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正在州衙中接见嵩盟州的一干官员,忽然就听到外头响起阵阵鼓声。
官员们闻声色变,谁都能听出,那是架设在衙门外的大鼓。
但是县衙外此时有重兵守卫,谁能敲得到鼓呢?
朱桢却毫不意外道:“本王吩咐过,若有击鼓的,不许阻拦。”
说着吩咐一声道:“把人带上来吧。”
不一会儿,侍卫便带进来个二十岁上下的汉女。
朱桢打量着那女子,见她梳着桃心顶髻,依然是未婚女子的打扮。
这年月,这个年纪的女子,基本上都是孩他妈了。这女子生得也很清秀,完全不像嫁不出去的样子。
但女子磕头之后,他便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众官员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唯恐这小女子害他们吃挂落。
“回王爷。”那女子一开口便是地道的官话:“小女子姓李,闺名不足挂齿,凤阳左卫人氏。”
“哦?这么说你是军属,而且咱们还是老乡。”朱桢神情一肃道:“你有何冤情?可如实道来,本王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回王爷,小女子状告杨林守御千户所百户俞敏!”女子说着,高高举起一份状纸道:“他把我骗来云南,说要跟我结婚。结果我来了才发现,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不仅言而无信,还不让我进门。小女子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求王爷做主!”
官员们听了全都长松了一口气,心说家庭纠纷再好不过。大家不用吃挂落了。
朱桢接过侍卫转呈的状纸,快速扫了一遍,见这女子小名叫九娘,有个哥哥叫李老八,兄妹俩和母亲相依为命。
李老八是当年征南军中的一员,结果在白石江一战中不幸阵亡。
接到前线的报丧后,李老八她娘便受不了打击,病倒了。
弥留之际,居然有人上门提亲,而且说是替一个叫俞敏的总旗官提的。
俞敏在写给家里的信上说,自己的命是李老八救的。李老八在临死前,将妹妹托付给他了,他本打算是回家亲自提亲的。但朝廷下令他们千户所就地屯田,没法回家了,只能让老娘帮忙提亲。
如果姑娘愿意,就请老娘把亲事定了,然后带她来云南吧。
“这么说,你娘答应了?”朱桢便和颜悦色问道。
那李九娘抽泣道:“是,家母当时病重,已在弥留之际,不忍我孤苦无依,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第一三九九章 被三年前的子弹击中
大堂中。
听了李九娘的讲述,朱桢问道:“然后发生了变故,让你到现在还没成亲?”
“回王爷,是小女子命太苦。”李九娘便垂气道:“两家订婚后没多久,我娘就撒手人寰了,这婚事只能先搁下。小女子服阙之后,便一路跋山涉水,寻来了嵩盟,又好容易打听到了我未婚夫的住址。”
“小女子按照地址寻到他所在的大哨屯,在镇上便看到了婆婆,正带着个男孩在街上走。”
“我激动的上前打招呼,婆婆看到我却像见到鬼一样,二话不说抱着孩子就跑。我赶紧跟在后头追着进了门,才发现原来俞敏已经娶妻了,儿子都已经是三四岁了!”李九娘悲痛欲绝道:“小女子质问婆婆,为什么要这样耍我?”
“婆婆说,她也是到了云南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另娶了。”李九娘接着道:“而且娶得还是个只能一夫一妻的白夷女子,所以没法让我也进门……”说着她便掩面哭起来:“我明明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结果却落到个连妾都做不得的下场,要不是为了等他回来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耍我,小女子早就不活了……”
“幸亏镇上有不少我哥昔日的同袍,他们安顿我住下来。一直等到前几日,俞敏从南边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耍我,他说当时久久没收到家里回信,以为我不同意。”李九娘难过道:“但那信又不是我回的,我娘可是第一时间,就答应了他们家提亲的。”
“那俞敏他娘来云南时,你为什么不跟着?”朱桢又问道。
“婆婆当时确实说过叫我跟着一起,可我还没过门,那样太非礼了,所以我就没同意。”李九娘悲痛的答道:“结果她现在却说,我当时拒绝了来跟俞敏成亲。苍天可见,小女子只是不同意当时来云南,并没有拒绝服阙后来跟他成亲呀!”
