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朱桢才有底气召集土司土官们前来觐见。要是搁两个月前,到处都是造反的,你看有几个能理他?
……
楚海滇王殿下的旨意很快便送到了全省土司土官的案头。
一时间,到底要不要去昆明拜见那位王爷,成了全云南土司们共同的烦心事。
按说他们都接受了大明的册封,领受了官府印信,成了正经的朝廷命官,现在云南方面的最高长官召见,他们肯定得去。
可是就云南目前紧张的气氛,换了谁心里不打怵?都担心万一有去无回了怎么办?
但要是不去,肯定就彻底得罪那位王爷了,弄不好天兵天将下一个讨伐的对象就是自己。
所以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后,大部分土官还是备上厚礼,满心忐忑的出发了。当然也有心里有鬼,或者胆子太小,不敢来昆明的,便让兄弟子侄做代表,到昆明给自己请假。
整个冬月,云南各条通往省城的道路上,都能看到土司老爷们或长或短的队伍。他们有的三五成伙,有的只身前往,但大都不约而同的磨磨蹭蹭,希望别人比自己先到,看看会是个什么待遇再说。
当然总会有第一个到的。
首位抵达昆明的,是个叫木得的土司,官居丽江府同知。
朱桢对这位首先来报道的土司十分重视,隔天就在王府接见了他。
见面之后,他更是十分惊讶,因为这位木得土司已经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看上去少说七老八十了。
木得在儿子的搀扶下,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到银殿上,父子大礼参拜王爷。
朱桢一身衮龙袍,端坐在金漆王座上,微微抬手道:“老同知平身吧。”
“谢王爷。”木得的汉话相当不错,谢恩之后,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
“老先生高寿了?”朱桢大声问道。
“回王爷,老朽今年正好八十。”木得笑道。
“那真是高寿了。”朱桢便吩咐马三宝道:“给木老同知搬把椅子。”
“王爷面前,老臣不敢坐。”木得赶忙逊谢。
“但坐无妨。”朱桢和颜悦色道:“八十又叫杖朝之年,人到了这个年纪,是可以拄着拐杖见天子的。老先生又是第一个来昆明的,本王理当赐座。”
“那就多谢王爷了。”木得再三谢过后,才在椅子上坐定。有些惊讶的问道:“老臣真的是第一个到昆明的土司?”
“当然。”朱桢点点头,神色有些不善道:“三江以内,丽江距离昆明最远。所有土司中,老先生也是最年长的。却能最早来到昆明城,一方面当然是老先生闻命而行,动作迅速,但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其他各家够懈怠的。”
“那老朽这下可把得罪人惨了。”木得苦笑道:“只想着我们离得太远,得赶紧赶路,别误了王爷的期限,没想过抢这个第一。”
“怎么,老先生后悔了?”朱桢似笑非笑道。
“那倒没有。”木得忙摆手道:“老朽不会为了合群故意来晚,那样是对朝廷和王爷的不敬。”
“哈哈哈,听到没有。”朱桢笑对侍立在两侧的云南文武道:“这就叫明理。”
“是。”潘原明忙笑道:“木老同知素来深明大义,堪为土司表率。半年前我大军攻克大理,消灭段氏后,是他率众首先归附,还主动帮助王师招抚了鹤庆、永平等地。”
“之后,又从永昌侯攻克了佛光寨。大军撤离后,吐蕃大酋卜却趁机侵犯,也被他父子击退了。”
“下半年局面混乱时,木老同知非但迅速主动出手,平定了丽江的叛乱,还协助郭都督大军平定了蒙化之乱,可谓劳苦功高也。”
“好,你真的很好!”朱桢高兴的夸奖起木得道:“要是人人都像木老同知一样,云南何愁不大定?”
“这都是老臣应尽的义务,算不得什么。”木得赶忙谦逊道:“当初老臣不过是率众归顺,承蒙皇上不弃,被委以丽江府同知重任,还御赐老朽姓‘木’,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啊。”
“哦?”朱桢饶有兴趣道:“你这姓还是我父皇起的?”
“是。”木得一脸自豪道:“老臣原叫阿甲阿得,皇上看了老臣的谢表,朱批说‘这名字太蒙古,还是改姓木吧。’于是老臣就改叫木得了。”
“老臣的儿子阿得阿初也就改名木初了。”木得拱手向北道:“真是光宗耀祖啊,我木家定世世代代为大明忠臣,替皇上守好丽江!”
