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辛苦了。”王润儿心疼道:“赶快回府好好歇歇吧。”
“其实累倒不累。尤其最后这一个月,吃了睡,睡了吃,跟孟煵的作息差不多。”朱桢笑笑,扶着倒是娇艳欲滴的王妃上了金辂道:“就是憋闷啊。”
“我是愈发怀念海阔天高的云南了。”朱桢坐在徐徐前行的金辂上,看着紫禁城的高高的朱墙。
这个自己曾经的家,已经不再能给自己家的感觉了。
虽然自己的爹娘大哥对自己一点没变,但皇家从来不只是一个家庭,它还是朝廷的一部分。而后者,对自己的抗拒和排斥,是毫不掩饰,甚至引以为荣的。总之,这金陵就是有再多的亲人,也不是久留之地了……
他忽然就理解了二哥三哥和四哥,他们都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亏他当时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但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
正出神间,他的胳膊感到一阵柔软,是王润儿轻轻靠了上来,依偎在他身旁。虽然四周有仪仗护卫,但当街做出这种亲密举动,对素来端庄的滇王妃来说,还是很需要勇气的。
“妙清和刘璃快生了,王爷跟父皇说说,咱们一起回云南吧。”善解人意的王润儿,用她的温柔细语,抚慰着朱桢满心的烦闷。“妾身这个滇王妃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滇池呢,真是太不应该了。”
“这不是因为孟煵太小吗?”朱桢摆弄着怀里的大胖娃娃,面颊与王润儿的额头轻轻摩擦,心情果然平静了不少。“现在天也太热了,不是入滇的好时候。你们娘俩还是等秋凉了再去吧,那时候这小牛犊子也更壮实了。”
“好。”王润儿自然都听他的:“那王爷先回,我随后就到。”
“不急在这一时,等放了榜再说吧。”朱桢笑道:“我怎么说也还是国子大学的祭酒,到时候得给学生们贺一贺。”
“那更好。”王润儿甜甜的笑了,能再单独拥有他一段时间,自然再好不过了。
两口子正说着话,朱桢忽见潭王的仪仗进了右安门。
不管是弟弟遇到兄长,还是亲王遇到三亲王,老八的仪仗都赶紧向道旁避让。
朱桢却朗声笑道:“老八,过来。”
“哎,我来啦,六哥。”老八便下了象辂,颠儿颠儿的跑过来,朝着朱桢和王润儿抱抱拳,笑嘻嘻道:“正要给六哥和嫂子请安。”
“叔叔安好。”王润儿赶忙还礼。
朱桢笑问道:“进宫?”
“哎。”朱梓苦笑着点头道:“自从领了这破差事,每天都得进宫汇报,烦死了都。”
“怎么,现在见了父皇还腿肚子转筋?”朱桢大笑道。
“可不。”朱梓苦着脸道:“我看这毛病,这辈子改不了了。”
“那可有你受的啦。”朱桢笑道。
“我看早晚我得让咱老子吓死。”朱梓叹口气,慌里慌张道:“六哥,没别的事我得赶紧去报到了,晚了又要被父皇尅了。”
“还真有个事。”朱桢便正色问道:“我在宫里这段时间,京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第一一二六章 凋零
“什么不寻常的事?”老八闻言擦了把汗,嘟囔道:“这贼老天,热死个人。”
“我问你呢。”朱桢低声道:“会试之前,那帮文官还有应试的举子,应该是重点监控的对象吧?”
“啊……”老八点点头道:“盯着哩。”
“他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朱桢沉声问道。
“没,没有啊。”老八摇头道:“嗷,倒是有几个背后妄议朝政,诋毁父皇和六哥的,都被我送进诏狱里享福去了。”
“他们居然没有小动作?”朱桢难以置信,以那帮文官的尿性,他们一定会出盘外招的。
“真没发现。”老八苦笑道:“要是发现了我还能不跟你说?”
顿一下,他央求老六道:“六哥我真来不及了,改天咱们慢慢聊。”
“你去吧,回头到我那喝酒。”朱桢只好放过了老八。
“好嘞,到时候我带酒,你备菜,骆驼肉不能少。”老八如蒙大赦,丢下一句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这个老八……”朱桢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无语道:“整天慌慌张张,跟个采花贼似的。”
王润儿噗嗤一笑,轻声道:“有这样编排自己兄弟的吗?”
“哈哈,那可多了去了。”朱桢便笑道:“比方老七,每天不得在心里骂我一万遍?”
两口子说笑间,金辂继续前行。朱桢才刚舒展的眉头,又蒙上一抹阴霾。
其实他对老八的回答并不满意,也不知这厮是在敷衍自己,还是对待差事本身就这么敷衍。
但偏偏他自己也无法查证,因为他非但已经不管锦衣卫了,而且他还主动将之前安插的密探悉数撤出南京。
原因很简单,藩王窥伺京中可是大忌。你都已经去就藩了,还盯着京里的风吹草动,到底几个意思?
