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尽最后一滴血,誓不罢休……
第一一零一章 王爷的信
战至此时,定边城已经彻底面目全非了。
放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几乎没有完好的城墙。要不是汉人自带泥瓦匠技能,不停的修修补补,这里早就变成一座废墟了。
其实现在看上去,也跟废墟没什么差别。蓬头垢面、全身乌黑,与乞丐无异的军士们,靠坐在瓦砾遍地的女墙上,一个个神情麻木、两眼发直,人不人,鬼不鬼。
这场漫长而残酷的鏖战,已经把他们的体力、精力甚至是感情,都彻底榨干,甚至看到主将过来巡视,都没几个站起来的。
“都起……”当值的百户刚要下令,胡泉却摆摆手,声音嘶哑道:
“不用了,都什么时候了,给大伙儿省点力气吧。”
“哎。”那百户点点头,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胡泉指着他腿上脏兮兮的绷带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那百户想笑,但面皮已经不太听使唤,最后只是呲了呲牙。“多亏了军医院的神药,放在以前,我这样的伤根本没救。”
“是啊,没有周王殿下,咱们可能都死了。”胡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开战至今,全军上下谁不是一身的伤?就连他这个主将,也已经身被数创,最重的一处在左肩,深可见骨。
幸好皇医寺军医署多年来开发出了各种伤药,其中尤以一种黄色的注射液最为神奇,把伤口处理干净,一针打上去,基本就能避免感染,南征以来,不知挽救了多少将士的性命,这次也不例外。
“伯爷,听急救站的大夫说,药已经用完了?”有士兵忽然问道。
“是。”都到这时候了,胡泉也不隐瞒,点点头道:“常用药都已经告罄了。”
“已经连吃好几天马肉了,我们也断粮了吧?”又有人问道。
“还能再坚持三天。”胡泉苦笑一声道:“三天后,杀死敌人就不要扔回去了。”
“……”将士们登时毛骨悚然,他们也只是听父辈说过,当年曾经缺粮到吃人的地步。但现在已经是洪武十八年了,这一代明军可没有此等恐怖的经历。
“伯爷,你吃过人么?”又有军士问胡泉。
“……”胡泉怔一下,摇摇头:“没有,当年洪都是个大城市,总能找到吃的。”
顿一下,他岔开话题道:“放心,真到了那光景,我第一个来。”
“……”但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将士们感到安慰,有军士忍不住问道:“伯爷,咱们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
“快了。”胡泉回首远眺,定边城背后就是澜沧江。江水滔滔,不见一叶扁舟……
“又是快了,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连个援兵的影子都没见到。”将士们便抱怨起来。战争带来的麻木是全方位的,包括对上下尊卑的漠视。
“相信我,我会带你们活下去的。”胡泉却依然不遗余力为将士们加油鼓劲道:
“我从洪都之战得到的经验是,其实越绝望的时候,希望也就越大。”
“这是何意?”将士们不解问道。
“因为转机一定会出现,每多坚持一日,就距离转机更近一天!”胡泉沉声道:
“所以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也不能放弃。因为放弃了一定会死,而不放弃,随时都可能会出现转机!所以只有战死,才能让我们停下坚守!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再见到我们的亲人!”
“……”将士们默默听着,虽然没人应和,但他们的眼里,总算多了一丝神采。
“伯爷,再给我们念念王爷那封信吧……”有人提了个要求,立马得到大伙儿的附和:“是啊伯爷,我们这阵子,全靠这封信撑过来的。”
“好,我给你们念。”胡泉便从靴筒里,摸出个皮夹状的靴页子来。打开后,拿出一封已经被摩挲的脏兮兮,还沾了血迹的信,清清嗓子,不知第几次给将士们念道:
“诸位英勇无畏的定远城守军将士,见字如面:
教尔等死守定远,乃本王之意。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因本王一令,致使诸位弟兄身处险地、九死一生,桢自深愧不安、夙夜难寐,故而作书一封,陈明心计,托武昌伯捎与诸位展读——
“诸位,自洪武十五年入滇,即将三载矣。三年以来,我等提兵深入、收复故土。擒酋帅于曲靖之西,败乌蛮于可渡之北!席卷长驱,扫金马碧鸡而抚金沙。檄定百蛮,开疆万里!丰功伟绩,彪炳史册!”
