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按着他的肩膀道:“好好休憩,别胡思乱想,你这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被陛下看到不好。”
说着话,韩金喊来两个金吾卫的人,让他们看好裴行俭,自己就匆匆离开,去别处巡视去了。
裴行俭呆坐在角落里,回想起自己弃武从文之后的经历,忍不住悲从心来,忽然用手指弹着大戟的刃面,发出铿锵之音,待到金戈之音大作,然后用沙哑的嗓音歌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接连唱了三遍,就拖着大戟,向挂着暗红色的灯笼的街巷深处走去,看守他的金吾卫不敢阻拦,只能小心地跟在后面。
皇帝今晚堪称挥金如土……
看到小姑娘把脑袋搁在屁股上钻桶子里,他就赏赐。
看到公孙用锦缎连着宝剑,让宝剑在半空中如同彩龙一般飞舞,他就赏赐。
吃了一碗白胡须老叟敬献的一碗馄饨,他就赏赐。
看到一个西域壮汉喷火玩得好,竟然没被烧死,他就赏赐。
有小小的,干净的女童敬献鲜果露,他拿起来就喝,然后就赏赐。
最后发展到只要能让他开心的事物,食物,饮品,他都赏赐,直到他准备把腰上的玉佩赏赐给一只金毛,蓝脸,大眼睛,肚子下雄性器官长得如同水蜜桃形状的猴子的时候,被武媚给叫住了,摘下自己的一柄发簪,示意赏赐给猴子。
最终,云初给了这只难得一见的金丝猴一个桃子,才算是了结。
当药发傀儡的火光在马球场上亮起的时候,李治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着光,他从未见过如此色彩斑斓的火花。
看着流星一般升空的火花在半空炸开,照亮了半边天之后,云初发现,皇帝此时强忍着不让自己手舞足蹈起来。
皇帝的表现,落在李绩跟苏定方一行人的眼中,他们的忧虑之色更重。
李绩对苏定方道:“陛下必定会远征高句丽,我老了,你做好准备吧。”
苏定方道:“大非川也要做准备,河西路连接着陇右与西域,不可有失。
那里气候独特,又有气疫,对我大唐军队极为不利,希望有老成持重的名将前往。”
李绩叹口气道:“如果吐谷浑局面快一些失控的话,老夫还有气力去上一遭,如果晚,就看后人了。”
“若是高句丽开战,老夫就带着薛仁贵,看看能不能把他磨练出来。”
“用不着等到高句丽开战,老程在西域的战事并不顺利,你要做好先入西域的准备,不管是远征高句丽,还是大非川事发,都要以剪除阿史那贺鲁为前提。”
李绩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当着云初的面说的,云初自然只是听着,没资格说任何建议。
当六盏孔明灯飞到当空的时候,就有六道明晃晃的光柱从孔明灯上投射下来。虽然很不稳定,六道光柱胡乱攒动,可就是这样,晋昌坊的百姓们与进来游玩的客人们,已经开始嗷嗷叫着用脚踏地了。
李绩朝云初挥挥手道:“去吧,天子年轻,喜爱热闹,你们就好好地陪着天子踏歌作舞,既然来了,就莫要辜负这良宵。”
“咚,啪啪,咚啪啪,咚啪啪,咚咚咚咚啪啪啪……”
这是唐人极为熟悉的节拍,他们极为熟练地相互拉扯着臂膀,大圈套小圈,很快就把马球场挤得满满的。
咚,啪啪,咚啪啪,咚啪啪,咚咚咚咚啪啪啪……”
跺脚的声音从散乱逐渐变得整齐划一,最终就像是有人指挥一样,圈子开始转动,刚刚参与舞蹈的时候,人们还有一些羞涩,渐渐地,转动了两圈之后,人们就开始摇头摆臀,一边走,一边喊,没人能听清喊的是啥,可是,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是真正的开心。
被护卫们包裹在最中心位置的李治非常地开心。直到此刻,云初,狄仁杰,温柔三人才发现,李治的胡旋舞跳得真的很好,而给李治伴舞的武媚总能恰到好处地,将李治跳舞时候所表现的刚劲,有力,用自己的妖娆,婀娜衬托得恰到好处。
云初现在相信,李治把武媚从感业寺里带出来的最初原因,可能真的是因为爱情。
史书说,李氏皇族好舞,这很可能是他们血脉中的鲜卑血统在作怪,毕竟,汉民族从来都不是一个以歌舞闻名于世的一个种族。
史书上说,每逢大将远征归来,李世民都会饮酒作歌,舞之,咏之……
李治学会了李世民最喜爱的书法——飞白,虽然不如兕子写得那般好,却也有模有样,他努力地向他天神一般的父亲学习。
或许,这些舞蹈也是向他的父亲学来的。
只是,不论他跳得多努力,终究是比不上他父亲的,这不是一两个人的看法,而是大唐所有人共同的看法。
他的父亲,不论做下多么令人不齿的事情,人们都会原谅他,甚至会主动将过错归结到别人身上。
他们想要一个纯洁无瑕,光明通透的太宗皇帝。