一旦被老贼和大哥察觉,他根本说不清楚。再说老六也确实对京里没什么想法了,只要有大哥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索性便主动的避嫌了。
结果这次临时回京,他又久违的体会了一把灯下黑的感觉。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了解一切掌控一切的亲王来说,他多半的烦躁,便来自于此。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回府第二天,朱桢便去刘军师桥探望了自己的老师。
刘伯温已经彻底卧床不起了,刘璟也因此一直辞官在家,跟儿子一起,照顾自己的老父亲。
“爹,你看谁来啦!”刘璟在刘基的耳边大声道。又对老六解释道:“上个月又发了场高烧,几乎全聋了。”
“啊……”刘伯温这才转过头来,一看是老六便骂道:“俩月没来了吧?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师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得给会试出题,俩月出不了宫。”朱桢大声道:“昨天傍晌才放出来,这不就来了吗?”
“这还差不多。”刘伯温点点头,又骂道:“我孙女快生了吧?你咋还不滚回云南去?呜呜,乖孙女,爷爷对不起你啊……”
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到最后就跟襁褓中的婴儿一样了。就算他是半人半仙刘伯温,也无法逃脱这个规律。
“横竖没几天了,”朱桢赶忙解释道:“等放了榜我立马就走。”
“放了榜你就走不了了。”刘伯温却笑道。
“师父怎么知道的?”朱桢一愣。
“我就是知道……”刘伯温只是笑。
“我爹现在几句话就糊涂了,说不了正事了。”刘璟叹气解释道:“昨天早上,刘祥进考场,给我爹磕头的时候,王爷猜我爹怎么说?”
“怎么说?”
“反正也考不中,去遭那罪干啥?”刘璟还没开口,刘伯温便神神叨叨道。
“瞧瞧,有这样说自己孙子的吗?”刘璟无奈道:“就算刘祥天资有限,但中个进士也不难吧。”
“师兄谦虚了,我那大舅子天资可一点不差,人又努力,在大学也是名列前茅,肯定能考个好名次的。”朱桢笑道:“当然跟我师父一比,咱们谁都属于智力发育不全的。”
“你国子大学也没有人能考中!”刘伯温看着天花板,呵呵的笑道:“考不中的……”
他说的言之凿凿,让老六心头蒙上一阵阴霾,可问他原因时,刘伯温又完全答非所问。
“别信我爹的。”看王爷脸色不好,刘璟赶忙安慰道:“他现在整天躺在床上,也没人来看他,能知道个啥啊?”
“我就是知道。”刘伯温便怒气冲冲道。
“好好好,你都知道。”刘璟便敷衍两句,问他:“中午吃细面还是宽面?”
“我要吃宽面,大碗的,多加香菜,我不吃香菜……”刘伯温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
刘璟送朱桢出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太医院的人怎么说?”朱桢沉声问道。
“就是老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刘璟叹口气道:“其实这样也好,我爹多体面的人?现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糊里糊涂才能过下去啊。”
“也是。”朱桢黯然点点头,哪怕是几百年后,医学也没发达到包治百病的地步,自己带来的那点小小的进步,更是对绝大多数疾病无能为力。
去年,文忠表哥就因为中风去世了。这一次,他也同样改变不了师父的命运了。
“其实这十多年我爹的身体一直不好,打那年刘琏没了更是每况愈下,也就是王爷延请天下名医,用了那么多珍贵的药材,才能一直吊着命……”
“但人力有尽时啊。”他擦拭下眼角,哽咽道:“咱们都得做好准备。”
“嗯。”朱桢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再不喜欢送别,但真到了那一天,也只能接受。
……
朱桢离开诚意伯府时,天开始下雨,细密的雨丝敲打在石板路上,激起阵阵的土腥气。
他却没有上车,只是让邓铎给自己拿把伞,便撑着伞一个人走过了刘军师桥。
夏天的雨来得急,很快便越下越大。雨幕笼罩了天地,护卫隔绝了行人,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朱桢感到无比的孤独,刘伯温对他来说,不只是老师,还是知道他所有秘密的同伴。
那些事情,连他的王妃都不知道……
很快这世上也将没有人再知道他的秘密了。他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透露了。
他这个孤独的天涯逆旅,又要重新恢复独行了。
漫天的雨幕淹没了他魁梧的身形,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第一一二七章 责任
两天后会试结束,考生们无需等太久,便会知道有没有被取中,因为殿试就在会试后五天举行,所以三天后礼部就会放榜。
放榜当日,朱桢将自己的得意门生们,全都叫到自己的楚海滇王府,大张宴席,还准备了好几车烟花爆竹,只等放榜后为他们开庆功宴。
所以来参加王府祭酒宴的大学生,都是经过国子大学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代表,百分百会金榜题名那种。
被选作代表的大学生们,自然倍感荣幸,早早就来到王府拜见祭酒。朱桢也很高兴,命人准备了丰富的茶点水果,与他们一边吃茶,一边聊天等开席。
自洪武十三年国子大学开办以来,已经有两届两千多名毕业生了。这两千多名大学生已经全都踏入仕途了,虽然除了去支援云南的那批大学生外,大部分还是基层的事务官,但朱桢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他们必将成长为大明朝的中坚力量。
但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学生代表们便普遍向朱桢反映,自己在衙门里遭到了行政官的打压甚至霸凌。
“他们变着法子的为难我们,把最苦最累的活派给我们也就罢了,还鸡蛋里头挑骨头,无事生非的找我们麻烦!”一个操着湖广口音的年轻人,愤愤的向朱桢控诉道:
“我们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们百般刁难,说实在的,吃苦受累我们都不怕,可问题是年底的考评还一塌糊涂,让人以为我们大学生眼高手低,百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