“而后我等,披荆斩棘,搭桥铺路;筚路蓝缕,开荒垦屯。时至今日,云南道路四通,直抵三省。立千屯遍列,开荒田万顷!又接家小,娶妻子,建房置业、成家落户。便见苦尽甘来,安居乐业之日,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有贼麓川部,趁元末天下大乱,频频内侵。梁王暗弱,力不能制,三江之外终为蛮夷所有。四十年来,麓川部拓地八千里,人口数百万,兵力数十万,其势之盛,远超寻常土司,堪比宋时西夏矣!”
“其贼首思伦发怀狼子野心,视朝廷恩典于无物。先无故克我永昌,又寻衅夺我景东。杀我军民,毁我城池,其凶残贪婪,无以复加,已成我云南头号大敌!若不灭此反贼,摧坚获丑,则云南永无宁日,我等辛苦开拓之大好局面,亦随时可能葬送!”
“故而当此之际,我与诸位共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保命要紧。敌人一来,我们敷衍地抵抗一下,就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样的做法,看起来似乎聪明,其实最笨;似乎偷生,其实寻死;似乎捡便宜,其实更折本。因为今天不打,明天还是要打;在这里不打,退到大理、昆明还是要打。最后平定是一样的平定,但牺牲却将是十倍百倍。”
“所以保命的结果,一定是最糟糕的,不但云南因此败坏于我们之手,就连我们自己的性命,也要为我们所断送。这就等于自杀,所以这条路是死路,乃身败名裂之路。我等大明男儿,随父皇为万世开太平,是决计不会走这条路的!”
“无疑,我们只有走另外一条路,就是拼!我们既然决定要消灭思伦发,就要跟他拼到底。与其退到后面还是要拼,我们不如在这定远城跟他拼到底!
只要我们拼到底,留住刀厮郎部,思仑发就一定会举国来救。到那时,西平侯将亲率大军与其决战,毕其功于一役,定可一战灭国,永绝后患!”
“果如此,则诸位为此战最大功臣,也必然享有无上的荣光。本王已奏请父皇,凡是守卫定边的官兵,无论生死,皆连升三级!无论生死,皆十倍重赏!阵亡者,本王为其赡养父母,抚养妻儿;伤残者亦如此。本王若言而无信,人神共愤!
纸短言长,不能尽其万一,就此搁笔,最后向诸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祝凯旋!
大明楚海滇王朱桢顿首拜上。”
第一一零二章 刀厮郎之死
这封信,将士们喜欢的紧。
一是王爷从骨子里尊敬他们,把他们当兄弟。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
二是知道了自己在这里艰苦的战斗,是有意义。死得其所。
三嘛,就是王爷许诺的赏赐,实在太给力了。他们本来就被朱老板普升了两级,现在王爷又给他们连升三级,那最差也能得个试百户,大部分都成百户了,正经八百的算是中层军官了。
还有那十倍的重赏,对死伤者的承诺,都让将士们相信,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虽死犹荣。
总之,听完之后,他们感到莫大的安慰,又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胡泉便随身携带这封信,看到将士们情绪不对了,就拿出来给大家读一读。将士们百听不厌,每次都疗效很好,这次也不例外……
他小心的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中,又装入靴页子,插回靴子里,然后直起身来,慷慨激昂的对众将士吼道:
“诸位,我等自开战以来,时刻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兵,可谓受尽千辛万苦,险象环生。但我们已经坚守了整整七十天,创造了必定载入史册的奇迹!现在——我们的坚守到了最后的阶段,为山九仞,何忍功亏一篑?所以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咬碎牙花子,拼下这一仗,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光荣也必将属于我们!”
“好,坚持……”将士们终于又被调动起了斗志,齐声应和起来。
……
那喊声飘过城头,传到对面山坡上,让刀厮郎面如土色,无语至极。
“这些明军还他么是人吗?”他靠坐在交椅上,无力的呻吟道:“都已经这个伯夷样了,怎么还有精神?”
