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何迪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静谧,何真皱皱眉,按住琴弦对走进来的弟弟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哥都知道了?”何迪错愕道。
“我不知道,只是你都写在脸上了。”何真摇摇头,问道:“是不是事情跟你预想的不一样?”
“是。”何迪颓然点头,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大哥,末了叹息道:“没想到,陈伯运他们也好,永嘉侯也罢,全都变的这么胆小,在楚王面前全缩了卵子。”
“不是他们变胆小了,是这个世道变了。”何真指了指满脸挫败的二弟道:“只有你还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八九八章 撞了南墙得回头
“现在撞了南墙准备回头了?”何真的语气竟有些揶揄。
“哎呀大哥,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何迪无奈至极道:“快想想办法吧。”
“永嘉侯都说了,交人啊。”何真轻抚一下琴弦道:“你问我,我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怎么跟族里交代?”何迪发愁问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何真淡淡道:“你又不是他们的爹,操那些心干什么。”
“……”何迪竟无言以对。
“再说,我们家就没有作奸犯科的子弟了吗?”何真又问道。
“名单上没有。”何迪轻声道。
“那是给我面子。”何真淡淡道:“不能给脸不要脸。主动把他们都交出去,不然你就里外不是人了。”
“哎……”何迪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而且我还强烈建议,那些墙上被标记了红字的土豪,都一块去找楚王自首。只要认错态度良好,相信殿下会从轻发落的。”何真话还没完,又轻叹一声道:
“只是原先开的条件肯定不会再有了。”
“唉……”何迪愈发沮丧,这些年他替大哥当家作主,一直顺风顺水,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领袖了。没想到遇到真正的难关,竟是如此的不堪。
“不用这样,你从来没离开过广东,难免会妄自尊大,做出错误的判断。”何真轻声细语道:“这件事情交代清楚,就回你的白云山庄闭门读书,静一静心,回头我想办法让你出去当几年官,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就好了。”
“是,大哥。”何迪颓然点头,接受了自己被解除权力的处分。
“还有何贵,也跟你一起去。”却听何真接着缓缓道:“那些大宗大族的子弟也都该出去长长见识了,别一代代都窝在岭南,夜郎自大。”
何迪听出了大哥的言外之意,不由抬头道:“大哥是让我们……做人质吗?”
“胡说八道!”何真勃然作色,重重一拍几案,震得琴弦嗡嗡作响。
“跟你说了多少遍,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现在是大明的臣子,不是什么番邦属国!还人质?!再说这种鬼话,打断你的狗腿!”
“是,我错了。”何迪赶忙点头认错,但他知道大哥的用意就是这样的。
只是这一条条‘丧权辱国’的要求,自己怎么跟那些土豪开口?
“是,你错了。不过我也错了。”何真苦涩笑容道:“当初就不该由着你们瞎搞。这下可好,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我也说不清了。”
说着他笑容愈发苦涩道:“明天老夫会去行辕登门赔罪,能不能见到殿下还两说呢。”
“大哥,至于吗?”何迪顾不上自己的糟心事,着急道:“你可一直没掺和,还在帮着楚王说话。”
“这话说出去谁信?只会觉得我何真虚伪。”何真摇摇头,缓缓道:
“得罪了楚王没有人会好过的,这样一想,是不是心里舒坦些了?”
“大哥,我错了。”何迪羞愧的低下头,心里确实松缓了不少。
……
何迪回到白云山庄时,已经是夜里了。
雨还在下,土豪们还在等着他。
“何二爷回来了。”他一进大厅就被望眼欲穿的土豪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道:“怎么样?”
“怎么说?”
“交人吧。”何迪便将自己的经历再原原本本讲给他们,又把大哥的话一五一十转告众土豪。
土豪们听了都傻眼了,有人当场破防道:“这办的叫什么事啊,还不如不跑这一趟呢。”
“不跑这一趟,你能知道现在的处境?”何迪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没好气道:“还在那自我感觉良好的等死呢。”
这话说的陈伯运等人,满腔怒气化为满脸的苦涩。
他们来找何迪本身就是因为害怕,指望他能搬动永嘉侯跟他们共进退。结果朱亮祖怂了,何真也坚决不帮他们,局面比他们料想的还要糟糕。
“就不信咱们团结一心,朝廷能奈何得了……”那人狠话撂了一半,便自己把自己噎住了。
只凭他们自己,是万万顶不住的。再刚下去,楚王肯定要拿他们开刀了。
永嘉侯手里那十几万大军,如果真调转枪头,对付他们的话,就凭他们那些简陋的庄寨,还真挡不住官军的大炮。
而且他们还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善野战,只能缩在庄寨里据守,官军只要兵力足够,完全可以从容的各个击破。
只要先拔掉几家的庄寨,其余的宗族也就只能望风而降了……
所谓枪打出头鸟,比如陈家、梁家、崔家、许家这些领头的,肯定是先遭殃的。
所以陈伯运、梁尚均,还有崔家许家的大族长,全都不敢吭声了。
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些土豪自然没了声势,很快就察觉到情况不对,全都乖乖闭嘴。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何迪这回是听了大哥的话了,不再替别人家操心:“给你们一天时间,把那些违法犯罪的子弟全都抓起来,然后你们亲自带着去投案。”
“我们会不会回不来了呀?”有人小声问道。
“去了就别想回来的事了。”何迪沉声道:“你们的事情可大可小,就看楚王较不较真。至于楚王会不会较真,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顿一下,他又对满脸不情愿的陈伯运等人道:“明天一早,我大哥也会去找殿下负荆请罪,尽力帮你们争取从轻发落的。”
“何老大仗义啊。”众土豪听说何真会出面,登时像吃了定心丸,心里松缓了。
“他老人家一出马,我们就有希望了。”
“是啊,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们的。”
何迪看着他们如释重负的反应,终于明白人家来找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大哥。
明白这一点他反而有些轻松,终于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了。便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对众人道:“大哥让我转告你们,从今往后要换个观念了。现在是洪武十四年了,元朝那一套该抛到脑后去了,大明是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
“是。”众人心有戚戚的应声,当然也难免不甘。只是形势比人强,徒呼奈何?
