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这天起码几十万百姓出来迎接洪武皇帝的圣驾,从中都城门一直到几十里外,官道两边都是乌泱泱,扶老携幼的人群。
凤阳四卫的两万官兵,全都穿上了簇新的军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甲胄鲜明、军容整齐的立在官道两旁。
军官们头戴顶攒红缨的凤翅盔,按品级高低身穿金色或银色的山文甲,脚踏着锃亮的牛皮战靴,手搭在腰间鲨皮刀鞘、金箍刀柄的佩刀上,更显威风凛凛,令百姓不敢逼视。
卯时三刻,为圣驾作前导的虎贲卫骑兵到了,全身甲胄的骑兵,操着高头大马,排着整齐的队形,一列列从百姓眼前开过。
人们目瞪口呆的发现,连马蹄的步点都整齐划一,把新垫了黄土洒了水的官道,震得一颤一颤,也让人们的心,不由自主跟着一震一颤。
虎贲骑兵过后,便是穿着同样精美甲胄的金吾四卫官兵,他们没有径直开过,而是在凤阳卫的警戒线内侧列队,设置第二条警戒线。
然后才是威风凛凛、华丽无比的皇帝卤簿仪仗。什么龙旗十二面,分列左右;北斗旗一、纛一居前,豹尾一居后。
什么虎豹各二,驯象六,分列左右。
什么门旗、日旗、月旗等布旗六十四面;木、火、土、金、水五星旗,五岳旗,熊旗,鸾旗及二十八宿旗,各六行,林林总总几百面……
而且每旗用甲士五人,一人执旗,四人执弓弩护卫。
随后便是皇帝的五种车驾,也就是所谓的五辂,即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
五辂并行,朱元璋就在中间那辆玉辂上,即所谓的‘玉辇’。再配上车顶的黄伞盖,即所谓的‘天子御玉辇,荫华盖’了。
至于后头那些数不清的团扇、金瓜、金节、烛笼、青龙白虎幢、班剑、镫杖等物皆校尉擎执,不必一一赘述。
老百姓哪能看懂这些五花八门、千种多样的仪仗?一个个眼都看花了,却都不舍得眨眼。这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目睹皇帝仪仗的机会了。
……
沈六娘也在人群中,她却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是来告御状的。
原本她对洪家兄弟还抱着些期待,毕竟救命恩人韩知县说了,他们能帮自己。
可她跟着洪家班在凤阳县转悠了一个月,还给他们演了一个月的潘金莲,洪家班愣是没敢进中都城半步。
显然,他们是被洪灏洪基的遭遇吓到了。
尤其知道请他们的是明教之后,哥几个不想再惹麻烦的心情,她完全可以理解,也从没怪过他们。
但这五个货回临淮后就杳无音讯,她还去金桥坎找了一次,发现他们招呼都不打,就已经搬家了。问张虎张虎也不说,她就难免失望了。
这时正好得知洪武皇帝要返乡,于是她决定自己来。
眼看着圣驾到了眼前,沈六娘忽然冲出了人群,趁着凤阳中卫的士兵没反应过来,迅速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然而当她想趁势冲过第二道警戒线时,忽然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地上,然后用床大棉被一盖一卷,绳子一捆,便让她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无声无息就被拖走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从沈六娘冲出来到被卷起来带走,拢共不超过五息时间。
人群对此毫无波澜,哪怕近在咫尺的老百姓,都没看清楚她是干啥的,还以为是个疯子呢……
沈六娘消失的地方,却落下了一方写着血红冤字的白布。
处理现场的金吾左卫官兵赶紧捡起来,交给自己的指挥使。
金吾左卫指挥使叫李祺,是李善长的长子……