第一零三八章 木氏土司
银安殿中。
“好好。”听完木得大表忠心,朱桢高兴的连连点头,状若不经意问木初道:“你儿子叫什么?”
“回王爷,小儿原名阿初阿土,现在改名叫木土了。”木初忙恭声答道。
“阿甲阿得,阿得阿初,阿初阿土……”朱桢念着祖孙三人的名字,不禁笑道:“你们这名字起的有意思。爹的名字给儿子当姓,跟贪吃蛇似的。”
“我们纳西族人就是这么个起名法……”木初赔笑道,说完父子俩就尬在那里。这不等于说皇上错把纳西名当成蒙古名了吗?
“哈哈哈,不要紧张,单看你爹的名字确实很像蒙古人。”朱桢看木初脸都绿了,笑眯眯道:“我爹也不是全知万能,有搞错的地方很正常。要是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给帮你们改回来。”
“千万别千万别,这是皇上的隆恩啊。”木得闻言忙摆手不迭,坚决推辞。“求都求不来的,哪能改回来呢?”
“我们世世代代就姓木了!”木初也赶忙坚定道。
“好吧,随你们。”朱桢点点头,言归正传道:“方才木老先生说你们木家做的事情算不得什么,这话本王不认可——”
“我父皇可不止对你木老先生一个人好,当时归顺的土司都封了知府知州知县,也没见他们都感恩戴德,所以本身还得有忠心,得深明大义才行。”朱桢又夸了木得一通,问潘原明道:“像木老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忠臣,怎么能只是个同知呢?必须得升为丽江知府才行!”
“使不得,使不得。”木得又摆手连连。
“怎么使不得了?”朱桢问道。
“回王爷,丽江的长官素来是白族人,我们纳西族人只能为副,历来如此,从无例外。”木得忙解释道。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大理国是白族人建的,后来大理虽然亡国了,但段氏一直控制着滇西北。”潘原明答道:“所以丽江路宣抚司一直是由白族人武家为正,他们纳西族木家为副的。”
“现在段氏都搬到耽罗岛上养马去了,还有必要守着过去的老规矩吗?”朱桢哼一声道:“况且那武知府人在何处?”
“回王爷,武知府病了,特让老臣来帮他告假。”木得答道:“再过几天,他公子还会来正式跟王爷呈送请假文书的。”
“我看他是心病吧?”朱桢冷声道:“之前丽江叛乱的就是他白族人,他却不管不问,还得你这个同知出面平乱,本王要他这个知府有何用?!”
“父皇给本王便宜行事之权,三品以下随我处置!”朱桢便提高声调道:“传本王令,将那武奇降为丽江同知,知府之位由木得接任!”
“遵命!”潘原明忙高声应道,说完对木得笑道:“木知府还不快点谢恩?”
“这……”木得不由踯躅。
“爹。”木初也从旁催促,就要把他扶起来。
“哎,老臣谢王爷恩典。”木得这才起身跪谢,表态一定会兢兢业业,不让王爷失望。
“呵呵,木初快扶你老父亲起来。”朱桢又和颜悦色对木初道:“虽然丽江知府是你父亲,但他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太过操劳,你要主动担起重任,确保丽江的长治久安。”
“是,臣谨记王爷教诲!”木初激动的重重点头。
“听说当初就是你领兵击败吐蕃进犯的?”朱桢又问道。
“是。”木初沉声道:“我们丽江比邻雪区,且除了以玉龙雪山为屏障的北面外,丽江坝子的东、南、西三面都有进藏的茶马古道。能进藏自然能出藏,所以也时不时有吐蕃人来打秋风,不过王爷放心,他们来几回,我们打退他们几回。绝不会让他们骚扰云南。”
“好,这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丽江有你们木家在,本王可以放心了!”朱桢高兴的笑道:“木初。”
“为臣在。”
“本王封你为百户,这样在接你爹的班之前,也有个官身,方便你跟官面上往来。”朱桢沉声道。
“谢王爷恩典!”木初大喜过望,这还真是赏到他心坎上了。
“另外你刚才说到茶马古道,现在还有商队吗?”朱桢又问道。
“从去年朝廷开始打云南就没了。”木初摇头道:“茶马生意顾名思义,就是汉地的商人用茶叶换马匹。这生意太平光景才能做,一旦兵荒马乱,谁敢贩运马匹穿越滇藏,那不指定挨抢吗?”
