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想要重新抓住公主的手,临安却躲开了,轻声道:“本宫累了,驸马先回去吧。”
说着便走进寝宫。
“公主……”李祺刚想跟上去,却被女官拦住道:“驸马,公主的旨意是请你先回去。”
李祺登时就颓了,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
第一三八三章 拔起萝卜带出泥
翌日一早,朱桢来到武英殿。
原本他跟太子是唯二两个可以不经通传,直接进殿的。
但今天却被殿门口被拦下了。
“什么情况?”朱桢问守在门口的吴太监道:“这是我不让见驾了?”
“没有没有,只是要通禀一声。”吴太监朝他挤眉弄眼道:“皇上特意嘱咐的,就是针对王爷一个人。”
“……”朱桢撇撇嘴,只好装模作样地拱拱手道:“公公早安,本王想求见父皇,烦请通禀一声。”
“好嘞,王爷稍候。”吴太监便进去通禀。
“先晾晾他。”朱元璋听完,继续看帖回帖,盏茶功夫后,才伸个懒腰道:“宣。”
“皇上有旨,宣楚海滇王见驾!”吴太监赶忙拖着长腔道。
朱桢闻命进殿,一撩衮龙袍下摆,推金山倒玉柱,结结实实给朱老板磕了个头:“儿臣拜见父皇,父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哼。”朱元璋没好气道:“过年都没给咱磕头,现在来这套,耍什么活宝?”
“不是,是儿臣意识到以前太不讲规矩了。”朱桢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所以从今天开始,应该痛改前非,一言一行都符合礼制才行。”
“你他妈的,气你老子是真有一手……”看到最钟爱的六儿子玩生分,朱老板气得咳嗽起来。
朱桢赶紧起身上前给父皇捋胸道:“是父皇先来的。”
“我是你老子!”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而且是你先的,你不是上疏“乞骸骨”吗?”
说着他准确地从堆满御案的一摞摞奏疏中,抽出朱桢那本《乞骸骨疏》,啪啪的抽他脑袋,气呼呼地骂道:“我叫你乞骸骨!我叫你乞骸骨!”
“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六赶忙抱头求饶。
朱老板最后使劲给他一拳,结果震得自己的手都疼道:“他娘的,是翅膀硬了。”
顿一下,又黯然道:“你爹也老了,不然当年这一拳,非叫你飞出三丈远。”
“好汉不提当年勇,孙子都十几个了,还能不老?”朱桢陪着笑,继续给朱老板顺气道:“不过再老你也是我爹,当不了我爷爷。”
“滚你娘的蛋!”朱元璋骂骂咧咧的又给了他一巴掌。
吴太监却暗暗松口气,他们能感受到,六王爷一来,终于驱散了笼罩在武英殿上空的浓重阴霾。
“怎么,等不及抛弃年迈的爹妈了?”朱元璋将那封《乞骸骨疏》在老六眼前晃晃道:“来催咱赶紧批了放人?”
“还真不是。”朱桢赶忙摇摇头,摸着自己的良心道:“儿臣自从上疏后,对父皇母后的眷恋之情愈发浓厚,巴不得父皇再多留我几日呢。”
“哟,这血盆大口是抹了蜜了?”朱元璋瞥他一眼道:“说吧,又要求你老子什么事?”
“父皇,不是说好了,四哥的事儿过去了吗?”朱桢这才赔着笑问道:“怎么又闹起来了?”
“情况有变,有人想拿老四的事逼朕放过他们。”朱元璋冷笑道:“他们想屁吃呢?!咱朱元璋从来不受人胁迫!”
“就是说,不是父皇想杀四哥?”朱桢松口气道。
“这不废话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朱元璋啐一口道:“不过要是事态真恶化到那一步,咱就是杀了老四,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不至于不至于。”朱桢忙摆手道:“以父皇的英明睿智,哪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想捆绑就捆绑?做梦去吧!”
