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也不说话,就在边上给他默默地夹菜,还认真地帮他剥虾壳,将完整的虾肉搁在碟子里推给他。
“绞立决是我定的,父皇已经勾决了。”太子叹口气道:“今天我是以大哥的身份来给你送行的。”
“……”太子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喝下,方艰难的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就是。”
太子摇摇头,他是做完了全部心理建设才来的,已经下了决心,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了。
“唉,看来老七确实气数已尽了……”朱元璋苍声一叹:“咱饶了老八,又饶了老十,的确说不过去了。”
三天后,太阳刚落山,太子殿下驾临了大宗正寺,来到关押老七的院落中。
现在听说自己要被处死了,他的反应比普通人更不堪……
朱老板做事雷厉风行,既然决定要处死老七,那就断不会留着他过年了。
勉强看完了综述,他便看不下去了,把那奏章往案上重重一拍:“以后再冷也不用生炉子了,有这东西就够了!他娘的!本来浑身冰凉,没看几页耳朵根子都烫起来了。”
只见老七先是发抖,然后干嚎,把吃的喝的又全都吐了出来,跪地哀求太子放自己一马。
太子一言不发,将酒瓶从暖壶中提起
,亲自给老七倒上一杯。
“是,父皇。”太子缓缓点头。
“这跟老八老十没关系。”太子却摇头道:“只是因为他本人十恶不赦。儿臣实在找不到赦免他的借口了。”
“大哥,怎么好端端的请我吃饭?”齐王吃饱喝足一抹嘴,这才开口笑道:“大哥不知道坐牢的人,最怕别人请吃饭吗?”
朱标便侍立在一旁,等父皇开口。他进殿前已经脱掉大衣裳,等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是啊,十恶不赦,罪无可赦。”朱元璋听完点点头,终于下定决心道:“这阵子咱一直在翻看前朝各代皇家的历史,发现皇帝处死皇子的情况并不罕见,咱又不是独一份,没什么下不去这个手的。”
“非死不可。”太子痛苦的点点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
朱元璋拿起那奏章一看,是太子亲笔撰写的齐王案报告。
“是。儿臣确实远不如父皇。”太子苦笑一声,侧侧身让吴太监把披风搭在自己肩上。“但是父皇再抗冻,岁月不饶人啊,还是把地龙生起来吧。”
“……”太子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替老七说了句公道话:“老八老十本身没有问题的话,也不会被老七利用。”
“那他也是元凶,是首恶!”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翻到了最后的处理意见:“咱就知道你又要护着他……啊?绞立决?!”
“不用,咱就是要冻一冻自个,冻一冻心里好受。”朱元璋搁下笔,呵着双手道:“你这个点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但他还是坚信自己不会有事,心说总不至于是断头饭,便一屁股坐下,拿起筷子夹自己爱吃的大嚼起来。
“加件衣服。”朱元璋这才闷声道:“年纪轻轻这么不抗冻。”
其实之前老七有恃无恐,无非是依仗自己亲王的身份,坚信自己怎么作死都不会死罢了。
“确实触目惊心……”太子叹息一声道:“比老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齐王第一反应是不信,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大哥肯定是为了让我改正,故意吓唬我的……”
太子进去时,朱老板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大殿中没有太监侍奉,也没有点地龙,冷的跟个冰窟窿似的。
朱元璋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太子的处理意见,确定是绞立决,而不是绞监候目瞪口呆道:“你都觉得非死不可吗?”
