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二月,蓝玉和金朝兴的大军抵达了威楚路。
盘踞这里的残元平章闫乃马歹、参政刘车车不花也毫不意外的开门投降,根本不敢抵挡大军的兵锋。
至此,滇中三路七州六县尽数归附。
滇中鼎定后,大军稍事休整,便准备进兵大理了。
这时,大理派使者前来递送国书,一是告知明军现在大理又有了新的国王,就是那位刚被蓝玉杀掉的大理总管的弟弟,名叫段世。
二是请大明依照前言,封段世为大理王。蓝玉等人观其书曰:‘……大理乃唐交绥之外国,鄯阐实宋斧画之余邦,难列营屯,徒劳兵甲。请依唐、宋故事,宽我蒙、段,奉正朔,佩华篆,比年一小贡,三年一大贡。’
内容大致说,大理自唐朝开始,就与天朝保持个互相友好,互不侵犯的邦交关系。到了宋朝时,两国关系更加密切。鄯阐,也就是昆明,是宋太祖的玉斧画下来不要的国家。
而且无论是鄯阐,还是大理,都很难驻扎军队,你们就算动用武力打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只是白费功夫而已。所以请按照唐宋的旧例,册封我们的国王,让大理来治理云南。
为此我们愿奉大明为天朝正朔,穿戴大明衣冠,并且每两年朝小贡一次,每三年朝大贡一次……
众侯爷看完都气笑了,一边传看一边骂骂咧咧。
“好家伙,不光想要大理,连昆明都想要!”景川侯都气笑了。
“合着我们忙活一顿,纯粹是给段家忙活的?”
“想屁吃呢你们?!”宣德侯瞪着那使者,冷笑道:“做梦呢是吧?真牛逼啊。老子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的梦!”
“大理都亡了一百多年,这又是哪里蹦出来的大理国王?”王弼也忍不住讥笑道。
“唐朝时大理国就是云南的主人,现在元朝亡了,我们自然就要复国。”那使者振振有词道:“何况之前大明皇帝已经许诺册封我们总管为大理国王,将云南之地尽数归于大理国!诸位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这副吃定了宗主国的嘴脸,让众将一阵腻味,一直不说话的蓝玉这才冷声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跟现在能一样吗?”
“就是!”金朝兴大点其头道:“当时梁王势大,云南皆非我大明所有。你们若真有心,当时可为朝廷消灭梁王,自取云南,朝廷自会将云南册封给你们。”
“现在我天兵三十万一路激战,已经破曲靖下昆明,灭梁王,定滇东滇中滇南,滇北也平定在望,只剩尔区区一隅之地。安敢再重提旧约,真是无耻之尤!”
那使者被说的理屈词穷,只好反复拿唐宋旧事,今上承诺说事。听的蓝玉一阵烦躁,拍案道:
“别跟他废话了,他个传话的懂个球?!”
“来人呐!”蓝玉又提高声调道:“割掉他的舌头,把他撵出营去!”
“啊?!”那使者吓坏了,赶忙大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堂堂天朝不能不讲武德啊!”
“本将杀你了吗?”蓝玉冷笑一声道:“割掉你的舌头,是为了警告段家,不要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梦话了。告诉那段世,要想活命就速速自缚出降,否则天兵一至,就让他去跟他大哥团聚!”
说着一摆手,亲兵便将那不断挣扎的使者拉到帐外,不一时就听‘啊’的一声惨叫,然后便没了生息。
……
苍山洱海间的大理城,非但有风花雪月之美,而且城池背倚点苍山,西临洱河为固。东有南诏皮罗阁所筑龙尾关为屏障,号极险。
大名鼎鼎的大理段氏,就靠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已经雄踞云南数百年了。
哪怕当初元世祖忽必烈亲自率兵攻打云南时,也只打到昆明而已,没有尝试攻打这座拥有山河之险的古城。在段氏称臣之后,忽必烈也只是去了段家的王位,依然将大理封给他们管理。
所以在段家看来,明军虽然来势汹汹,但他们只要依托大理城的有利地形,以及在此地经营数百年的深厚根基,是可以守住自己的基本盘的。
然后上个卑微的降表,多送点厚礼,说点肉麻的话,表示愿意称臣纳贡,差不多就能保住大理这个独立王国了。
这手他们太熟了,从南诏用到大理,从唐朝用到宋元,屡试不爽。所以在段家高层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至于在给大明的国书中,提出希望恢复大理旧日的国土,将整个云南都封给段家,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没大有戏。
但人嘛,总要有梦想,万一明朝皇帝看不上这偏远蛮荒之地,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呢?那他们不就血赚了?