“有道理。”朱桢颔首道:“那你们是个什么态度?”
“我们当然巴不得赶紧恢复生意,丽江多少人靠着茶马古道生活?贸易停了一年,好多人饭都吃不上了。”木初不假思索道。
“是啊。”木得也点头道:“我们丽江就是因为茶马古道而兴盛的,茶马兴则丽江兴,茶马停则丽江衰。”
“那就尽快恢复茶马生意。”朱桢便道:“雪区那边什么态度?”
“茶叶是藏人的必需品,茶马生意停了一年,他们的茶叶价格都上天了,当然如盼甘霖。”木初答道:“哪怕是最蛮横的吐蕃酋长,也不会为难茶马商队的。”
“主要还是云南乱了,商队不敢走,怕被沿途的土酋抢劫。”木得也道。
“只要是云南自己的问题就好办,本王会命令沿途的知府,保障商队的安全,不许任何人刁难他们。”朱桢沉声道:“当然对你们也是同样的要求,一定要保护好茶马生意,谁敢搞破坏,就是全云南的敌人!”
“遵命!”木得木初异口同声道。
最后,朱桢又聊到了麓川思氏上头。问父子俩有没有什么情报可以提供。
提起麓川政权,父子俩都有些变颜变色,还是木得缓缓道:“王爷啊,麓川思氏就是云南最大的毒瘤,而且这几十年来越来越大,已经严重的威胁到了朝廷的秩序。”
“我们丽江虽然没有受到麓川国的攻击,但昔日他们进犯大理时,我们也出兵助战过。”木初接茬道:“他们的士兵真的很强横,野战完全无敌手,幸亏有龙尾关先把他们挡住。”
“但是关外就惨了,他们所过之处攻城略地,最厉害的时候半个云南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木得又道:“要不是十多年前思汗法死了,说不定整个云南都被他们吞并了。不过他儿子思仑发已经整合完了麓川国内,正摩拳擦掌想要跟大明较量一番呢。”
第一零三九章 脑补
朱桢跟木得父子,又就麓川国的问题聊了许久,嘱咐他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帮朝廷盯着麓川,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报。
然后又赏赐了诸般中原和西洋稀罕玩意儿,才让他父子告退了。
回到驿馆,木初把玩着王爷赠送的望远镜,不解的问父亲道:“爹为何不太情愿升任丽江知府?”
“唉,这是王爷的阳谋。”木得叹口气道:“这下回去,咱们跟武家还有白族人算是结下大梁子了。”
“那倒是。”木初点头表示理解道:“武家丢了知府的位子,不管咱们怎么说,都会恨上咱们的。白族人又比咱们人多,咱们要想稳住局面,就只能抱紧朝廷和王爷的大腿。”
“你能想明白这些,为父就不那么担心了。”木得苦笑一声道:“王爷又是把我升知府,又是给你封百户,还保证恢复茶马生意,这是摆明了把咱们绑在朝廷的战车上,不许咱们下车。”
“既然上了车,就应该一路坐到底,不能老想着下车。”木初沉声道:“大明这么强,国运长着呢,我们只管安心坐稳了就是。”
“呵呵呵……”木得欣慰的笼着胡须道:“没错,我儿比武奇还有那些个土司都有见识。他们抱残守缺,还是几十年来若即若离那一套,却忘了如今是新生的大明朝,不是元朝末年了。”
“看看颍川侯、西平侯、永昌侯,还有那些骁勇的大将吧,看看年纪轻轻却手段老道的滇王爷吧,他们把云南治理的服服帖帖,只是或早或晚而已。”木得缓缓道:“与其等到最后狼狈的像条狗。不如一开始就全力做朝廷的狗,摇尾乞怜也好,给朝廷看家护院也罢,亦或是当一只追兔子的猎狗,都能吃到最好的骨头。”
“这么说父亲对丽江知府早就势在必得了?”木初听出木得的意思来。
“那当然了。”木得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霸气道:“白族统治滇西北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也该我们纳西人当家做主了!”
“别看着知府和同知只差了一个字,但正副之分天渊之别。跟朝廷和省里所有的往来,全都是知府的事情,同知只能在边上听个热闹。”木得高兴的笑起来道:“不趁着大局未定之时,把这个位子夺过来,等日后局面稳定了,再想取而代之,就是白日做梦了!”
他再也掩饰不住那份开心,乐得合不拢嘴。“不然你爹我都八十的人了,干嘛还非要日夜兼程抢这个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