说着他提起朱笔,在判决结果上重重的打了个勾。
“说什么都没用了,明天就是你上路的日子了。放心,大哥已经嘱咐他们,不会弄疼你的。”太子抹一把泪,硬下心肠道:“至于你母妃还有贤烶、贤煜他们,你都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的,你就安心的去吧。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
第一二一九章 御制纪非录
夜半三更,乾清宫依然亮着灯。
朱元璋仍然在伏案写着什么,但他明显心神不宁,时不时的瞥一眼门口。
直到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太子红着两眼走进来。
“给老七送完行了?”朱元璋搁下笔,嘶声问道。
“嗯。”太子点点头。
“他什么反应?”朱元璋迟疑一下,还是问道。
“很震惊,很害怕,还想求儿臣饶他一命。”太子低声道:“到最后见没希望了,他又想见父皇一面……”
“……”朱元璋闻言又是一阵愣怔,最后还是摇摇头道:“不见。”
“……”太子想说老七押解进京后,你还没见过他一面呢。但看到父皇眼中泛起的泪水,他还是忍下了,点点头不再劝说。
“咱本来打算写一份罪己诏,跟天下人好好检讨一下教子无方,但那样你母后就知道了,也还是缓缓吧。”
说着他忧愁的叹了口气道:“其实比起处死老七来,咱更揪心的是,为什么咱的这些儿子一查一屁股屎,就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呢?”
“老二嘛。”太子硬着头皮道:“一开始虽然胡闹的厉害,但不是改了吗?应该是改好了。”
“那老二呢?”朱元璋却幽幽问道。
“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揽责,”朱元璋却摆摆手,看着一脸憔悴的太子道:“咱知道你是不想让你爹,背上父杀子的恶名。但你错了,这个责任必须咱来背。放心吧,你老子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那你说没查的那些呢?会不会也跟他们仨一样?”朱元璋闷声问道。
“肯定不会。”太子忙道:“老三老四素来有分寸,老五一心扑在医道上,都没回过封地一天,老六就更不用说了。”
“藩王是父皇的儿子,要不是他们做的太过,地方的官民怎么可能豁出命去告他们?”太子轻叹一声道:“所以我们但凡知道的时候,事情往往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父皇千万不要自责……”太子红着眼眶道:“这都是儿臣不孝,非要坚持处死老七的结果啊!”
“老八老十老七接连犯事,真是家门不幸啊。”朱元璋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就连咱都吃不消了,更别说她这个当娘的了。唉,怎么跟她开这个口啊?”
“达氏那里千万要瞒住,你母后也能瞒一时算一时,起码等她身子好了再告诉她。”朱元璋又低声吩咐道:“改个屁,狗改不了吃屎。”朱元璋啐一口,恨恨道:“索性让老六,再把他几个哥哥查一遍!”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太子一听急得直跳脚道:“这不要了老六的命吗?”
看太子反应那么激烈,朱元璋只好作罢道:“也是,总得给藩王们留点体面。可以先不查他们,但必须要为他们敲响警钟!”
说着他拿起桌上那厚厚的一摞稿纸,递给太子道:“这是咱编给老朱家子孙的,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把它印出来发给弟弟们吧。”
太子双手接过来,只见首页上赫然写着《御制纪非录》五个大字。
“御制纪非录?”朱桢打开了京城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匣,以为是什么皇帝密旨呢,没想到是本书,而且是朱老板的亲笔大作。
他翻开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御制纪非录》,便见朱老板在前言中写道:“朕观曩古之列土者其数该万……然其诸受封之子,放肆不才,杀身亡国,具载史册,善者能几人哉?”
