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胡子拉碴,目光迷离,人都瘦脱了形的鬼样子,何迪吓了一跳,这哪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目光如炬的跋扈将军?
“哎呀永嘉侯,怎么几天不见憔悴成这样了?”何迪赶忙关切问道。
“你是来看本侯笑话的吗?”朱亮祖没好气道:“你是不知道皇上有多可怕,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听了你的馊主意?”
最早是何迪建议朱亮祖,利用八百里加急快过急递铺的优势,来个恶人先告状的。
“唉,谁能想到楚王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回国,还会狂奔三千里来救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知县呢?”何迪到现在还无法理解道:“完全不合情理嘛。”
“唉……”朱亮祖也长叹一声,无比郁闷道:“谁说不是呢。怪不得当初胡惟庸提醒我,老六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妈他就是个怪胎!”
“说这些都没用了。”说着他摆摆手,沉声问道:“你来找本侯干什么?”
“当然是为侯爷排忧解难了。”何迪拈须一笑,狗头军师上身。
第八九四章 广州热
“哦?怎么为本侯排忧解难?”朱亮祖也拢着浓密的虬髯,饶有兴趣的问道。
何迪便将他们的打算跟朱亮祖和盘托出。
朱亮祖听完登时就垮了脸:“什么馊主意,本侯现在躲他还来不及,你们竟然让我往上凑。”
“侯爷,在下明白你的想法,无非就是等到朝廷没时间换帅,自己就安全了。”何迪笑道。
“知道还给老子添堵?”朱亮祖没好气道:“都老老实实待着,等老子安全了你们就安全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明白吗?”
“侯爷说的是,但问题是楚王殿下会这么配合吗?”何迪却幽幽道:“他要是想对付侯爷,难道不知道要趁这最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他当然知道,所以本侯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儿子被他抓了都装不知道。”朱亮祖阴着脸道:“不就是为了熬过这段时间去?有什么事,等下个月再说。”
“唉,侯爷真是当局者迷啊。”何迪听了直摇头,苦笑看着朱亮祖道:“你不惹他他就不惹你了?楚王殿下救下了道同,抓了徐臬台,仅凭这两个人的口供,就能要了你的命。”
“……”朱亮祖没有马上否认,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徐本雅应该不会出卖我。”
“哈哈,侯爷太自信了。”何迪冷笑一下道:“据可靠消息,徐本雅已经怂了,表示什么都愿意招。但是道同没有当场问话,说什么火候还不到,还得再打几天。”
看一眼脸色煞白的朱亮祖,何迪轻声道:“但到底是火候不到,还是想私下单独问话,就不得而知了。”
“他一家老小都在你们船上,徐本雅不管他们死活了?”朱亮祖恨声道。
“管啊,所以才撑了这么多天。”何迪叹气道:“可是人的忍耐力终究有限,他受不了折磨,终究会开口的。”
“本侯给他的鹤顶红,他怎么不吃呢?”朱亮祖闷声问道。
“一进去就被搜出来了,楚王的手下经验丰富,徐臬台将药瓶藏在谷道中,依然被他们找到了。”何迪不愧是地头蛇,这种事情都知道。
“嗯……”朱亮祖终于不说话了。
何迪继续打击他道:“道同和徐臬台的口供,就能完美证明,侯爷为了逃避惩罚,命法司罗织罪名,反诬道同。更严重的是,你竟然欺君罔上,企图利用皇上性情急躁的毛病,借刀杀人,让皇上下旨处死道同。”
顿一下,他放缓语调,阴森森道:“但凡有点权势者,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愚弄,更别说唯我独尊,自诩英睿无比的皇上了。侯爷你说,楚王殿下把两人的口供提上去,再安排几个御史弹劾一下,皇上能不能饶你?”
“别说了!”朱亮祖一拍桌子,色厉内荏道:“那他怎么不发急报?还在等什么?!”
