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皇帝朱元璋便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出生长大。
虽然这里给他留下了许多痛苦的回忆,朱元璋却不改对故乡的深情眷恋。他将濠州升格为府,并在府治二十里外的凤凰山南修筑中都城。
山南水北为阳,凤阳府之名因此而来。随后,府衙便迁到了营造中的中都城。又析临淮县西部四乡新设了凤阳县,与府城同郭。
之所以不直接把临淮县城迁到中都,是因为临淮肩负着堤防重任。要是县城这段河堤崩溃,把县城淹了还是小事儿,关键是还会把皇陵淹了。
所以临淮县的头等重任,便是看护好这段河堤……
这活可不轻松,因为黄河夺淮以后,失去主河道的淮河,几乎年年泛滥,要不然朱老板一家也不至于那么惨。
换别的县,淹了就淹了,还能混点儿经费,免点儿赋税啥的。可要是淹了大明的皇陵,从知县往下,全衙的脑袋都得搬家。
是以去年一冬,新任知县韩宜可都在带领民夫修筑河堤。转年还没出正月,他便又带人沿着河堤一寸一寸的巡视,排查隐患,务求平安度过即将到来的春汛。
他验堤并非只是走马观花的看看,因为他知道河堤表面一般都是质量最好的。里头看不见的方,就不好说了。洪水来了,可不管你里头外层,质量不过关,统统冲垮。
所以他命手下差役在堤上每隔一段,便用铁锥筒钻孔取样。然后亲自检查取出的土样,这样是否表层实夯,深层虚夯,或者表层用好土,下层用劣土便一目了然了。
他正在蹲在堤上,用小锤子仔细检查土样硬度,便听身后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身边的官差寻声望去,不禁纷纷倒吸冷气。
“县尊,是个大官!”
“哦?”韩宜可这才抬起头来,便见一名绯袍武官,在十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簇拥下,离了大道,气派十足的朝自己而来。
这年头可是重武轻文的,文官们在那些开国功臣面前比孙子还不如,一个伺候不好,就要挨打挨骂的。
韩宜可还是贬官,就更得小心了。他赶紧让人打水来,把脸洗干净。可满是泥点的官袍和沾满黄泥的靴子,就无能为力了。
整整衣襟,他赶紧下到堤边恭迎,才发现这名三品高官十分年轻,而且自己还见过。
“哈哈哈!足下可是皇上亲封的快口御史?”那武官潇洒的翻身下马,扶起韩宜可。
“下官正是韩宜可,拜见平指挥。”韩宜可苦笑一声。‘快口御史’可不是什么好外号。
“哦,你认识俺?”那武官正是平安,陛辞之后,他便来凤阳卫上任来了。
“前年元旦大朝,下官曾一睹过平指挥的风采。”韩宜可一脸真诚的笑道:“早听说平指挥要履新凤阳卫,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客气啥,咱也是路过,远远看到你在这儿,想来结识一下胆大包天的韩御史!”平安爽朗笑道:“那套繁文缛节正式场合搞一下就够了,咱们私底下,还是随便些的好。我叫你韩老弟,你唤我平兄如何?”
“遵命。”韩宜可恭敬应声,心里却不信平安的话。
这江堤远离官道十余里,平安怎么能看得到自己呢?肯定是专程找来的。
但上官不开口,他也不能问,只好先装糊涂陪着平安,沿河堤边走边说。
好在武人没那么多弯弯绕,都喜欢单刀直入。
没走多会儿,平安回头一看,见自己亲兵已经把临淮县的差役挡在远处,便收起笑容道:“韩老弟,我这回来找你,还有件要事。”
“请平兄吩咐。”韩宜可躬身道。
“不是我要吩咐,是陛下要吩咐。”平安压低声音道。
“不要跪!”说着他一把扶住下意识要跪听的韩宜可。
“第一道口谕就是,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平安解释道。
“明白。”韩宜可点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平安便将五位殿下要以移民身份回乡历练的事情,讲给韩宜可。然后沉声吩咐道:
“五位殿下在家乡的安全及一应安排,皆由我二人负责。对五位殿下的情况,我们都要每日一报……”
说着他将一本小册子塞到韩宜可手中。“这是密语册,以韩大人的聪明肯定知道怎么用。回头会有人带信鸽给你,飞鸽传书可直达大内。”
“如有紧急状况,需要采用更可靠的通信手段,这本册子里还夹着一份兵部勘合,可以动用八百里加急一次。但只有一次,一定慎用。”平安又吩咐道。
韩宜可点点头,一旦动用了八百里加急,那动静可就大了,府里还有韩国公那边,肯定要刨根问底的,殿下们也就很难继续隐藏身份了。
不过他还是觉得荒谬。“平兄,我怎么感觉懵懵的,皇上干嘛让殿下当农民啊?”
“皇上说是就藩前的历练,体会民生艰难,学习种田啥的。”平安撇撇道:“咱们做臣子的也不敢多问,奉旨照办就是。”
“那么说倒也不是坏事。”韩宜可苦笑一声道:“只是咱俩这干系就大了去了。”
“那可不。”平安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所以我这才着急忙慌的来跟你通气。咱是个武夫,粗,还得你们读书人的高见。”
“让我想想。”韩宜可寻思片刻,站住道:“一是,就像平兄说的,要绝对要保密,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如果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当然。”平安点头。
“皇上还特意吩咐,对诸位殿下也要绝对保密,要是让他们发现,咱俩知道他们的存在,历练的效果肯定大打折扣。要是跑到你衙门里住下,你是撵还是留?”
“那都是大麻烦。”韩宜可苦笑不止,这他妈什么事儿啊?