“今朕诸子列土九州之内,朕愿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孙孙同始终于天命。何期齐、潭、鲁,擅敢如此非为?此数子皆已身亡国除,孝无施于我,使吾垂老之年,皇皇于宵昼,惊惧不已。”
“今齐、潭、鲁,将所封军民,一概凌辱,焉能不遭天谴乎?汝等安能不警醒乎?为此册书前去,朝暮熟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早回天意,庶几可免,汝其敬乎。”
前言之后,是朱老板亲自整理的历代藩王为恶案例。
其中,叛逆自杀十二人;叛逆被诛者十六人;专权乱政被诛者二人;谋叛贬死者一人;杀人幽死者一人;废为庶人除去原封国土因循绝灭者九人;贬爵削地者十二人;罪恶昭著宥罪复国者十三人……共计六十六人。
他还详细描述了这六十六人的罪行,端的是令龙子龙孙们触目惊心,让他们知道,就算是贵为亲王,也不是不能被治罪的。
但更让人惊心的是,在后面的——“本朝”一篇中,朱老板竟然把他儿孙的劣迹也都原原本本写进去了……
不光他在前言中提到的三人,还有之前就被废的靖江王,甚至连秦王晋王都没逃过,把他们当年刚就藩时干的腌臜事,也都给他们记上了。
“好一个《御制纪非录》!”十一十二看了皆吓出一身冷汗。
“看父皇这意思,以后咱们但凡干了坏事,都会被记在这上头,传之子孙的。”老十一摇头叹气,对他这样的读书人来说,这样的羞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朱桢其实早知道此书的大名,他多年来不敢胡作非为,很大程度上都是怕被这本书记下来遗臭万年。
但不得不承认,这本书也没什么卵用。因为在另一个时空中,被朱老板严厉警告的齐王、鲁王和潭王,并没有因为这本书而改过自新,而是依旧我行我素,最终走向灭亡……
其中,鲁王在两年后,因服丹药过度而薨,朱元璋以其荒诞不经,故谥曰荒,史称鲁荒王。
潭王在次年畏罪自杀,死后无子国除。
齐王更是两度被废,最后因为涉嫌谋反,跟三个儿子一起,被四哥秘密处死。
当然因为自己的原因,他们的命运都改变了。老八老十的命应该是保住了,只是一辈子都要待在中都高墙里了。
至于老七,虽然到现在,对他的处置结果一直秘而不宣,但正因如此,朱桢估计他八成要凶多吉少了。因为但凡要留他一命,大哥都会写信跟自己解释的。
对此朱桢只有一个字的评价——该!
第一二二零章 老六要来了
这都快过年了,朱桢还在山东。
其实他本打算跟押送老七的队伍一起返京的,但禁不住山东官员的苦求,老贼也写信留他在山东再待几个月。
上上下下都很清楚,只有他在山东镇着,孔家孟家才会老实,朝廷的新政才能顺利推行。
朱桢只好无奈答应。其实他也是为了补偿老七老十,对山东百姓的亏欠。
好在以大学生为主体的新政官员,能力也远非当初在江西时可比,他们从九月平乱之后开始,仅用了三个月就完成了全省的黄册编篡工作。
当然,这也跟山东人口不多有关系……
经过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朱老板又五度从山西等地移民山东,如今全省已经恢复到七十万户,将近五百万人口了。
而且将近半数都是十八岁以下的——“本朝人”,可见朱老板恢复人口的措施还是相当得力的。
“王爷,到底是啥事啊?恁好歹给我们透个底,啥也不说就让我们自首?”朱能丘福几个苦着脸道:
真可谓生机勃勃,万物竞发!
朱桢也跟朱老板汇报说,自己和两个兄弟打算在实地测量完成后,结束山东之行,争取回京过年。
结果明初时统计户口,山东仅剩了三十八万户,一百二十六万人……用“十不存一”都不足以形容其惨烈。
朱桢便下令所有人到地头上去协助清丈,军队也一起上阵,争取在过年前,一鼓作气将所有实地测量的工作完成。
几人心说坏了,让王爷听到了,便惴惴的跟着进去。
这种事,朱桢如何能不答应?
一行人就在这白雪的世界中艰难的跋涉。幸亏新修的官道笔直通畅,让他们不至于迷路,每隔六十里还有驿站给他们歇脚。他们这才没有误了行程,大年二十八这天,抵达了通州……
至于田亩方面,国初时整个山东多是无人之地,朱元璋大力采取奖励垦荒的措施,给种子给耕牛,谁种了算谁的。
燕王妃日夜照料父亲,朱棣则坐镇大将军府,替岳父署理起军中事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