“当然是投鼠忌器了。”何迪说完歉意的笑笑道:“抱歉侯爷,不是说恁是老鼠,只是打个比方,说明楚王殿下担心抓了你,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侯爷手掌十几万大军,身系统一大业,举足轻重,不可擅动啊。”
这话听得朱亮祖神情稍霁,自尊心感到些许安慰。
“再者,抓了侯爷,就会牵连到我们。在不知道咱们联系有多深,有多少人牵扯其间之前,他同样不敢轻举妄动。”何迪接着道:
“否则万一广东叛了,军队又乱了,这祸闯的可就大了去了。就算他是双亲王,是皇上的儿子,也一样负不起这个责任!”
“嗯,有道理……”朱亮祖不由点头道:“这些天本侯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像你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听你一说,这心里终于敞亮了。”
“你说的没错,本侯缩在家里确实毫无意义,反而平白让人看轻了。”他的眼睛便恢复了神采,昔日的气势也一点点回来了。
“这就像打仗一样,你就是不想交锋,也不能一味的示弱,得让对方明白,你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和能力,他才会选择和平。”朱亮祖接着沉声道:
“本侯整天在家里缩着,只会让楚王误以为能拿捏我,反而在诸事不顺时,很可能会不管不顾,将证据捅到朝廷去,那时候反而麻烦了。”
“侯爷终于想通了!”何迪笑着拊掌道:“就是得让他明白你的实力,明白我们广东土著会跟你共进退,他才会……”
“投鼠忌器。”朱亮祖接茬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何迪不禁莞尔。
“哈哈哈!”朱亮祖放声大笑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
……
布政司后院,八面来风阁。
话说老六来广州之后,就一直在这座还算凉快的阁子里待着,腚上的伤好利索了也不出去。
广东这鬼天气,实在太他妈热了。本来以为南京苏州的夏天就够难熬了,没想到跟岭南一比,小巫见大巫了。
同样的湿热,在南京只是一种感觉,到了广州却化为灼热的粘稠感。
太阳毒辣暴烈,充足的雨水落在地上就被蒸发。人在氤氲的水汽中行走,宛如游鱼,在户外只消片刻,就能忘记自己是陆生动物。
朱桢这种从江南来的都受不了,到了没几天就开始热气攻心,爆痘、喉咙痛、起痰甚至失眠,整个人都燃起来了。
所以他整日躲在阁中,左手凉茶,右手老汤,冰块风扇、刮痧拔罐,跟热气作斗争。
朱桢终于真切的感受到岭南为什么叫烟瘴之地,朝廷官员为什么视流放岭南为不归路了。
“本王终于知道,苏东坡写下那句‘试问岭南应不好’时到底在想什么了。”他让人给满头大汗的道同端来凉茶道:“感觉这么热的天派你出去都是罪过。”
“殿下是初来乍到不习惯,时间久了也抗热了。”道同接过凉茶,一口气喝下大半碗,抹抹嘴道:“不也没耽误广东人世代在这里繁衍吗?他们还下南洋去更湿更热的地方搵食呢。”
“确实,人的适应力太强了。”朱桢感慨的点点头,不过他还是选择将来到温带定居。
第八九五章 比胆量
待到道同下了汗,朱桢方问道:“圈圈都画完了?”
“画完了。”道同点点头,笑道:“正如殿下所料,他们被这一手搞的心虚了,昨晚都跑到白云山庄去商量对策。”
“什么对策?”朱桢问道。
“对策就是今天一早,何迪去找永嘉侯了。”道同答道。
“哦?”朱桢粗眉一挑道:“看来是准备跟本王摊牌了。”
“下官也觉得朱亮祖该出来动一动了。”道同点头道:“下面就是比大小的时候了。”
“说的不对,大家都是明牌,牌面有什么好比的?”朱桢却摇头道:“现在比的是胆量,比的是谁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敢豁出去。谁信了谁就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呃……”道同一阵无语,殿下明明侠肝义胆、英明神武,为什么总是透着一股子无赖气质?