“看来你有把握搞掂这摊烂事?”朱元璋定定望着老六,难掩喜悦之情。
“儿臣就是来出个主意的……”朱桢哭笑不得道:“说好了离京前没有任何差事的。”
“但是咱也说好了,让你带着老四一起上路,”朱元璋却吃定他道:“反正他这种情况就没法特赦了,那你就等着吧。”
“好好好,我接还不行?”朱桢正好举手投降道:“父皇说吧,你想要个什么效果。”
朱元璋环视左右,吴太监赶忙率众无声无息退下。
殿中没了旁人,朱老板才疲惫的叹气道:“咱也很为难。”
“你说说,仗才刚刚打完,咱就开始杀勋贵,叫天下人怎么看?史书上怎么说?”朱元璋郁闷道:“你不敢说咱也知道。”
“儿臣怎么不敢说?兔死狗烹杀功臣呗。”朱桢苦笑道:“咱爷俩得罪了读书人,他们肯定怎么难听怎么说。”
“倒也是。”朱元璋苦笑一声道:“咱不该还有幻想的。”
“儿臣担心的更实际一些。”朱桢缓缓道:“一个是胡惟庸案至今已经过去七年了,另一个是当时勋贵们毕竟没有跟着造反。”
“他们中肯定有胡惟庸的同党,八成也跟他谋划过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大部分勋贵跟胡惟庸交好,是因为他是淮西勋贵集团的话事人,而不是想跟他造反。”
顿一下,他接着道:“综合这两个原因,儿臣担心刨根究底会株连太广,将大量干系不大,甚至无辜的勋贵都牵扯进去。”
“平叛不是向来宁枉勿纵吗?”朱元璋不置可否道。
“那也不能刨自己的根呀!”朱桢摇头道:“凡事总是利弊参半,父皇也不能只看其害就不顾它的作用——淮西勋贵这些军头固然无法无天,但却是大明的统治根基所在。”
“没有他们还有徐达、汤和、冯胜、傅友德……还有你们这些掌兵的藩王,伤不到大明的根基。”朱元璋闷哼一声道。
“伤得到。”朱桢却断然摇头道:“区区十几个勋贵,本身确实影响有限,但就像父皇所说,平叛这种事,向来宁枉勿纵,猜疑一旦开始,就会迅速向中下层军官蔓延!”
顿一下,朱桢沉声道:“因为历史原因,大明的中高层军官,几乎都是淮西出身。这些人通过同乡关系、上下级、联姻,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拔起萝卜带出泥,十几个勋贵就足以牵连到大半中高层军官了。”
说着他看向朱元璋道:“这才是儿臣说的动摇根基啊!”
第一三八四章 天下虽安
听了朱桢的话,朱元璋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误区,就是没考虑到株连的后果。
朱桢这番话绝非危言耸听。之前郭桓案中,审刑司那帮人就不断的抓人逼供,招供后再抓人再逼供,如此不断循环,范围不断扩大,几乎把京城各衙门一扫而空。
要是在军中也来这么一出“瓜蔓抄”,明军肯定要伤筋动骨,战斗力大打折扣的。
但朱元璋还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那帮“思想犯”,便闷声道:“反正天下已定,北元也完蛋了,大明不需要那么强的军队了。正好大力整顿一下,刮骨疗毒一番。”
“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吧?!”朱桢动了真感情道:“这支军队可是父皇一手建立起来的——从当年只有二十四个兄弟,发展壮大到今天无敌天下的程度,足足用了三十四年啊!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多少生死难关?”
“应天府、鄱阳湖、平江城……一场场的恶战打下来,才统一了南北,收复了幽燕,恢复了中华,最后灭残元于漠北,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这一路走来是何等的辉煌灿烂?放眼华夏数千年,也绝无仅有啊!怎么能让他们毁在自己人手里呢?”
朱元璋被朱桢说的心潮澎湃,这可都是他的平生功业啊。原来都跟这支军队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他才抑制住心潮澎湃,长叹一声道:“这是没办法的。赵匡胤为什么要杯酒释兵权?因为马上打天下的阶段过去了,要下马治天下了。那些只会骑马打仗的军汉,就成了国家的负担甚至是危害了。”
“父皇岂不闻“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朱桢沉声反驳道:“当年西晋灭亡吴国后,晋武帝司马炎认为不会再发生大的战争,便下令解散州、郡的部队,让将领转为文官。”
“但是,杜预引用《司马法》中的这句话,告诫晋武帝,不能认为灭亡吴国,统一了天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在灭吴之后立即还镇襄阳,坚守要地,交错屯兵,使所部戒备森严,“视无事如有事”,从而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安定形势。”朱桢接着道:“但晋武帝并没有把杜预的话放在心里。杜预死后,晋军军备废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给内外敌人以可乘之机,不久便天下大乱。”
“无论怎么说,自废武功都是极其愚蠢且短视的举动!尤其本朝更是如此!我汉人为什么在胡人铁骑下沉沦数百年?不就是因为宋朝愚蠢的重文抑武,军备废弛吗?这才刚刚凭借这支无敌天下的军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重新建立汉家天下几年啊?”然后他慷慨陈词道:“后世不忘前世之师,决不能走宋朝的老路了。所以我们必须要时时刻刻锐意进取,保持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咱记得还有前半句,叫“国虽大,好战必亡”吧?”听完朱桢的长篇大论,朱元璋淡淡道:“你又做何解呢?”