所以在段世的叔叔段明的力主下,他们决定先漫天要价,等待大明坐地还钱,大家慢慢谈嘛……
谁知人家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派去的使者割了舌头。
明军的意思很明显,这种梦话说说都有罪,还谈,谈个屁!
段世才二十来岁,之前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突然接掌了大哥的位子,还被叔叔拥立为大理国王,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过现在大理上下都沉浸在复国的狂喜中,他也深受感染,所以同意了叔叔的主张,派使者去试探大明的反应。
现在看到被割了舌头的使者,他终于清醒了一番,不禁埋怨段明道:“王叔,你看这下搞砸了吧,得罪了大明可如何是好?”
第九八六章 文战
“殿下勿慌。”段明却沉声道:“这只是明军将领的态度,最多是昆明城那位殿下的,却不是大明皇帝的态度。”
“观其过去十多年来,对我们也好,对梁王也罢,都是极尽怀柔之能事。可见大明皇帝是懂云南和大理的。知道云南自有国情在此,对我们不能一昧用强。”
“那他们的将领会如此不晓事?”段氏有些不信道。
“这跟那些将领没关系,只不过是那位殿下年轻气盛,不明白这一点罢了。”段明接着道:“所以我们对他不能一昧服软,不然他真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了。”
“把他的大军挡在下关前,让他们碰几次壁,后勤不济,就明白为什么元世祖都不愿意打大理了……到那时,他就会听的进劝了。就算他不听劝,他父皇也会教训他不要任性的。”
“真要打呀?”段世听了直念阿弥陀佛。“大威天龙,大明天兵,我们怎么能打得过?”
“殿下,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平白得来的。没有殊死一搏的决心,两败俱伤的能力,又怎么能让别人把你放在眼里呢?”段明教训自己的侄子道:“我们要想复国,就得有牺牲的决心。”
“可是,大哥他们在广南,已经打过了……”段世怵头道:“完全打不过啊。”
“不一样的,广南距离大理太远,很难激起将士们的守土之心,上下无法同仇敌忾,此一不利也。”段明便侃侃而谈道:
“当时明军在西洋江右岸盘桓数月,一直没有进攻,让我军上下麻痹大意了,结果忽然渡江,我军猝不及防,招致大败。此二不利也。”
“你大哥身为三军主帅,不坐镇广南城,却冒冒失失跑到宝月关前线指挥,结果被明军流矢所伤,此三不利也……”
段明着实好口才,咔咔咔连摆了广南之战的十大不利,又话锋一转道:“下关之战就完全不一样了,背后就是自己的家乡父老,势必殊死一搏,保家卫国,此一有利也。”
“明军已经进兵数千里,后勤压力极大,无法再像广西时那样跟我们耗下去,只能速战速决,我们不至于日久生疲,此二有利也。”
“殿下不会打仗,老老实实坐镇大理城,不会重蹈你大哥的覆辙,此三有利也……”
他咔咔咔又摆出了下关之战的十大有利,把个懵懵懂懂的段世说的一愣一愣。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自然再次言听计从。
于是,段明再次给明军送去一封似软实硬的书信,大意是‘像汉武帝那样牛逼普拉斯的帝王大动干戈,也只得到云南一角。唐玄宗远征南诏,阵亡十几万,大败而归。元世祖也只攻下昆明,没有染指大理。将军以为自己比三位雄主如何?大明比汉唐元如何?还是早点班师回朝吧,不要白白让将士枉死。’
这封《大理战书》写的文采斐然,堪称名篇佳作,其中不乏劝明军‘宁作中原死鬼,莫作边地游魂’之类的佳句。
段世甚至还‘亲自’写了首诗,附在战书后,曰:
‘长驱虎旅势桓桓,深入不毛取暴残,汉武故营旗影密,唐元遗垒角声寒;
方今天下平犹易,自古云南守最难,拟欲华夷归一统,经纶度量必须宽。’
……
信使本来以为这回死定了,上次的信里说尽软话,信使亦被割去了舌头。以现在这封信的不恭程度,自己被挖去双眼割去鼻子都算轻的……
谁知这封硬气的书信,却对了众侯爷的胃口,竟然不怒反喜,纷纷点赞。
“这才对嘛。”曹震拢须笑道:“光死乞白赖的有啥意思?真男人就要硬起来!”