“大哥说,早点把观念变过来,适应大明的规矩,各位的宗族依然可以长盛不衰。”便听何迪接着道:“反之,就只能被无情的抛弃了……”
“明白。”这下的答应声,甘心多了。
第八九九章 高端局
这世上的死硬有两种,一种是至死不变的顽固,另一种是有恃无恐的嚣张。
广东土豪显然属于后者,当他们意识到没了倚仗,无力自保时,还是能迅速放低身段的。一如十几年前,审时度势及时向明军投降一样。这回他们又在危险的边缘悬崖勒马,及时打起了白旗。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优秀的能力。虽然前倨后恭的样子没那么体面,但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大家族,最能拎得清,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第二天,羊城百姓惊讶的看到,前一日还紧闭庄门,摆出一副坚守到底架势的广东土豪,一夜之间忽然全都转了性。
他们相继打开庄门,由大族长亲自带队,将犯罪的族人绑送官府。沿途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说是不是昨天的暴雨,把他们的火气浇灭了。也有人说,是何老大连夜出面,劝说他们不要跟朝廷对着干。
不管怎么说,羊城百姓都直观的感受到时代变了,广东的老大换人了。昔日里无法无天的大宗大族,终于低头认怂了。
……
按察司衙门。
官差们忙成一锅粥,将投案的嫌犯登记收押。但对那些来自首的大族长,他们不敢擅作主张,只好请示道臬台。
道同早就得了老六的吩咐,对前来请示的按察副使道:“来都来了,就收下吧,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不过别往牢房里送,这么热的天,关进去死上几个就不好交代了。”
“是。”副使明白道:“下官叫人收拾个小院出来,把他们软禁起来。”
“嗯,条件不要太好,他们是来投案的,不是投宿的。”道同轻咳一声道:“太舒服了怎么能行?”
“明白。”副使小声笑道:“我给他们凳子锯条腿,床板挖个洞,饭里掺点沙,菜里不放盐。”
“可以可以。”道同满意的点点头:“你们按察司真专业。”
“臬台此言差矣,是咱们按察司。”副使赔笑道。
俩人客气几句,道同又吩咐道:“也别让他们闲着,给他们笔墨纸张,让他们写交代材料。”
“啥交代材料?”副使没听过这词儿。
其实道同也没听过,这些从楚王嘴里,隔三差五蹦出来的词儿。他按照自己的领会解释道:“就是深刻检讨,深刻反省,深刻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老实交代所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哦,就是悔过书啊。”副使恍然道:“不过指望他们主动交代不太现实吧?”
“你告诉他们,谁检讨的最彻底,反省的最深刻,交代的最老实,谁就有机会见到殿下,当面聆听教诲。”道同不慌不忙道:“问题交代不清楚,或者让别人把他的问题交代出来,别说觐见殿下了,直接把牢底坐穿吧。”
“明白了。”副使点点头,心说互相揭发确实是个好办法。
……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钦差行辕。
何真已经在八面来风阁外跪了一个早晨。
他天不亮就在行辕门外等着了,一开门就投贴求见。但殿下迟迟不肯见他,却没撵他走,他便老老实实跪在那里,等着殿下的传召。
日上三竿时,邓铎出来,把已经跪麻了腿的何真扶进阁中。
看到何真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迈个门槛还得用手搬着膝盖窝,朱桢问道:“何老这又是干什么?”
“小老儿是来负荆请罪的。”何真苦笑道:“但小老儿骨瘦如柴,光着膀子背个荆条,太难看了,所以还是简单跪一跪吧。”
“你又何苦代人受过?”朱桢叹气道。
“殿下,小老是为自己的错误来请罪的。”何真却摇摇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小老儿是有责任的。”
“当初殿下抓了朱暹和徐本雅,老朽就该劝那帮广东土豪投案自首,但是我没有。后来殿下派官差上门拿人,老朽应该劝他们交人,我还是没有。”他说着再度跪地俯身:“给殿下和道臬台添了大麻烦,真是莫大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