这时,邓铎禀报朱亮祖求见。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老六笑道:“让他过来吧。”
“那下官先行回避了。”道同起身告退。
“不用,你躲到屏风后面就行。”朱桢却摇摇头:“正好当个听众。”
“好。”道同笑道:“那下官就洗耳恭听,殿下跟永嘉侯的精彩斗法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朱桢笑着一摆手。
……
不一时,永嘉侯跟着邓铎进来,向朱桢深施一礼。
“前日竟劳殿下亲自登门,实属罪过,末将今日前来赔罪了。”
“永嘉侯客气了。”朱桢笑着赐座,又讲笑话似的说道:“有个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本王去的那天,道同还带人抓了个冒充你家公子的蟊贼。”
他就像没看见朱亮祖嘴角向下似的,自顾自的笑道:“那人太像了,以至于道同也吃不准,问我要不要知会下侯爷。本王告诉他不用,因为将军亲口说的,小侯爷早就去云南公干了。”
老六乐不可支道:“所以那人肯定是假的,否则不是将军撒谎骗本王,就是小侯爷当了逃兵。没有第三种可能,你说是吧,侯爷?”
老六含笑看着朱亮祖,语速越来越慢,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唉,那小子其实就是朱暹。”朱亮祖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强笑道:“不过末将已经调查清楚了,朱暹并没有当逃兵,只是有紧急军情要回来禀报,误打误撞被道知县……,哦,现在是道臬台撞上了,完全是一场误会。”
“是吗?”朱桢一脸错愕道:“这事闹的,这不让令公子吃了大裤头了?不行不行,必须严肃处置。”
“不必不必,不过一场误会。”朱亮祖赶忙大度的表示。“就像当初下官误会道知县一样。”
屏风后的道同听了险些破口大骂,朱亮祖这才老实了几天,怎么又他妈的原形毕露了?
明明是他撒谎被抓住手脖子,就敢再撒个谎,反过来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还想跟自己把旧账一笔勾销了。真他妈的不要脸!
屏风前,朱桢摆摆手道:“哎,一码归一码,两件事都必须弄清楚。”
他又问朱亮祖道:“对了,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
“只是朱暹以为紧急,但其实没那么紧急的事情。”朱亮祖笑笑道:“都已经过去了,不值一提。”
“永嘉侯最好还是说清楚,”朱桢却假假的客气道:“不是本王信不过你,只是凡事得讲证据,本王就算要处分道同,也得让他心服口服不是?”
“你现在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本王,再把朱暹叫来,问他一遍,只要他也能说个大差不差,就说明是真有紧急军情。”朱桢沉声道:“我让道同给你父子赔礼道歉!”
“不用不用,真不用。”朱亮祖赶忙摆手。
“到底是不用,还是对不上口供?”朱桢冷笑一声,阁中气氛陡然崩坏。冰块风扇也挡不住永嘉侯满头的汗。
见他哑口无言,朱桢一拍桌子道:“永嘉侯,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老实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却跟本王在这一个劲儿的耍小聪明,你说你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朱亮祖尴尬到极点,反而就不尴尬了。他掏出帕子擦干净汗,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
“殿下息怒,这本就是个充斥着谎言的世道,大家或是无奈,或是主动都要撒谎的,心照不宣即可,没必要太较真。”说着他看一眼老六道:
“比方殿下说道同抓的人是假朱暹,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假话。其实你心里明白,道同抓的就是真朱暹。”
“这是彻底不装了?”朱桢冷笑看着朱亮祖道:“那咱们就盘一盘,你来广东后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吧?”
“这事不急。”朱亮祖却摇摇头道:“末将此来是受人所托,来当说客的。”
“何迪那帮广东土豪?”朱桢沉声问道。
“是。”朱亮祖点点头,也沉声道:“听说殿下要逼他们造反,果有此事?”
双方正式进入短兵相接环节,屏风后的道同紧张的大气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