等高官,担心会被朱老板清算,所以只派儿子孔希学去拜会徐达。
之后徐达将孔希学送往南京朝见朱元璋。孔希学还特意向朱老板解释了,父亲因病卧床不起,才不能亲来朝贺天子的。
可朱老板不吃这套,他给孔克坚下了一道手谕,明确说明‘称疾则不可’,不可以装病不来哦……吓得孔克坚‘惶恐兼程进京’。
之后朱元璋虽然处于统战目的,原谅了他。但没给孔克坚一官半职,还将大明的首任衍圣公直接封给了他儿子孔希学。
并于洪武二年下诏:‘孔庙春秋释奠,止行于曲阜,天下不必通祀。’
就是说以后留曲阜一个孔庙祭祀孔子就够了,别处就不要再一起祭祀了,当然也就没必要建什么孔庙了。
所以老六为啥敢在国子大学不设孔庙,是因为他爹当年就想这么干。
但朱老板当年那次对儒教的打压很不成功。激起的反对声不亚于今时今日,当时中书省带头,各部尚书集体发声,说什么‘孔子垂教万世,天下共尊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报本之礼不可废’云云。
总之就是,你不让天下通祀孔子,我们就不干了。
当时朱老板还没站稳脚跟,也没现在的自信,还得依靠儒教的统战作用,所以只好收回了成命。
但朱老板这种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拖拖拉拉一直到洪武四年,才在士林千呼万唤中重开科举,然后不到三年又以儒士不习政体,难堪大用为由,又把科举给停了……
科举可是儒教的命根子啊,不能通过科举当官,谁还会拜入儒教门下?别看现在儒教声势浩大,可没有新鲜血液加入,根本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支撑不了几年,就要颓势尽显了。
这才是此番士林反应如此强烈,甚至抬出二圣牌位,豁出一切也要斗争到底的原因。
……
按说孔家和儒教是一体的,当然要共同进退,力挺士林到底了。
但那得衍圣公够硬气,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才行。
说来也巧,这两条孔希学一条都不具备。
前者,孔家已经连续投降金元二朝了,祖传软骨病,哪还有什么硬骨头?
后者,跟张天师家在江西一样,孔家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张家的罪状他们一样不少。
更巧的是,过年时,南张北孔还齐聚京城,在朱老板的安排下,张大真人跟衍圣公联谊了好几次。
目的就是让张懋丞现身说法,以自家的遭遇和惨痛教训,来教育孔希学,回去管好子弟,提前清退田产人口,不要等在山东清丈造黄册时,再重蹈张家的覆辙。
那样丢的是他祖宗的脸……
孔希学已经被朱老板连敲带打收拾服帖了。比起担心儒教日后的兴衰,他更担心的是孔家一屁股屎被翻出来。他很清楚这次要是不配合朱老板,回头孔家就要跟张家一样遭殃了……
“为臣这就去阻止他们,不让他们盗用我祖宗的名义,行欺君罔上之事!”衍圣公便赶忙自告奋勇道。
第七六零章 衍圣公横刀立马
随着午门城楼上传来肃穆的钟声,长安右门缓缓敞开。
待两扇巨大无比的金钉朱漆大门缓缓敞开,守门的官兵列队站好,那些文官便率先抬着二圣的牌位,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虎门’。
正待往承天门行去时,却见外五龙桥上,立着个身穿儒袍、脸色难看的中年人。
“衍圣公,你回京了?!”
看清那人,文官们大喜过望,纷纷打招呼道:“恁来的真及时啊,快来为圣人举牌!”
“是啊,有衍圣公亲率,我等更师出有名了!”
“你们住口!”谁知孔希学却朝他们暴喝一声,然后迈着鸭子步,朝祖宗牌位走来。“我不许你们打着我祖宗的旗号,行欺师灭祖、欺君罔上之事!”
文官们像被掐住了脖子,同仇敌忾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们哑口无言的看着衍圣公走到面前,然后朝文宣王牌位跪拜下去。
“不孝孙克坚来迟了,请祖宗恕罪!”
