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没有比刀干孟更合适的人选了。他不仅本身就是麓川国的宰相,德高望重,更重要的是刚刚在战场上还保护了他们。
在得到禁兵的效忠后,他又出卖了思仑发,拉拢到刀厮养,于是一切就在暗中发生了。虽然在意料之外,却是在情理之中。
“我当然是忠臣,但我是麓川的忠臣,不是你的忠臣。”刀干孟最后悍然宣称道:“伟大的思汗法缔造的基业,就要被你毁于一旦了。所以我必须要站出来,取代昏君,成为新王,让麓川再次伟大!”
第一一一七章 泥首礼
思仑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别人认你是王你才是王。众叛亲离之下,他被刀干孟取而代之,几乎没有引起一丝涟漪,很多臣子甚至拍手叫好。
这场超级巨大的失败,对麓川国每一个人的打击都是极其沉重的,他们也急需有人来承担罪责,把满心的怒火和憋闷全都转移出去,这样才能好受些。
思仑发本就是罪魁祸首,大家不怪他怪谁?
而且刀干孟承诺,立即向大明无条件投降,争取让大家早日回家。所以大伙也都支持他在这个危难之际,站出来收拾烂摊子。
于是刀干孟立即向明军通报了最新的情况,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思仑发身上,说是暴君自不量力、一意孤行、裹挟全国军民冒犯天朝。全体军民怨声载道,终于一起推翻了暴君的统治,并推举自己接掌王位。
同时他正式向大明无条件请降,并表示接受任何安排,主打一个态度良好。
明军接受了刀干孟的请降,并将受降地点定在了永昌——那个当初思仑发派兵偷袭,并俘虏了明军千户王贞,尽夷其城而去的地方。
双方的梁子就是那时结下的。
把受降地点定在这里,一看就是某位小心眼的王爷的意思。
……
当然,这样荣耀的时刻,没有观众怎么行?朱桢便授意潘原明邀请了内外云南,所有的土司土官前来观礼。
这次人来的可比当年喝腊八粥时全多了,非但内云南各府的土官,一个不落全都乖乖前来。就连外云南都来了二十多个府的土官或者代表。
这些地方可都是麓川国的实控区域,大明之前也从未染指过,只是被老六按照‘前朝占领过就是我的地盘’的原则,通通都划进了云南。
譬如云远府,在另一个时空中,就是缅甸的克钦邦;孟杰府位于泰国清迈;木安府位于泰国难府;蒙莱府就是大名鼎鼎的果敢;孟爱府就是掸邦;木邦位于缅甸腊戍;蒙庆位于泰国清莱……基本上囊括了后世的缅甸大部和泰国北部。也是麓川国最主要的势力范围了。
甚至连原本不在老六‘地图开疆范围内’的老挝、八百媳妇、吴哥等半岛政权,以及安南占婆等国,在得知不可一世的麓川国,被明军一战而定后,也派了使臣前来永昌道贺,其中前三者还带来了国王的印信和国内的土壤,直接献土大明,请求内附。
如此浩大的场面,让每个大明的官员都倍感荣耀,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泱泱天朝,八方膺服?眼前就是了。
唯一的遗憾是,在幕后缔造这一切的那位王爷,暂时还回不了云南,没法亲自出席这场盛大的典礼。
……
受降仪式当日,有司在永昌城的废墟前筑受降坛。坛后树有大旗,上书‘奉诏纳降’四个斗大的红字。
大旗下,数万参战明军衣甲鲜明、军容整齐在受降坛后列阵。
其中最显眼的,是那些定边城守军。他们从头到脚全都焕然一新,身穿着簇新的大红战袍,脚蹬着牛皮战靴,身上的盔甲也都是全新的山文甲——这代表他们已经集体晋升为百户衔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他们虽然还很瘦弱,但已经恢复了精气神,身姿笔挺的矗立在队伍最前排,神情冷漠的注视着从远处步行而来的刀干孟、刀厮养等人。
刀干孟身后的锡剌兵,还推着两辆囚车,上头装着思伦发、思行法父子。
鼓吹鸣炮声中,沐英一身戎服,在胡泉、郭英等一干参战将领的簇拥下登坛,他将代表朝廷,接受麓川政权的请降。
而后,礼赞官令刀干孟等人于受降旗旁,北向跪地匍伏,先朝着南京的方向叩首谢罪,而后刀干孟亲手呈送降表。
刀干孟见那名接他降表的明军有些眼熟,略一寻思才猛然想起这人,不正是前番被自己俘虏的永昌城守将王贞吗?脱口而出道:“你是王千户?”
