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县尊许的愿,又不是我的承诺。再说我的承诺也没用啊。”李司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当里长这事儿,只要上头问我,我肯定会推荐你的。”
唐甲长岂会不知,他这纯属画大饼?却也不能撕破脸,连李司吏这种县里的实权人物都得罪了。
只好唯唯诺诺敷衍一阵,垂头丧气出来。
兄弟五哥在衙门外等得心焦,终于看到唐甲长出来了。
朱樉等人赶紧围上去,一看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就知道坏事儿了。
“怎么,县太爷不见我们?”朱木冈惊讶道。
“嗯。让你们写好状纸再来。”唐甲长点点头,艰难道。
“那,那就写呗。”朱樉还没搞清状况道。
“没用的,人家想帮咱们,根本用不着写状纸。”朱棣摇摇头道:“不想帮的时候,才会让咱们写状纸,但写了也白写。”
“这样啊……”朱樉挠挠头。
“难道咱们猜错了?”朱木冈低声问唐甲长道。
“听说县太爷好像是突然态度大变的。”唐甲长小声道:“也许听到了什么消息?”
“看来白跑一趟了。”朱木冈喟叹一声。
“唉……”兄弟几个刚要转回,朱樉忽然一个箭步冲到惊堂鼓前,也不找鼓槌,便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朝着鼓面猛捶起来!
他从昨天开始就憋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了。
“住手!”守门的差役大声呵斥起来,朱樉理都不理。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响后。噗的一声,从元朝用到现在的牛皮鼓面,被他生生砸出了个洞。
“快把他拿下!”官差从震惊中醒来,赶紧想要抓人。
朱木冈朱棣马上抽出自制的哨棒,上前保护老二的左右。
眼看双方就要在衙门口大打出手,一直在暗处看情况的韩宜可,赶紧吩咐长随去阻止。
“住手。”长随便现身大声道:“不要为难他们。”
他虽然无官无职,却是大老爷在衙门的代言人,官差们只好乖乖退后。
“你们快走吧,不要再闹事了。”长随又看看朱樉三人,一字一顿道:“我们大老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呸!”朱樉狠狠啐一口,大骂道:“不管老百姓死活的狗官!俺要扒了你的狗皮!”
见老二气得都不结巴了。老三老四知道他这是要发狂的前兆,赶紧把秦王拉走,以免闹出人命来。
唐甲长看得直摇头,他的脑补小剧场,又有了新情节……
他知道韩知县可绝对不是好脾气。去年刚上任就把全县的地痞流氓抓起来好一个打,打得他们全都乖乖俯首帖耳。
现在县太爷被洪家老大捶破了惊堂鼓,又堵着门骂,却一声都不吭。这只能说明县太爷有负洪爸爸啊。
他八成曾许诺过,要照顾人家儿子了。结果迫于邪恶势力的压力,只能当背信弃义的缩头乌龟了……
‘嗯,一定是这样。’唐老汉充满怜悯的看着洪家兄弟的背影,脑补完毕。
……
县衙大门内,影壁后。
听了秦王殿下的骂声,韩宜可的脸都白了。不是羞愧,而是吓得……
他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得罪秦王了。
何止得罪了秦王啊?是把五位殿下一起得罪了!
人家兄弟连心,恐怕将来太子殿下,也不会对自己有好印象的……
这往后还怎么混啊?
‘平安,我日你先人!你让老子给你背黑锅……’韩知县想死的心都有了。
摇摇晃晃回到签押房,韩宜可坐下来,一个劲儿拿额头磕桌面。
他正通过自虐减压呢,不长眼的长随又进来,看到自家老爷额头通红的丑态,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出去还是进来了。
“什么事?”韩宜可没好气问道。
“老爷,又有客人求见。”
“妈的,今天是怎么了?都往我这儿跑?”韩宜可骂一句道:“不见。”
“哎。”长随应一声,上前一步把客人的名刺放在桌上,然后退到门口,准备转身出去。
韩宜可不由自主扫了一眼那名刺,只见落款是‘湖海散人’,登时脸色一变道:“他来干什么?”
“说是受老爷恩师所托,前来跟老爷一晤。”长随奇怪道:“老爷的学问,不是太爷传授的吗?哪来的什么恩师?”
