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那乌篷沙船离开沙洲,径直向东行了半日,天色便黑下来。
忽然周遭响起阵阵战鼓,夜色中缓缓驶出十几条战舰,瞬间包围了沙船。
在那些巨大战舰面前,这条乌篷船显得那样渺小。
“我艹,是朝,朝廷的水师……”看清战舰的样式,二哥不禁倒吸冷气。
三哥不做声,想的却是‘现在亮明身份还有用么?’
别说他俩,就是其他亲兵也很慌,居然有人还拔出刀来。也不知道有啥用……
“莫慌。”明王却淡定自若道:“我们要拜访的就是他们。”
“啊?”朱樉等人目瞪口呆。三哥心说吹牛的吧,我怎么那么不爱信呢?
然后便见明王一伸手,接过亲兵队长奉上的一盏绿色灯笼。然后他便将那灯笼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两圈。
不一会儿,正对面的那条大船上,便也出现个蓝色的灯笼,先向右转了三圈,又向左转了两圈。
一对上暗号,紧张的空气便放松下来。
很快,对面驶来一条小艇,几个穿着明军服色的官兵过来,让明王上他们的船。
明王的亲兵不能都跟着,便只带着朱木冈朱樉和另外两个个儿最高的上了对方的战舰。
之所以带他俩,一是让他俩感受到信任。二是充门面,其余亲兵跟他俩一比,确实上不得台面。
……
顺着梯子从小船爬上一艘战舰,看到船上官兵的装束军容,哥俩彻底相信,明王来见就是明军,而且是精锐的水师。
明军中居然出了叛徒,而且就在京师肘腋!
两人的心,登时揪成一团,这比明教在中都起事,更能刺激他们的小心灵。
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蓝底龙旗,还有篆体‘明’字杏黄旗,就像一下下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的自信心。
这大明的江山,还真如父皇所言,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稳固啊。
“不要慌。”见他俩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明王低声道:“这是盟友,不会对我们动手。”
两人赶忙点点头,心说正是如此,我们才慌成狗。
他俩还担心一点,万一这里有人,当年在军中见过他俩,估计家里就得吃席了。
幸好,过于卑微的身份救了他们,官兵把他们拦在了舱门外,只让明王自己进去。
俩人只好即遗憾又庆幸的守在门口,支愣着耳朵,想听听里头的动静。
可惜,只能听个寂寞。
……
明王进去舱内,便见海水江崖旭日升的屏风前,坐着个穿绯袍的高级武官,还有两个也穿着绯袍的武官分立左右。
三人面色不善的打量着他。
在三人压迫力极强的逼视下,明王神情自若的拱手见礼,自称明王。
“嗤……”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左右两个武官一阵嗤笑,显然不觉得他能担起,这个有特殊含义的称号来。
坐在上首的武官却没笑,跟他点点头,丧气十足道:“本官就不用自我介绍了,现在的身份也没什么意义了。其实尊驾约我们见面,也一样没什么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明王昂然道:“朱洪武不是还没派人把你们逮送入京?淮安卫、大河卫两卫大军,不是还在你们手里?同样是死,为何不放手一搏,死个轰轰烈烈呢?”
“你不懂,轰轰烈烈的代价太重了。”左首的武官黑着脸道:“那得赔上我们的弟兄,还有九族的命。”
“你更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可怕。”右首的武官也丧气道:“我们在他手底下,不会有任何胜算的!”
“胜算啊?”明王却又自信笑道:“你们都是跟朱洪武打天下的老人了。应该比我清楚,当年朱文正在洪都,面对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有何胜算可言?当年朱洪武在两大强敌的夹击下,又有何胜算可言?”
“但他们还不是赢了吗?”明王顿一顿,又举一例道:
“要是这俩例子还不行,想想你们的带头二哥吧!当年鄱阳湖水战,他与你们俞三哥驾着七艘满载芦荻的快船,乘风杀入敌阵时,哪里有胜算可言?!”
第一二九章 旱地行舟
“但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以大无畏的勇气,最终创造了以弱胜强的神话!可以说,没有那场鄱阳湖奇迹,就没有他朱洪武的大明朝!”
“这才不到十年,巢湖水师无敌天下的血勇之气去了哪?难道被朱洪武阉割了吗?像年猪一样洗净了脖子待宰吗?”明王以手指着天,慨然道:
“难道你们和忘恩负义的朱洪武之间,那一笔笔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吗?”
