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咱的劝说下,皇上暂停了科举,给别省的读书人时间好迎头赶上。可咱知道,科举早晚会重开,江南人早晚会把持朝堂的。只是眼下天下未定,江南文官也还没成气候,暂时还威胁不到咱们淮西。”
“是。”薛祥点点头,深深受教。
“可天下早晚会不打仗的。而且这天不会太远,就咱们淮西这帮大老粗,怎么跟那些全是心眼子的读书人斗?”李善长长长叹一口道:
“如果不做点什么?咱们这些开国功臣,早晚会被那些江南读书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的。就算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后辈,恐怕到丁斌这一代,就一定能看到的。”
“所以,我们一定要迁都……”薛祥有些明白了。
“没错,中都是咱们的本乡本土。所有的地主士绅,都是咱们的老乡亲,在这里咱们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可撼动。一旦朝廷定都凤阳,咱们就可以彻底高枕无忧了。只要这大明在一天,咱们和咱们的后代,就能说了算一天!”李善长满怀憧憬道:
“迁都与否,对咱们淮西老兄弟来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你说咱能不为大家拼上这把老骨头吗?”
“明白了,恩相。”薛祥点点头。
“原本我还不太着急,但刘伯温这一死里逃生,我就知道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必须尽早让皇上下诏迁都!”李善长双目燃起熊熊火焰,仿佛要烧尽一切拦路虎。
薛祥已经彻底明白了。就像淮西勋贵希望迁都中都一样,江南地主肯定也希望皇帝能留在南京。
虽然南京在江南人眼里不太江南,但总归还是江南的一部分,维持现状不变,对江南地主来说最有利。
所以刘伯温是迁都凤阳的头号反对者,现在皇帝和刘伯温之间明显回暖,他就更有机会施加影响来阻挠迁都了。
“今年秋收前,皇上要回凤阳祭祖,顺便视察中都。在那之前,至少要把皇宫和城墙全部竣工,这样老夫才好一锤定音!帮皇上下定决心!”李善长有力的一挥拳,对薛祥和丁斌道:
“为了我淮西的未来,给老夫克服一切困难!记住,死十个人写在奏章上是‘颇有死伤’,死一百个一千个,写在奏章上也是‘颇有死伤’,你们硬下心来,骂名我来担!要是你们硬不下这个心来,那就换别人!”
“舅舅放心,我能!”丁斌登时血灌瞳仁,恨不得这就出去再杀几个人。
“属下……也能……”薛祥垂下头,韩国公都这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好!”李善长这才露出笑容道:“此事一成,老夫便功德圆满了。你们也会成为咱们淮西的大功臣的!”
“是!”两人齐声应道。
……
说回五里庙。
天色见黑,洪家班结束了排练,却仍不见朱樉和朱棣回来。
朱木冈和朱桢开始着急了。不用去都知道,中都城现在就是个又脏又臭的大工地,能有啥好玩?
老二老四早该回来了。
两人赶紧去前头找石承禄,向他讲明情况。
石承禄闻言也感觉不妙。“中都城门关的早,按说两位小哥早该回来了。”
“坏了,出事儿了。”朱木冈和朱桢都有些慌了神。
“我知道你俩很着急,但你们先别急。”石承禄却很有信心的安慰两人道:“我这就让人去打听打听。要是两位小哥真遇到什么麻烦也不要紧,这中都城没有我们东家解决不了的难题。”
“太好了,那就麻烦恁了。”朱木冈此时姿态放得极低,不见丝毫傲气。可见谁都会好好说话,关键看他当时的处境。
“是啊。请赶紧找人吧,千万不要让他们有闪失,他俩可是洪家班的台柱子,没他们就没法开演啊。”朱桢试图通过强调俩哥哥的重要性,来让对方上心。
“我知道,武松和老虎嘛,没他俩第一场戏就演不了。”石承禄点点头,快步出去想办法了。
看着外头夜色愈浓,兄弟俩对山羊胡子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们又找来张虎,沉声问道:“你跟韩知县怎么联系?”
“已经没联系了啊!”张虎赶紧撇清。
“现在老二老四有危险了,别藏着掖着了!”朱木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要吃人一样。
第一一零章 虚惊一场
张虎只好告诉两人,除了自己,洪家班还有暗中保护他们的人,现在已经把最新的情况传递出去了。
但临淮县距离这里二十里,一来一回,怕是天亮才能得到回复了。
哥儿仨别无他法,只能枯等天明了。
谁知才刚鸡叫头遍,也就是丑末寅初时刻,前头石承禄便传来消息,说人找到了。
“他们在街上闲逛,可能是因为太高大强壮,被凤阳中卫指挥使丁斌看到了。”石承禄对红着眼的兄弟三人道:
“那丁斌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直接把他俩当奸细抓起来,准备定罪之后送去服劳役。”
“那他俩受刑了没有?”哥儿几个最关心这个。虽然时常被父皇揍,但那能一样吗?