“你不要多问,”韩宜可却沉声道:“把那人从后门带进来。不,你还是找个僻静的酒馆,我到那里和他见面。”
“是。”长随应一声,赶忙出去安排了。
“湖海散人,湖海散人,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待他出去,韩宜可冷笑两声,他发现局面愈发莫测了。
但他眼中却不见了方才的沮丧,反而变得目光锐利起来。
第八十八章 作家
临淮县最热闹的,自然是县衙正门所在的衙署街了。
而县衙后面所在的后衙街,就冷清太多了。
这就好比脸和屁股的关系,脸整天风风光光让人看,屁股却藏起来不见人。
因为后衙是知县的内宅,县太爷又是只身上任,还清廉自守,不搞歪门邪道。后衙街自然基本没什么人了。
整条街,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半死不活的开着。
这会儿日近中午了,店里才来了一桌客人。
掌柜的翘首以盼,终于又盼到一位头戴毡帽的中年客人上门。
“客官里边请,单间还是雅座?”掌柜的忙亲自招呼。
“我有约了。”那客人低着头,指了指里头。
“哎。”掌柜的一阵泄气,把那藏头露尾的客人,引入了最角落的单间。
“二位客官,恁等的人来了。”
里头的两个客人闻言抬起头来,一个是韩知县的长随,另一个则是个四十多岁,圆脸长须眯着个眼的书生。
……
看到来人,长随便起身让座,和掌柜的出去点菜了。
来人落座后,摘下头上的大檐毡帽。那书生凑近了端详他道:“你不是韩伯时吧,韩伯时没这么老啊。”
来人只好又摘下腮边的假胡子,一张脸登时年青了,正是韩宜可。伯时是他的字。
“贯中先生短视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韩宜可无奈道。
“谁说不是呢?过年我孙子把没放完的爆仗,搁在我书桌上。”那贯中先生苦笑道:“我夜里写书摸到了,看不清是什么,就拿到灯前仔细端详。”
“结果呢?”
“结果药线触火就燃,立刻炸响,我被炸的两耳鸣、一脸黑,这才知道原来拿了个大爆仗。”贯中先生戏谑说道。
“哦哈哈……”韩宜可被逗得捧腹大笑,指着对方道:“怪不得先生的小说写的出神入化,先生太会讲故事了!”
“哦,你看过我写的小说?”贯中先生惊奇问道:“我好像没给你父子看过啊。”
这年月,小说还未登大雅之堂,不能像诗词歌赋那样,被认为是才华横溢的体现。而是被当成读书人不务正业的表现。所以很多时候,不到付梓出版的一刻,你都不知道他是小说的。
“洪武四年,家师致仕归隐,我曾前往青田拜见,在那里盘桓月余,正好看到了先生的手稿。”韩宜可解释道。
“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贯中先生颔首道:“那时我让我儿将书稿带给刘伯温,请他斧正,顺便看看他能不能帮我出版。”
“家师说书是极好的,只是一时无法出版。”韩宜可不愧快口之名道。
“嗯,这回去京里看他,他已经告诉我了。”贯中先生叹口气,又状若不经意的问道:“能不能出书先放一边,你觉得哪部书写得最好啊?”
“《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义》、《水浒全传》,还有《三国志通俗演义》,这四部书我都看了。”韩宜可便认真评价道:
“愚以为,当数《水浒》最佳。其实《三国》更有大家风范,可惜只有十二卷,下面没有了。
所以比不了《水浒》。”
“什么叫下面没有了?太监吗?”贯中先生笑骂道:“你放心,《三国》不是太监,下面会有的!只是还没写出来罢了……”
“嗯,先生能写出《水浒》这样的绝世佳作来,《三国》一定会更精彩!”韩宜可激赏大赞,浑然忘了来前的纠结,和来时的遮掩了。
“《水浒》其实是家师施耐庵公原创,由我整理成书罢了。”贯中先生却正色纠正道。
现在不用说也知道,他姓罗,叫罗贯中了。
“也对,耐庵公现在得有八十高龄了吧?”韩宜可心说,估计眼神比罗贯中还差。
“家师洪武三年便仙逝了,享年七十有五。”罗贯中淡淡道:“正是为了完成家师的遗愿,我才将书稿送给刘伯温看的。”
“这样啊。”韩宜可遗憾的叹了口气。
这时,长随敲了敲门,两人便打住话头,让店家进来布菜。
……
上菜完毕,单间门重新关上。
韩宜可持壶斟一杯酒,洒在地上道:“敬施耐庵公,和他的梁山好汉。”
“好。”罗贯中抚掌笑道:“伯时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绝对相信。”韩宜可重重点头,然后打破了粉丝见面会的和谐氛围。
“只是先生不该,再去京师找我师父的。”他沉声道:“家师忧谗畏讥,麻烦缠身,你这一去,怕是会被有心人做文章。”
说着他又斟一杯酒,哀伤道:“我浙东已经枉死了青丘子、王常宗,不能再屈折了先生和家师啊!”
“在下何德何能,与青田先生并列?”罗贯中摇摇头道:“再说,朱洪武要赶尽杀绝的,是我们这些诚王旧臣,与他这位大明开国元勋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