“回父皇,好战并不一定必亡。而是亏本的仗打了太多,越打越亏,国家越来越穷,才会出问题。”朱桢却成竹在胸道:“譬如秦汉大唐,在王朝前期都是越打越强,就是因为在战争中得到的好处大于损耗!所以我们只要不打亏本的仗,怎么可能把国家拖垮呢?”
“为此,战争绝对不能在本土进行,最好远离核心区域,这样国内的百姓不受战乱影响,国家能从战争中获得好处,国力自然强盛。而将士们也能通过开疆拓土的战争,获得功勋和封地,自然斗志旺盛。”
“你就直说想在西南继续拓边,不就得了?”朱元璋哂笑一声道。
“儿臣也没说非要在西南拓边,只是目前似乎只有西南能符合条件。”朱桢讪讪一笑道:“市舶司的成功已经雄辩的证明,向南开拓的利润大大的。而其他,方向无论向北还是西北,目前看都是亏本的,至少不会像向南那样只赚不赔。”
“嗯……”总理海政衙门每年上交的两千万两白银,小山一样堆在那里,让朱老板根本没法反驳。
“而且中南半岛上最强的麓川国,已经被我们用少量部队灭掉了,这足以证明,西南的敌人远远无法与草原的威胁相提并论。所以我们可以用少量部队,付出有限的成本,来博取巨大的收益。儿臣敢打包票,只要谋定后动,小心谨慎,就一定能越打越富,越打越强的!”朱桢又道。
“但是一直打仗会让骄兵悍将问题突出,容易让军方势力做大,从而威胁到朝廷的统治。”朱元璋问道:“这又何解?”
“在西南拓边,几乎不存在这个问题。”朱桢毫不迟疑的答道:“因为西南半岛与大明核心区域隔山限海,不像是北方草原那样能威胁到中原,也就不用担心会被反噬。而且不需要在西南投入太多的部队,意味着西南的军力始终无法与中央抗衡。”
朱桢又道:“这样圣天子坐镇神州,拥兆亿子民,百万雄兵,固若金汤。藩王率兵于神州之外,为大明开疆拓土,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不仅不费朝廷钱粮,还能向朝廷缴纳钱粮。平时只是没有皇上的旨意,不可越雷池半步,但若天下有事,皇帝有旨又可提兵回京勤王,保大明江山万万年!”
朱桢最后嘿嘿一笑,露出了狐狸尾巴:“所以父皇为什么不将在国内已经显得多余的军队,和那些问题将领,全都扔到外云南去发挥余热,怎么也比直接干掉他们强太多了。”
“你小子说的还真诱人啊。”朱元璋也笑了。他动心了。
其实这些话他已经听朱桢说了很多遍,朱桢甚至还给他写过可行性报告,所以他早就耳熟能详了。只是北元还没灭,天下还没定,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确实到了该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第一三八五章 重操旧业
吴太监领着内侍守在武英殿外,外头还有带刀舍人警戒,防止有人偷听金殿中的帝国最高机密。
武英殿内。
朱元璋思虑良久,忽然警醒道:“妈的臭小子,差点把老子带沟里去!咱们说什么事呢?怎么扯到江山万万年上去了?”
“难道父皇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服务吗?”朱桢笑着反问道:“一切都要为这个大局服务,不是吗?”
“所以小事该放就得放,不是吗?”朱元璋冷笑道。
“是这个意思。”朱桢笑道:“真是英明不过父皇。”
“滚蛋。”朱元璋啐一口道:“行吧,可以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朱桢刚要欣喜道谢,朱元璋却一抬手道:“但是有个问题,就是在背后胁迫咱的人,都是首恶!咱一个也不打算饶过!”
说到后头,朱老板已是杀气腾腾,依旧一点委屈不肯吃。
“而这些首恶又跟四哥绑定了。”朱桢不禁苦笑道:“所以既要保证四哥无事,还得正大光明的要他们的命。”
“没错,他们都是侯爵,必须死的明明白白。”朱元璋颔首道:“不然遗患无穷。”
“儿臣明白。”朱桢点头道。
“那此案就交你全权负责吧。”朱元璋便提笔写了个条子,道:“审刑司的人你能用就用,不想用就把他们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