毕恭毕敬四拜兴后,他又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上前,双手抓住那偌大的牌位,就往怀里拽。
“衍圣公,你干什么?”见衍圣公要抢牌位,那四名官员给整不会了,赶紧下意识抓紧了底托。
“把牌位给我!”衍圣公愤怒的用力拉拽。
“不行”四人赶紧抓着底托,不让衍圣公夺了牌位去。
“放手!我祖宗的牌位,你们不可以碰!”衍圣公则死死抱着竖牌,非要把祖宗的牌位抢回去。
“不放,圣人是儒教的圣人!”双方便拔河开了。
按说四对一,优势在我。可四名官员还没来得及发力,便听喀嚓一声,圣人牌位竟被生生拽成了两半。
孔希学抱着牌面,噔噔噔后退不止,要不是他儿子及时扶住,好险没一屁股坐地上。
四名官员抓着底座,所有人目瞪口呆,场中一片死寂。
“好啊,你们损毁我祖先的牌位,欺师灭祖啦!”还是孔希学先反应过来,放声大哭起来:“祖宗哎,子孙不孝啊,让我以死谢罪吧……”
那几个官员也吓得面无人色,赶紧上前将那底座给他。见衍圣公不接,他们便动手给重新插上。
“好,好了。”四人讪讪笑着擦擦汗。“没事了……”
话音未落,便听吧嗒一声,底座重新脱落。
“艹……”不知谁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虽不雅,却也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欺师灭祖啦,欺师灭祖啦……”衍圣公还在那里大哭不止,惹得一众武官笑弯了腰。
郑尚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对孔希学道:“衍圣公不要这样,我们也都为了圣教存续,为了孔圣人的地位啊。”
“是啊衍圣公,孔圣人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徐铎也赶紧附和道。
“一派胡言,我祖宗从来讲的都是君君、臣臣,不会让人打着他的旗号逼宫的!”孔希学却断然道:“除非你们让我祖宗开口同意,否则谁也休想打着他老人家的旗号乱来!”
“这……”众文官无语了,这谁要能让孔圣人开口?那还用抬出他的牌位么?
可就是扶乩请神出马仙,也请不来孔圣人啊。
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
“所以嘛,你们又没问过我祖宗怎么想的,怎么就敢说他一定会同意?”衍圣公大声质问道。
“因为我们是为了维护圣人啊……”郑九成道。
“不,你们只是打着我祖宗的幌子,来满足你们的一己私利。”孔希学高声道:“今天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休想抢走我祖宗的牌位!”
他根本不怕这些文官动粗,一来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些儒生不敢动自己一指头。二来,大队带刀舍人就在自己身后的承天门上。
万一场面失控,马上就会冲出来弄这帮文官的……
……
这时,午门响起响鞭声。
看热闹的胡惟庸,方对一众束手无策的文官咳嗽一声道:
“诸位快点,耽误了上朝,可是要吃廷杖的。”
说完,便跟曹国公带着武官先行一步,只留那些文官在风中凌乱。
“怎么办?”众文官望向郑部堂。
“唉……”郑九成看一眼衍圣公,孔希学赶紧把牌位紧紧抱在怀里。
“既然衍圣公不同意,就算了。”他叹口气道:“我们只带亚圣的牌位上朝吧。”
“唉,只能如此了……”文官们认命的点点头,总不能真从衍圣公怀里硬夺取孔夫子牌位吧?
那也太抽象了,不止要在当世贻笑,绝对会遗臭万年的……
文官们只好抬着亚圣的牌位,越过衍圣公,继续向承天门前行。
孔希学紧紧抱着祖宗的牌位,闭眼不看那些文官或是失望、或是鄙夷、或是愤怒的目光。
直到最后的官员也走过去,外五龙桥上空无一人,他这才松了口气。
……
奉天门城楼上,数百名带刀舍人手持皮鞭木棍,只待燕王殿下一声令下,就要冲下去拿人了。
看着文官们居然就这样放弃了,只抬着孟子的牌位进了脚下的城门洞,老四失望的叹气道:“这帮怂包,怎么不硬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