“你住口!”明王的激将法效果过于拔群,坐着的武将拍案怒骂,站着的两个拔剑要砍他。
……
外头,一听到舱室内的咆哮声,官兵马上抽出兵刃,将那明王带来的四个亲兵团团围住。
四个亲兵慌成狗,赶紧想要拔刀对峙,对方却亮出了一圈弓弩。
老三赶紧把老二的刀按回鞘中,然后高举双手。
另两个亲兵投得更快……
幸好,舱内没有再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官兵们这才收起兵刃,只是虎视眈眈盯着这四个。
其实官兵们反应这么夸张,一是因为他们现在自身难保,自然风声鹤唳。二是因为朱樉的外观实在太有攻击性了,激起了这些老兵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
舱内。
无能狂怒总是不能持久。三位武将瞬间的爆发后,见明王夷然无惧,便成了泄气的皮球——瘪了。
也不必卖关子了,中间这个为首的武官,乃京畿都漕运司漕运使,南安侯俞通源。
左右两个武官,分别是淮安卫指挥使廖定国,大河卫指挥使俞通江。
光看姓氏就知道,他们都是出身巢湖水军的。
如历朝历代那样,大明军队中普遍派系林立。除了徐达汤和寥寥几人之外,其余将领基本都是义子干儿一大片,恨不得跟部下都沾亲带故。
而大明水师又是其中最严重的,一是兵种特色,需要舰队和军官相对稳定,没法像陆军一样可以定期调动轮换。
二是巢湖水军在大明军队的序列中,一直是很特殊的存在,保持着很高的独立性。
这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在龙凤元年之前,廖永安兄弟和俞廷玉父子组建的巢湖水师,实际上跟朱元璋的和州军一样,都是一支独立反抗元朝的义师。
但在龙凤元年,元朝二十万大军围困巢湖。巢湖水师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依然拒绝接受招抚。
此时,廖永安等人听说朱元璋正在江北,而且麾下是一支战无不胜、秋毫无犯的王者之师。便派俞通海突围过江,表达投奔之意。
这时的朱元璋的义军势如破竹,他审时度势,决定渡江谋取集庆路,也就是现在的南京,一举奠定王霸之基。
但想要攻打集庆,就必经过渡长江,朱元璋正苦于没有水师舰队,在江北望而兴叹。听说巢湖水师要来归顺,乐得他一蹦三尺高,连喊数声‘天助我也’!
因为巢湖水师拥有上千艘战船、近两万部众,数万石粮食、以及最宝贵的——众多身经百战的水军骁将,这些全都是朱元璋急缺的,他能不乐开了花?
于是朱元璋亲率徐达等几员大将来到巢湖,跟廖永安等人会盟,决定两军联合,合作组成一支联军!
补齐最后一块短板的朱元璋如虎添翼,一举攻占集庆路,改名应天,自此彻底成为有资格逐鹿天下的一方诸侯!
所以从一开始,双方其实是联盟来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人家是带资入股的小股东,而不是像徐达这样的高级打工人。
再加上巢湖水师确实拼命,廖永安、俞廷玉、俞通海等首领相继为朱元璋的大业捐躯,是以朱元璋一直默许他们保持相对的独立性。
不过那都是建国前的事情了。建国后,大明就只有一个老板,那就是朱老板了。
而且朱元璋相继收编了方国珍、陈友定的水师,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依赖巢湖水军了。
偏生巢湖水军那些有远见、约束力的头领都已身故,新一代领袖廖永忠看不清形势,依然想保留自己的独立王国,不愿融合进大明水师当中。
他还放纵部下家奴大肆贩运私盐,结果触犯了淮西勋贵的利益,最终招致身死。
廖永忠死后,中书省开始在全国大肆打击私盐贩运,这些巢湖勋贵不知多少家奴部曲被抓,不知多少劣迹已经被朝廷掌握。
尤其是大量中下层军官,被朝廷以‘御倭’为由,频繁调动到沿海水军卫所。这在巢湖帮看来,无异于釜底抽薪之举。自然会认为大势已去,惶惶不可终日……
事实上,这阵子这帮巢湖勋贵,已经在认真商量率部下外逃了。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失败后,其残余势力都是走的这条路,他们藏匿海岛,劫掠商船,骚扰沿海,被朝廷冠以‘倭寇’之名。
只是巢湖水师可是胜利的一方啊!
很多没参与走私的官兵,不愿意步那些失败者的后尘,永远离开自己的故乡和国家。加上现在当家的俞通源,也不是个果断的主,是以到现在还举棋不定。
明教正是借此机会,与他们建立了联系……
……
“咱们倒要听听,你哪来的信心,让你自信能战胜当今皇上?”俞通源三人面无表情看着明王。
明王反问道:“巢湖水师,不是天下无敌吗?”
“我们在水上当然天下无敌。但下了船就不是了。”廖定国很实诚道:“你不知道皇上亲卫军的厉害,除非让我们能在陆地行舟,否则拿什么抵挡他们的铁骑?”
“没错。”俞通江也点头道:“要是在水上交战,我们当然谁也不怕。可皇上就算到祖陵祭祖,我们也没法靠水战取胜,还是得上岸才行。”
“要是我能让你们不用下船,就可以消灭他的亲卫军,甚至抓住他呢?”明王微微一笑道。
“你这不扯淡吗?”俞通江不屑笑道:“要是你真能法力无边,让我们陆地行舟,那我们就跟你干!”
“就是,反正我们不能下船,你要是有办法把我们连人带船送到皇帝面前,我们就入伙。”廖定国也道。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明王便朗声笑道:“我虽然不能让你们旱地行舟,但我可以让旱地变成泽国,把他的千军万马困在水中,就像当年的关公水淹七军!你们和我们联手取他父子人头,便如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
第一三零章 爱的小屋送明王
第二天下午,乌篷沙船回到了水寨。
给明王建的小屋快盖好了,朱棣正在做最后的完善,差不多明天就可以入住。
吃过晚饭,二哥倒头就睡,俄顷鼾声大作,给弟弟们的谈话提供完美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