他身为韩国公长子,自然爱惜羽毛,所以看也不看,便将白布交给一旁的丁斌。轻声笑道:“看来你们在凤阳太安逸了,反应慢了不少啊。”
“哼,咱们换换位置都一样。”丁斌接过那血字白布,展开一看,又塞回给李祺道:
“是你堂弟家的逃奴,你们哥俩看着办。”
“说的好像咱们不是哥俩似的。”李祺只好接过来,塞入袖中,若无其事。
“我跟你是,但他不是。”丁斌又哼一声,似乎很瞧不上韩国公的大侄子。
……
在千乘万骑簇拥下的朱元璋,根本看不到这一小小插曲。
他穿着龙袍,立在御辇上,满面春风,频繁向父老乡亲们招手。
父老乡亲们也纷纷报以山呼万岁声,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万岁声中,百姓望尘拜舞,虔诚跪拜着大明王朝的缔造者。
李善长一身隆重的朝服,被恩准登上了御辇。他收敛了所有的傲气和霸气,毕恭毕敬侍立在朱元璋身侧,小心给皇帝捧哏。
就像他过去二十年干的那样。
“每次回乡,老家都大变样。这次回来,又跟洪武四年那回大不一样了,真有个一国之都的架势了。”朱元璋一边跟乡亲招手,一边感慨道:“老李你居功甚伟啊。”
“上位谬赞了。凤阳能日新月异,全赖上位皇恩浩荡,泽被苍生啊。”李善长谦虚笑道:
“上位这些年,拢共返乡三回。头一回是龙凤十二年四月,建国前夕为先帝后改葬皇陵之时。第二回是洪武四年二月,为的是审定中都规制布局方案。老臣就算有些微苦劳,也只是在第二回之后,万不敢贪天之功。”
“哦,哈哈哈哈!”朱元璋不禁捧腹大笑,揽着李善长的肩膀道:“你个老李,怎么还是这么会说话?怪不得咱最喜欢你!”
“老臣也最喜欢上位了。”李善长憨厚笑着,不嫌肉麻道:“这些年见不着上位,老臣真是吃不香睡不好,害了相思病一样。”
“哈哈哈!会说话你就多说几句。”朱元璋看着右手边的圜丘,忽然想起什么,又是一阵大笑道:“要是刘先生有你一半会说话,咱也不会看着他就烦。”
“呵呵,刘先生是神仙,老臣是凡人。”李善长的心却一缩。
第一三七章 我的都城我的家
以李善长多年侍奉朱老板的经验看,皇帝每次跟自己提刘伯温那厮,准没好事儿……
当然,反之亦然。
但这回,也不知道朱老板是回老家心情好,还是上年纪脾气好了,并没有给他表演变脸绝活。还是继续笑呵呵问他,接下来怎么安排。
虽然李善长已经不是丞相了,但只要有他在场,朱元璋还是会把他当成大管家。
“回上位,钦天监定的吉日在后日。这样明日下午出发去皇陵即可。晚上在皇陵过夜,后日一早祭陵,什么也不耽误。”李善长便禀报道。
“好啊,那明天还有一上午时间,去紫禁城看看?”朱元璋笑问道。
“好啊。”李善长点头道:“皇上还没看过自己的新家呢。”
“哈哈,确实心痒难耐啊。”朱元璋笑着吩咐道:“不过不要搞这么大动静,也别提前打招呼,这前呼后拥的太麻烦了,耽误正事儿。咱们微服,就带几个人,随便转转看看。”
“好的好的。”李善长忙应声。
君臣说话间,御辇来到了凤阳桥前,朱元璋仰头望着前方的中都城正门——洪武门。
只见其青砖城台高五丈,城台上还建有一座七开间、周围廊、三重檐带平座的楼阁式城门楼,朱窗碧瓦,蔚为壮观。
“好啊,这才是咱心里的京城正门。”朱元璋赞不绝口道:“南京那个洪武门太逼仄,而且还不在京城中轴。”
“南京的条件确实没法跟凤阳比。当时上位又不肯扰民,把皇宫建在京城一隅,壮观程度上肯定差一些。”李善长笑道:
“上位进中都城看看吧,这里只是开端。”
“好,瞧瞧。”朱元璋兴致勃勃的点点头。
……
御辇进去洪武门后,便驶入了洪武大街。整条洪武大街,就是中都城的中轴线。
洪武大街东西为各中央衙门所在的千步廊。过去千步廊是一条与中轴线垂直的大街——云霁街。
自古以来的都城,无论是长安、洛阳还是大都,都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中轴线。
只有在中都城,才有一纵一横两条垂直的轴线。这种独一无二的城市设计,显然是朱元璋重度参与的结果。
咱是独一无二的皇帝,大明是独一无二的王朝,都城当然也要独一无二了!