“是我。”那王千户点点头,面现一丝苦笑,但更多的是释然道:“不过我现在不是千户了,只是个犯罪服刑的戍卒,奉王爷之命来接降表。”
“啊?”刀干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位王爷为了出这口恶气,甚至将在军中服苦役的王贞拉出来,让他作为明军代表接受麓川政权投降。
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王爷,这对他和麓川上下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但事已至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听天由命了。
……
待征南将军宣读了受降的诏书,受降坛旁的乐队再次鼓吹殷然。
乐声中,军士端上一盆黄泥巴,要求刀干孟等人行泥首之礼。
就是用泥巴涂自己一脸,然后顿首于地,以示自辱谢罪。跟‘面缚衔璧’一样,都是降礼的一种。
但后者一般是用于国君,前者则不拘投降者的身份。当初陈友谅的次子陈理,就是用这种泥首礼投降的。
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不转瞬的看着刀干孟,谁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刀干孟犹豫的看着盆里的黄泥,他上一次玩泥巴还是五十年前呢。这玩意儿没人的时候随便往脸上糊也不要紧,可万众瞩目之下,自己给自己涂上一脸黄泥巴,脸皮非得碎一地,这辈子都别想再捡起来粘上。
“能不能……”刀干孟小声央求道:“不涂?”
“可以。”负责监督行礼的甯正,冷声道:“那就改成脱光衣服,背缚双手,嘴里叼着印信,献给征南将军。”
“那我还是涂吧……”刀干孟一听,心说汉人都玩得这么变态吗?顿时觉得泥首礼还算人道了。
为了有人分担一下羞耻,他还拉上了到刀厮养一起。刀厮养心里暗骂这坑货好事不想着自己,这种丢人现眼的时候,从来不忘了自己,可无奈之下,只好照做。
看到两人捧着泥巴往脸上拍,明军将士爆发出肆意的欢笑声。
刀干孟老脸通红,幸好糊上了泥,旁人也看不出他的脸色。他不禁暗叹:‘早知这样,不如晚点儿政变,让思伦发遭这个罪多好。’
“哈哈哈哈……”后头囚车里的思伦发也在笑话他:“你说你到底抢了个啥?就抢去一脸的泥巴?哈哈哈……”
“住口!你想糊一脸还没那个资格呢!”刀干孟气哼哼的往脸上猛拍了一把黄泥,结果一气之下把眼都糊住了。
第一一一八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刀干孟和刀厮养脸上涂满黄泥之后,沐英才宣布,保证所有投降者的生命安全,此外就没有其他的承诺了。
然后,他就着这两个小丑,对在场的所有人,发表了铿锵有力的讲话:
“两年以前,伪麓川政权偷袭了我永昌城,杀害我千余名将士,屠尽城中居民,尽夷其城而去!当时很多人在看我们的笑话,认为我们跟元朝是一路货色,都是银样镴枪头,不相信大明有能力惩罚丧心病狂的麓川!”
“所以后来王爷请腊八宴时,在场的很多人当时都敢不来。哪怕人来了的,好多也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回去之后要么消极怠工,要么跟思仑发通风报信,更有甚者,甚至给思仑发做内应,把我军的情报源源不断传递给他!麓川军入寇时,还当起了带路党!真是鼠目寸光、愚蠢至极!”
“当时王爷就说,三年之内定要荡平麓川政权,结果我们仅用了一半的时间,就把思仑发和他的三十万大军,一网打尽了!”沐英挥舞着手臂,环视着那些土官土酋,顾盼自雄的高声问道:
“现在还有谁,认为我们在吹牛?!”
“没人敢!”左禾高声带头回答道。
“还有谁,敢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
“没人敢!”俄陶抢着带头回答。
“还有谁,敢跟朝廷对着干?”
“没人敢!”这回所有的土官都不假思索道。
“永远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普天下的土地和百姓,都是属于天子的!祖上传下来的不算,自己打下来的也不算,只有皇上给的才是你们的!皇上不给的,永远不要染指!”