“那倒没有。”石承禄笑笑道:“一来,人家根本懒得过堂,甚至连案卷都没有,自然省了逼问口供。二来呢,丁斌抓人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修中都,把人打坏了还怎么干活?”
“那就好,那就好。”哥几个这才稍稍放心,只要人没事儿就行,估计韩宜可天亮就赶来捞人了。
“我们东家已经把人捞出来了。”谁知已经不用韩知县出手了。山羊胡子拢须笑笑道:“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快回来了。”
“不是说中都城关门了吗?”哥儿几个深表震惊。这中都城是我们家开的,不是你们东家开的。随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区区小事,微不足道的。我们东家本事还大着呢,日子久了,小哥们就知道了。”石承禄淡淡装起了伯夷。
他侧耳听了听前院的犬吠声,遂笑道:“回来了。”
……
朱樉和朱棣确实回来了。
其实两人也没遭什么罪,就是被关进大牢里,等着明天分配去工地。
然后又稀里糊涂被人从牢里带出来,然后用绳子系下城头,接着便被城外的人接了回来。
一路上,两人都浑浑噩噩、默不作声。
起先那种‘我家真牛伯夷’的自豪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恐。
这宏伟壮阔的中都城,怎么近看之下,竟然如人间地狱一般?一不小心就能把人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让这里一比,那逼仄破旧的临淮城,都显得如天堂一般。
其实他俩胆子都很大。但不怕死,和发现一旦失去权力的外衣,自己也不过是可以被随意捏死的蚂蚁时那种惊恐,完全是不一样的。
回到五里庙时,两人依然缓不过劲儿来。直到看见哭着迎上来的兄弟们,他们才抱头痛哭起来。
山羊胡子透过窗户,看到那哥俩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对明王笑道:“看来效果真不错。”
“就该让那些支持朱洪武的人都来看看,他们所谓救苦救难的大明朝,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明王头也不转,一直盯着桌上一张凤阳地图。
“让那些人作恶去吧,他们越猖狂,我们的力量就越强大!”说着他重重一拳捶在中都城的位置上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朱洪武能做到的,我们也未必做不到!”
“是,明王。”看着陡然焕发出万丈光芒的明王,石承禄的眼神,也不由自主狂热起来。
……
临淮县,韩宜可和平安一收到消息立即汇合,连夜赶往中都城。
好在快出县境时,新的消息传来,人已经救回来了,警报解除了。
“呼,吓死老子了……”平安颓然趴在马背上,寻思着找个地方换条裤子。
“谁救回他们来的?怎么救的?”韩宜可就镇定多了,因为他晚上不喝水。
“应该是五里庙的庄主,通过他的关系把人捞出来,然后连夜送出城的。”
“你先下去歇着吧。”韩宜可点点头。
“我就说吧,不能让他们去中都,那地方不比临淮县,咱俩就能一手遮天。”平安便喋喋不休埋怨道:“中都城的神仙多着呢,咱俩算个屁。”
“可不是我安排他们去中都的。”韩宜可也有话说了。“是人家请他们去的,我能有什么正当理由拦着他们?”
“你不会警告一下那山羊胡子吗?”
“人家根本不把咱个小小知县放在眼里。”韩宜可苦笑一声道。
“倒也是。”平安想到那些人能从凤阳府大牢捞人,不鸟韩宜可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那帮人什么来头?”
“应该跟明教有关系。”韩宜可淡淡道:
“我已经禀报皇上了。”
“这样啊……”平安不禁生出些紧迫感,他俩是分头禀报,自己就没查出这些来。干爹会不会觉得我不中用啊……
“那上面怎么说?”他只好眼巴巴问道。
“暂时没有指示。”韩宜可摇摇头。
“今天的事情报上去,怕就有指示了。”平安道。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反正也是虚惊一场。要不,不报了?
但旋即打消了这危险的念头,要是自己没报而对方报了,那就真的死翘翘了。
这就叫互相监督。
……
第二天,睡了一觉起来,朱樉和朱棣的情绪稳定多了,这才跟弟兄们讲起昨天的经历。
哥儿几个全都听傻了,虽然他们早知道,每一个大型工程的背后,必然伴有无数工匠和民夫的血泪。可这中都城的情况也太可怕了,人间地狱吗?
“我觉得,光把这些上报父皇就足够了。”朱木冈提议道:“我们赶紧回临淮,想办法把情况报上去吧。”
三哥不愧是三哥,把临阵脱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现在不能走,欠了人家这么大的情,我没法一走了之!”朱棣却第一个反对道。
“得,得还了情再说。”朱樉也支持道。
“是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啊?”朱木冈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演西门大官人。”朱桢攻击的角度十分刁钻。
“你,你们……”朱木冈被噎得直翻白眼。
“三哥,你觉得咱们现在,想走就能走得了吗?”老五也忽然补了一刀。
“你是说……”朱木冈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确实天真了。
人家庄主已经满中都宣传开了,《武松传》三天后在圜丘开演,邀请百姓免费观看。
而且从人家连夜捞人就能看出,对方极其重视这次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