顿一下她又道:“再说那时候俞敏已经结婚了——他是十七年春天结的婚,婆婆是十八年春天才跟我说要来云南的。所以那时候我就是来了,也会面临一样的局面。”
“思路还挺清晰。”朱桢夸她一句,又替那素未谋面的俞百户解释道:“你的事情,本王大体听明白了。这事也不能完全怨俞敏,当时是本王传谕全军,所有未婚的官兵都要立即在当地成婚,结了婚的限期取家眷来团聚。”
“很可能是这么个背景下他才仓促成婚的。”然后朱桢安慰她道:“这件事他确实对不住你,不过木已成舟,强扭的瓜也不甜,何必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说着他笑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本王给你找个更好的就是——我把手下千户都拉过来,随你挑好不好啊?”
“不,小女子就要俞敏。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李九娘却轴得很,任凭朱桢如何开导,就是想要在那一颗“老俞树”上吊死。
当然她要是不这么轴,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一步。
“兀那女子,你也忒不识好歹了。”嵩盟刘知州觉得不能再继续看热闹了,主动扮黑脸道:“再跟王爷胡搅蛮缠,就把你叉出去!”
“哎,休要聒噪。”朱桢却摆摆手道:“这件事对这姑娘来说,就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当然不能将就了。再说现在看来,当时那道命令,确实有些鲁莽了,这姑娘如今的处境,本王也有责任,所以这事儿,我得管。”
“是。”嵩盟刘知州忙恭声应下。
“小女子叩谢王爷……”李九娘感激的给老六磕头。
“你先别着急道谢。”朱桢却摆摆手道:“这事儿我也不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说法,还得问问男方,还有那位白夷女子,听听他们怎么说,才好做计较。”
“王爷言之有理。”李九娘轴归轴,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那为臣赶紧命人,传那俞百户一家来。”刘知州见状赶忙道。
“不必。”朱桢却摇摇头道:“本王正好要去杨林千户所视察,就把视察的地点定在大哨屯吧。”
“遵命!”众文武忙齐声应道,心里头却纷纷哀鸣,王爷这一改地方不要紧,他们提前做好的准备全都没用了……
朱桢一声令下,一行人出了县城,赶往二十里外的大哨屯。
当年朱桢巡视嵩盟的时候,就来过这里,知道这里遍地都是荒芜的红土地,除了杂草什么也不长,但这回再来,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只见原本隔断南北的果马河上,已经架起了好几座石桥。河道上还开挖了一道道引水渠,将山上下来的河水,引入大河左右的田地。
有的水渠旁还立有水车,将河水提到地势较高的田垄上。
有了河水的灌溉,再加上军户们年复一年的辛勤侍奉,当初刚开荒时几乎不长庄稼的生地,已经变成了水肥充足的熟地。
日近黄昏,水田中稻花盛开,碧绿的稻叶,金黄的稻花,在夕阳下闪烁着诱人的光彩。还有响彻稻田的无数蛙鸣声,正应了范成大的那首诗——
薄暮蛙声连晓闹,稻花香泽水千畦!
此时暑热尽消,骑马经过田间,鼻端尽是稻花的清香,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误以为回到了江南的水乡。
在杨林所张千户的带领下,一行人进了屯子。
这会儿正是忙了一天的军户们收工回家的时候,他们赶着耕牛,扛着农具,大声说笑着往家走去。
经过几年的发展,大哨屯已经成了个小镇,大街上也有了市场,附近的山民和镇上的老人,便在这个时候临街摆摊,贩卖他们采的山货,打到的猎物,种了吃不了的蔬菜,还有自己手工做的各种工具器皿。
定时也会有货郎来这里贩卖针头线脑,各色布匹。还有那走街串巷磨镜子锔锅的匠人,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这些在内地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场景,出现在云南,却极具里程碑意义。因为这意味着,一个能保证汉人正常生活,而不单单是生存的环境,已经建立起来了。
人能在一地生活,才能在此真正的扎下根来。单单生存而已,是做不到的……
第一四零零章 家访
朱桢一行人进入镇上时,因为天色已黑,又没有打仪仗,军户们也没发现是他们王爷驾到,只是让到路边,依然该干嘛干嘛。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他们以为老六,会去千户所南边的火烧坝视察。这阵子他们都被征调去火烧坝那边帮着打扫卫生,休整堤坝,迎接检查。也因此让李九娘知道了老六来嵩盟的消息,才会跑到州城去告状。
张千户领着王爷一行,来到记忆中的俞敏家门外,一时却不太敢认了。
他只在当初俞敏结婚时,来喝过一次喜酒,记得当时这小子住的是全屯第一座木楞房,所以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但眼前那座记忆中的吊脚楼不见了,已经升级成了带着院子的砖瓦房。
唯恐带错了门,他赶紧招呼个看热闹的军户过来问道:“这里是俞敏家吗?”