“是!我等谨记……”那直又领头应声。
“我们将在这里,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永昌城!我们将在定远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定远城!我们将在勐卯,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大明的军队将永远镇守这片土地!云南之地无分内外,永为明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为大明子民!”
“所以永远记住,诸位是在为天子牧民,不能再将族人当成你们的私产,能接受这一转变的,才永为朝廷命官,封疆一方!不能接受的,趁早辞官回家,不要等到朝廷对你们动手,到时候都不好看。”
“我等愿意接受。”刀坎颤巍巍的回应道,其余土官也纷纷表态接受。
其实类似的讲话,从朱桢到潘原明不知说了多少遍,他们现在是大明的官员了,不能再搞奴隶社会那一套了。要开化,要按照朝廷的规矩来……但之前所有次数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回振聋发聩,令土官们刻骨铭心。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抡起铁拳一顿锤有说服力。暴力,才是谁都能听得懂的语言!
而军队的作用,就是用暴力体现朝廷的意志。
……
受降典礼的最后,沐英又代表朝廷和王爷,表彰了此番麓川之役中,立下功劳的几位土官。
第一个上台受赏的是俄陶。
表彰的圣旨上说,这位景东知府,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坚持抵抗麓川军的侵略。转进山林后,依然积极联络各部,坚持斗争,极大牵制了围攻定远城的麓川军。还主动出击,烧毁了麓川军好容易搜集到的粮草,对敌人士气造成极大打击,有力支援了城中守军的战斗。
可谓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故而王爷奏请朝廷,除了帮他恢复景东军民府,还晋升他为云南左参政,怀远将军,荫一子为滇王卫百户,并赐斗牛服,及王爷个人赏赐的金银丝绸无数。
俄陶千恩万谢下去后,第二个上台受赏的,是蒙化通判左禾。
当初他跟王爷打赌,只要能在勐卯与永昌间,招降十个土司,就得升他做知州。
这家伙回去之后便卯足了劲儿,开始到处游说招降,狂挖思仑发的墙角。结果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招降了足足十二个土司。而且都在麓川至澜沧江,这段千里缓冲地带上。
也正是因为原先依附于麓川的土司,纷纷归顺大明,才让思仑发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驱动着他走上了赌国运这条不归路。
于是朱桢说到做到,将左禾直接从通判提拔为知州,又封他承信校尉,并赏赐白银丝绸无数。
然后,车里宣慰使刀坎,元江知府那直,丽江知府木初也都各有封赏,以表彰他们坚定的站在朝廷这边,为平叛作出的贡献。
……
受降仪式后自然是庆功宴,功臣与来宾开怀畅饮,劝酒声欢笑声传遍整座军营,也传到关押刀干孟、思仑发等人的牢房中,而他们只觉得吵闹……
“呵呵,人家怎么不请你们俩,去参加庆功宴呀?”思仑发对刀干孟和刀厮养冷嘲热讽。
泥首礼后,这俩货又被押了回来,而不是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被直接释放。
“还不是你惹的祸太大,影响太恶劣,征南将军就是原谅了我们,也不能马上表现出来,不然他手下将士会不高兴的。”刀干孟一个劲儿替沐英找理由。
“就是,你说你也是贱!”刀厮养也愤愤道:“都说了要对定边城围而不攻,非要打那一下干啥?结果倒好,招人家记恨了吧。”
“本王再贱,也没把黄泥巴往脸上抹。”思仑发当国王不行,吵架却是把好手,尖酸的讽刺道:“你们以为往脸上抹了黄泥巴,新仇旧恨就能一笔勾销了?做梦去吧!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刀干孟和刀厮养脸色都有些难看,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而今天的种种迹象,似乎都预示着,要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牢房门打开,一名千户带人来送饭了。
今天军中设宴,也给他们加了菜,有鱼有肉还有白米饭。思仑发父子好一阵子没见过荤腥了,马上动手盛饭,狼吞虎咽起来。
刀干孟和刀厮养却没胃口,坐在那里不动弹。
“怎么,还要老子伺候你们不成?赶紧自己盛饭!”那千户没好气的呵斥道:“吃饱了好上路。”
登时,连思仑发父子也吓得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