重八哥如是想道。
按照朱老板的构想,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为‘经’,两侧建筑东西对称,体现了皇权的威严,主要用于朝廷衙门办公。
而东西走向的云霁街为‘纬’,自西向东分布着钟楼、历代帝王庙、功臣庙、中都城隍庙、国子学和鼓楼……这条道路上的建筑,主要是用于祭祀和与祭祀相关,体现敬天法祖。
其中钟楼和鼓楼位于街道两端的正中,分别有右弼街和左辅街从旁穿过,象征着左辅星、右弼星。蕴含着皇帝希望历代儿孙都能得到左辅右弼的忠心辅佐,保大明江山永固的愿望。
当御辇进入中都城那一刻,钟楼上鼓楼上钟鼓齐鸣。中都内外各处寺庙道观的钟鼓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热烈欢迎这座都城的主人回家。
这其中,那座巨大的洪武大铜钟,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
“上位,这钟如何?可衬得上我煌煌大明天朝?”李善长得意一笑,这是他的杀手锏。
“好,很好,非常好。”朱元璋先是赞不绝口,可李善长还没来得及捧哏,他又下意识道:
“这要是熔了它,能铸多少吊钱?”
“上位说笑了,这可是天子统御万方的象征。就是再缺钱,也得铸啊。”李善长瞬间领悟到了皇帝的心情,朝廷都缺钱缺到印纸当钱了。你丫还在这儿搞这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他赶忙解释道:“再者这口洪武大铜钟,也没花朝廷一文钱。都是凤阳老乡亲你一吊我一文捐出来。”
“能捐这么多?”朱元璋惊讶。
“集腋成裘,聚土成山嘛。”李善长笑道:“老臣也觉着,这寓意很好——皇上的江山,不就是万千民心汇聚而成的吗?所以便斗胆没有拒绝乡亲们。”
“这样啊。哈哈,那倒要谢谢老乡亲的好意。”朱元璋便没再纠缠下去,只是未免嘀咕道:“真能捐这么多吗?”
……
过去云霁街,便是建在中都中心点上的大明门。
御辇穿过大明门,再入承天门便进入了皇城。
承天门上下,已经重新粉饰一新,完全看不出一丝异样。
且朱元璋一路看来,目力所及之处,宫殿官衙基本都已竣工,这让他对韩国公的工作赞不绝口道:
“要不说还是得你老李啊,谁都比不了!当时咱定你为功臣之首,还有些人想不通,说这老李既不会带兵也不会打仗,怎么就在徐达常遇春之上了?”
“呵呵,现在也有人这么说……”李善长笑笑道,显然很介意。
“当时咱就就说,老李的功劳,其他人未必尽知,但朕独知之。你为咱筹措军需、保障后勤,功劳还要超过萧何。”朱元璋哈哈大笑道:“而且当年萧何有营建长安之功,千载之下,人人传颂。你老李现在也有了营建中都之功,又不遑多让了!”
“这都是跟着上位鸡犬升天啊。”李善长谦虚笑笑,对朱元璋道:“上位,乾清宫虽已建成,但今晚还是在兴福宫下榻吧。”
“那当然,老百姓搬家还得选个好日子呢。这次咱先来瞅瞅,等钦天监看好了日子,再跟你弟妹一块搬进来。”朱元璋理所当然道。
御辇便在兴福宫门口停下,汤和吴良等一班在凤阳的勋贵,还有朱元璋的正经老乡亲们,早就恭候多时了。
“恭迎圣驾!”看到皇帝下车,众人忙行叩拜大礼。
“哈哈好,都起来吧。”朱元璋开心的挥挥手,示意众人平身。
然后他高兴的跟每个人打起招呼,那些勋贵且不说,他把每个昔日同村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叫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