“是啊。俞百户一直住这儿。”那军户忙答道。
“他家不是木楞房吗?”张千户随口问道。
“原先是木楞房没错,这不去年新盖的大瓦房,我们还帮着砌墙上瓦来着。”军户解释道。
经过几年的精心照料,原先的荒地变成了熟地,军户们还采用了省里推广的科学种田法,说白了就是烧草木灰,制取钾肥;碾碎贝壳骨粉,制取磷肥;冬季种植大豆、黑豆等豆科作物产生氮肥。
再加上灌溉及时,日照充分,粮食亩产从最初的几十斤,提高到几百斤,军户们不光解决了温饱,还能有余力来安排更好的生活了。
有了余粮,就具备了一部分人脱离农业生产的条件。很多原本就是工匠的移民,纷纷重操旧业,开始烧石灰、烧砖瓦、搞建筑。他们首先把卫所的衙门和仓库全都翻建成了砖瓦房。
有了广告效应,那些军官和生活条件好的军户们,便开始动心思升级房屋,把原先的木楞房吊脚楼扒掉,盖起自己老家那样的砖瓦房。
在汉人眼里,砖瓦房才是真正的好屋。不光坚固隔音,冬暖夏凉防潮,而且持久耐用,一房传三代,人走房还在。完全不是那些竹木房、土坯房可以碰瓷的。
所以不住砖瓦房的原因,其实就是一个字——穷。
于是他们只要有条件,就会勒紧裤腰带,把大瓦房盖起,然后房前屋后种上瓜果小菜,院子里搭上葡萄架,再种上两颗石榴树,顿时就感觉人生圆满了,那幸福感绝对无可比拟……
“是这家没错,这小子过得真不错。”张千户又屁颠屁颠儿跑回来,向朱桢介绍道:“他刚来云南还是个大头兵。这才五年时间,就老婆也娶了,瓦房也盖了,让人都不敢认了。”
“哈哈,这是大好事啊。”朱桢笑着吩咐道:“叫门吧。”
“哎。”张千户便赶紧上前叫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俞敏。
他挑着个灯笼,先看了看张千户道:“啊,千户大人,什么风把恁吹来了?”
“我就是个带路的,你看看谁来了。”张千户赶紧侧身让开。
俞敏定睛一看,看清朱桢的脸后立马扑通下跪:“卑职拜见王爷!王爷千千岁!”
“哦?你认识本王?”朱桢不禁笑道。
“是,五年前南征的时候见过几次。后来卑职在军医院陪床的时候,王爷去视察的时候,还近距离见过一回。”俞敏忙答道。
“哈哈,是吗?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印象。”朱桢假的不能再假道:“咱们既然是老相识,本王到你家看看,蹭个饭可好?”
说着指了指身后乌压压的随员道:“当然,他们都自行解决,不用你操心。”
“那可太好了!王爷快里面请。”俞敏赶忙侧身相让,又大声吆喝浑家道:“糯,王爷驾到,快赶紧杀鸡宰鹅!”
“不用麻烦了,”朱桢摆摆手笑道:“那得啥时候才能吃上饭?你们晚饭吃啥本王吃啥就行,我胃口又不大……”
“哎,是是。”俞敏还是头一次伺候这么大的人物,不敢自由发挥,只能令行禁止了。
请王爷上座后,俞敏端上一盆酱菜滚豆腐,还有一盆掺了杂粮的二米饭,这就是他们家的晚饭了。
还是他娘心思活泛,心说这哪能够啊?又赶紧跟儿媳起锅烧油,用黄豆炒了个腊肉,用青瓜炒了个火腿,用小葱炒了个鸡蛋,再炖一碗菌子汤。凑了个四菜一汤出来。
“哎,大娘太破费了。”朱桢对不停上菜的俞敏他娘客气道:“都说了有啥吃啥了。”
“这有啥破费的,王爷来了还能就一个菜?那不是丢自家的脸吗?”俞敏他娘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笑道:“乡下人做的不中吃,王爷将就着用两口。”
朱桢各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道:“好吃,都好吃,这些火腿腊肉都是自己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