“疯子,一群疯子……”彭麦郎也跟见了鬼似的,在他看来,对方展现出的意志,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我们也要拿出精神来,不能让他们看扁!”刀厮郎咬牙切齿的。
“可是元帅,已经彻底指挥不动了……”金迈郎颓然道。时至今日,他跟彭麦郎是唯二两个,还留在刀厮郎身边的将领。其余人或死,或伤,或逃,总之都已经不见了。
这下可好,连最亲信的部队,都不听使唤了。
刀厮郎看着死气沉沉的军营中,彻底陷入了完全不切实际的偏执:“指挥不动?督战队是干什么吃的?那就让他们上!”
“我说的就是督战队……”金迈郎惨笑一声道:“他们说,敢让他们去攻城,就跟其他部队一样造反了。”
“……”刀厮郎闻言,整个人都傻了。颓然坐在交椅上,直勾勾看着那可望不可及的定边城墙,喃喃道:“真的就攻不下来吗?”
“真攻不下来,别犟了,元帅。”彭麦郎虽然留在他身边,却也坚决不会再听他的去攻城。“要不就得咱们仨去了……”
“唉……”刀厮郎绝望的闭上眼,无力的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有人问,就说是我的命令。”
“……”彭麦郎和金麦郎对视一眼,心说不走还留着干啥?左元帅已经不正常了,说不定转头就变卦,又要让他俩去攻城。
便一起给刀厮郎磕了个头,然后带着仅存的手下,步履蹒跚的离开了营地。军营里其他麓川兵,看到连元帅的亲信和女婿都带着督战队跑了,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凡还能动弹的,全都跟着提桶跑路了。
刀厮郎始终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陈友谅一样,虽然已经想了一万遍,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摇摇欲坠,实际上也确实摇摇欲坠的城墙,为什么自己十倍的兵力,流干了血都攻不破呢?
莫非,这就是天命?
最后,他跟陈友谅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是老天爷不想让我赢啊!
他们傣人有句老话,叫‘民斗不过官老爷,人斗不过天老爷’,之前他只信前半句,现在终于全信了。
刀厮郎正如圣如贤的沉浸在精神世界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睁眼一看,却是彭麦郎和金迈郎又去而复返了。
“算你们还有点良心……”刀厮郎嘴角扯出一抹笑。“看来本帅做人还不是太失败。”
“不是,元帅,王上的大军到啦!”两人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是啊,大军已经进入南涧河谷了。”金迈郎也点头道。
“原来如此……”刀厮郎眼里却彻底没了神。是啊,谁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当逃兵呢?
“咱们快去拜见大王吧?”彭麦郎催促道:“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无愧于大王。”
“你们去吧……”刀厮郎摇摇头,弟弟的信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且以他对大王的了解,估计一见面就会砍了自己的脑袋去去晦气。
还是给自己留个体面吧……
……
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思仑发的大军终于抵达了南涧河谷,王驾就在定远城外数里处。
这一路上翻山越岭,千里跋涉,全军上下已是疲态尽显。不过收获也是很大的,大军所过之处,沿途的土司无不两股战战,要么望风而逃,要么望风而降,极大的提升了麓川国的声威。
虽然这正是思仑发想要的,但他同样很清楚,在没有击败沐英之前,一切都是虚的。一旦战事不利,那些墙头草又会再次摇摆。
所以他已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全歼那三万明军,生擒沐英!
然而才刚到地头,他就遭了当头棒喝。
“我军一直战至今日,依然没有攻下定远城,左元帅自知损兵折将,揽下所有罪责,自杀以谢大王了!”彭麦郎和金迈郎是带着刀厮郎的尸体来见他的。
思仑发看着这两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家伙,都认不出是自己的将军了。再望向已经躺板板的刀厮郎,这才刚自杀,看起来却像一具风干多年的干尸。
看到大哥的惨状,刀厮养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思仑发却冷声道:“死得好。他敢活着来见本王,本王也会宰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