他便接着道:“不过也不能放任不管,在殿下们不知道的情况下,适当的给点帮助,让他们能体验到百姓生活就够了,也不能太难为他们。不然,咱们将来,呵呵呵……”
“是是是。”平安倒吸口冷气道:“还是你老弟细,咱不能让他们吃太多苦头,不然殿下会记恨咱们的。”
“这些事我来安排,至于安全嘛,当然是平兄负责了。不过我这边也会留神的,有什么情况及时通气。”
“明白。”平安点点头。
两人又仔细商议一番,敲定了联络方式等各项事宜,这才分道扬镳。
第七十五章 洪武大移民
打那天之后,韩宜可的工作重心,就从河堤转移到移民事务上来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要尽快完成移民安置,这样还能赶上今年的春耕。
因为移民安置工作本就是两淮,乃至整个北方地方官的重中之重。
从建炎南渡算起,整个北方被异族统治了两百多年。尤其是元朝统治的八九十年里,蒙古贵族在华东华北平原跑马圈地,将大量良田变成他们养马的牧场,使汉族百姓无立锥之地。
汉人只能要么造反,要么逃亡,百十年下来,整个北方千里无鸡鸣,荒草连阡陌,许多乡村人烟断绝,彻底消失在朝廷的版图上。北方汉人锐减了百分之九十……而且是跟金朝的数据相比。
两淮地区还是元末农民起义的主战场,元军和地主武装对农民军所据之地,多是‘拔其地、屠其城’,直杀的江淮一带‘春泥归来无栖处,赤地千里少人烟’……
江淮第一城的扬州城,当时被杀的仅余有十八家。
洪武初年,朱元璋命太子巡视江北,朱标目睹这一人间惨状,走一路哭一路,摧心裂肺,难以自持。
朱元璋不得不提前召回太子,不然朱标能活活哭死在路上……
是以尽快恢复北方人口,便成了摆在朱元璋面前的头等要务。
幸好朱老板是有大魄力的开国皇帝,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强行将大量百姓,从人烟稠密的山西江南等地,持续不断迁徙到山东、河南、河北,以及两淮一带。
洪武大移民,也就成了大明的一项基本国策,一直延续了半个世纪之久……
……
凤阳作为中都,主要接收来自江南的移民,也有大量犯官家属被迁徙到这里种地。
所以朱元璋安排五个儿子到凤阳学农,一点都不会引人注目。
相反,要是在江南某个县里,忽然多出五条大汉来,怕是立马就要有官差上门了。
按照规矩,所有移民要先到县衙登记、落户,然后依照朱老板承诺的,发给种子农具,耕牛和住处,还有全家半年的口粮。
此外,移民迁徙路上还给路费和棉衣。而且朱老板承诺,移民垦田,三年免税;三年后每亩仅纳税一斗,不再加收其他赋税。
跟历朝历代相比,这都已经是给到移民最好的条件了。但条件再好,大部分老百姓也不愿意挪窝,非得官府强迫,官兵押送,才能给他们换个地方。
所以移民抵达临淮县是有排期的,并非三五成群、自行前来。
这大大降低了韩知县守株待兔的难度,不至于整天坐在接待处,连上个茅房都不敢离开。
其实也没等多久,二月初五这天,新一批移民抵达。
按规矩,他们要先在县衙前的大坪上站定,等官差老爷训话。然后排队进入县衙,领取发给他们的种子耕牛、农具口粮。
彼时,户房王典吏在台阶上声嘶力竭的宣讲皇帝的圣旨和本县规矩。韩知县则站在门洞阴影中,仔细打量这些新来的移民。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要找的目标——那三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在移民从中如鹤立鸡群,想不注意到都难。
“哎呀,还真是……”韩知县不由低呼一声。他在大朝会上,是见过几位殿下的。
而且几位殿下的特征过于明显,个子高之外,秦王大方脸,晋王小白脸,燕王是黑圆脸。
单拎一个出来他可能还不敢确定,但三个凑一起,那准没跑儿。
这下,他才彻底信了平安的话。
“县尊,怎么,有认识的?”跟在身旁的李司吏,闻言忙凑趣问道。
“呃,是。”韩知县指了指秦王几个道:“那几个大个子,好像是本官……老上司的公子。”
他高低也是朱老板的员工,说老上司也不算错。
这是他早编好的借口,不然堂堂百里侯,整天关心几个外来移民,本身就很奇怪哎。
此时官吏犯罪,凡笞刑以上都贬至凤阳屯田,不计其数。所以李班头很自然就信了韩知县这个借口。
“待会儿咱把他们叫到后头?”李司吏献殷勤道。
“不必。”韩知县摇摇头,露出忧谗畏讥的神情,让他自行体会。
“懂了。”李司吏马上就体会到,县太爷不愿意跟犯事上司扯上关系的心理。何况听说县太爷本身也是被贬来的……
“你看着替本官照拂他们一下吧。”韩知县低声吩咐道:“去,让你的人,分他们几亩熟地,不用太多,多了不好看。”
“县尊真是太谨慎了。”李司吏赔笑道:“就是多给个几十亩,谁又敢放半个屁?”
“不要坏了规矩。”韩宜可摇摇头,一副不能因私废公的架势。
其实他是担心,给几位殿下地太多,累死他们都种不过来,岂不弄巧成拙?
想了想,好似觉着自己对故人之后太刻薄,他便又低声道:“还是多给他们点粮食吧。”
“哎,好嘞。”李司吏应一声,兴冲冲去了。
对他来说,能机缘巧合跟县尊分享秘密,绝对是好事儿。
……
说回可怜的天家五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