“还得持久!”金朝兴也笑道:“别硬了没两下便软趴趴了,那可太扫兴了。”
“就是,得让爷们尽兴。”在征倭军中总是一本正经,一副登高望重模样的王弼,这会儿也原形毕露。
于是蓝玉叫来书记官,命他也写一封更加有文采的回信给段氏叔侄。
书记官名叫吴伯宗,当初被朱老板发配广西从军。大明开国状元的名号,让他走到哪里都要被高看一眼,前有朱亮祖,后有蓝玉,都是眼高于顶,目无余子之人,却都对他青睐有加,委以重任。
这次蓝玉出征,自然也把他带上了。
此时的吴状元已经不复当年的风采,进了云南之后又水土不服,一直在闹肚子,所以佝偻着个腰,须发凌乱,两眼也没有神采。就像个寻常老吏一般。
大理使者简直不禁心生轻蔑,这封信可是我们大理全国的才子共同推敲出来的,那首诗也是才子们为殿下捉刀的,就连字都是请天下第一书法圣手写出来的。
大理中上层好儒释两道,一直自诩传承华夏衣冠文脉,其实是有些瞧不起被元朝奴役百年的汉人的。
他便盯着那老吏又黑又瘦的手,想看看能写出一笔什么字,一篇什么文?虽然他不敢当众鄙薄,但腹诽一番也是很过瘾的。
只见那老吏略一沉吟,挥毫泼墨,在纸上笔走龙蛇,字字力透纸背,杀伐之气扑面——看的大理使者目瞪口呆。
吴伯宗书曰:
‘……尝谓智士审兴废之机,达人明向背之理,豪杰之士各因其时而用心,故能勒名金石,垂勋不朽;若反其所宜,未有不败者也……’
‘方今天朝,圣明在上,贤人在位,封疆万里,雄师亿光。玄关之北,日本之南,偏师少举,无不景附,岂以此一隅为意耶?’
‘新附州城,悉署衡府,广戍兵,增屯田,以为万世不拔之计,又岂有‘兵久生变’之弊哉?故不足论也……’
‘若夫封疆之说,斯盖梁王未败之前,吾王有愤其不臣,杀我使者,故有是命,汝于此时若能发兵犄角,共灭云南,更立功勋,一心王室,庶副前约。今者,天兵南下,汝反率众为彼声援,闻败而遁,不加尔兵,亦已幸矣,又敢大言以祈前诏乎?’
‘果若人言,蛮夷难化者信然矣。足下援引古今,铺陈得失则厌闻矣。岂不闻——大明龙飞淮甸,混一区宇,陋汉、唐之小智,卑宋、元之浅图!大兵所至,神龙助阵,天地应符。汝段氏接武蒙氏,运已绝于元代,宽延至今。我师已歼梁王,报汝世仇,不降何待?!’
第九八七章 一个师傅教的
吴状元这篇雄文,非但更加的文采斐然,气势雄浑,还有力的驳斥了大理的诸般歪理。可谓风雷滚滚,观者变色,那使者看完,深深拜服曰:
“先生大才,不知高姓大名,是何官位?还请不吝告知,这样小子回去后,大人们要是问起来,也有的答。”
吴伯宗萧索一笑,淡淡道:“不过军前区区一小吏,哪有什么名号?”
“不愧是天朝上国,随便一个小吏就比我大理最有名的才子强多了。”使者愈发肃然起敬。
“好了,别酸了。把这篇檄文带回去,告诉段家叔侄,汉唐元怎么能跟大明相比?”蓝玉咳嗽一声,冷声对那使者道:
“汉唐元打不赢的仗,我明军却一定能打赢!他们攻不下来的地方,我明军一定能攻下来!我大军远征云南,不是为了让你们名义上归顺那么简单,而是要设置郡县,让云南永归版图!你们若不打算投降,就赶紧整备城防吧,十日内我大军必下大理!”
“是……”使者赶忙颤声应道,他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将军,会突然拔了自己的舌头,甚至挖了自己的眼……
谁知蓝玉非但没伤害他,还赏赐了他十两银子,便打发他回去了。
离开明军大营后,那使者先摸了摸自己舌头还在,又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元宝,不禁喜极而泣。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番非死即残,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
待使者一走,中军帐内的气氛便一肃。
“殿下和征南将军已经同意了我们攻取大理的计划!”蓝玉目光炯炯的看着几位侯爷,沉声道:“我命令!”
众将马上屏息凝神,肃然听命。
“宣德侯金朝兴,景川侯曹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