而李治,就像他此时在圈子里跳舞的模样,跳得再好,也仅仅在圈子里跳舞,不像他的父皇,可以在大风雪,大暴雨,大雷电中舞蹈,无论多么恶毒的天气,都不能伤害他分毫。
李治的体力很好,连续跳胡旋这种极其耗费体力的舞蹈半个时辰,虽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的双腿依旧在努力地跳动着。
在他身边的武媚似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半个时辰过去了,尽管香汗飞舞,却没有半点颓势。
看到两人的表现,云初在心中暗自喟叹一声,或许,权力这东西能让人返老还童,让人不知疲倦。
钱,真的是一个好东西,这是百姓们唯一能从权贵手中分享到的好东西。
可是,权力呢?从大禹之后,就再也没有当权者愿意与百姓分享,或许,以后,也是如此吧。
“嗷,呀呀呀呀。”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紧接着就有更多的人仰天叫唤,“嗷——呀呀呀呀。”
随着声音逐渐高亢,原本正在不断转动的圈子忽然就散开了,疲惫的人们倒在马球场平整的地面上。
虽然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却畅快至极。
李治站在场中,手指着一大圈倒在地上的人,嚣张地大笑:“再来呀,再来呀……一群废物。”
这时候,没人跟他计较,因为,很多很多人都知晓,眼前这位,就是大唐的皇帝。
人累了,就不愿意说话,一个个忙着喘气呢。
就在这个时候,裴行俭在一群金吾卫的簇拥下,出现在马球场边,只听裴行俭怒吼道:“云初,出来,我们痛痛快快地大战一场,你赢了,我不当长安县令,去边军当一个百夫长,你输了,就把天下美食会的举办权给我长安县。”
原本有些恼怒的李治听裴行俭这么说,就对坐在地上的云初道:“云卿,快快应战啊。”
云初咬着牙道:“陛下,微臣今日大婚,新娘还守着空房呢。”
李治哈哈大笑道:“裴爱卿,朕准了。”
注:杨炯写给裴行俭的诗歌,用在这里很合适,就用了,请分辨清楚。
第六十章 天下第一美食大会(8)
李绩皱眉瞅着裴行俭,他觉得这个他原本很看好的人很不对劲。
苏定方也看着裴行俭,冲着李绩微微摇头,这不是先前说好的方式,更没有说不让他当长安县令的话,现在,从这家伙的话语中,苏定方听到了一丝颓废之意。
只有李治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今天,他快乐极了,现在,他很累,却想要更多的快乐,云初与裴行俭两人大战一场,也是一场很好的消遣。
至于这个天下第一美食大会在长安县举办,还是在万年县举办对他来说没有差别。
“我知晓你擅长盾刀,给你带来了。”
裴行俭将一面圆盾跟一柄唐刀放在云初面前。
云初捡起圆盾,挥舞一下唐刀,瞅着裴行俭道:“其实,你可以过三天再来比试也不晚。”
裴行俭道:“我现在身体不适,也是我失败的结果,从我踏进晋昌坊的那一刻,我们的战斗就已经开始了,是我自己放弃了警惕之心,不怨你。”
云初又道:“竹生破岩,虽风吹雨打依旧努力求生,他的根向岩石中扎,他的节向天空生长,即便中途折断,又有新的竹笋从根上生长。
一时挫折算不得什么,白雪压顶,避让一时,待得红日出,我自傲天下。”
裴行俭缓缓扯掉包在大戟上的麻布,不急不缓地道:“你就是压在青竹上的白雪,现在的裴行俭,顾虑太多,对不起的人太多,做不好的事情太多……
所以,我准备换一种活法,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当一棵青松,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如此方为裴行俭。”
听了裴行俭的话,李绩高声道:“云初,拿出你所有的本事,折断这根竹子,让我看看能否有青松幼苗从竹根处生出来。”
李治小声问武媚:“他们在说什么?”
武媚低声道:“天下第一美食大会是云初所创,这一次必定能赚很多钱,有了这一大笔钱,云初就能把万年县治理得很好,这样一来呢,就把长安县给比下去了。
裴行俭一向心高气傲,受不了这个,所以,就准备用最简单的法子击败云初,找回自己的信心。”
李治继续小声道:“这么说,朕就是鹬蚌相争,得利的那个渔翁?”
“那是自然,不管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都是陛下的土地,不论谁输谁赢,对陛下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不过,裴行俭赌得有些大,一个弄不好,他就要辞官不做,去西域当一个百夫长,这又是陛下的损失。”
李治拍拍武媚的手背道:“朕一会不准就是了。”
云初将圆盾套在左臂上,将唐刀架在盾牌的右侧,从盾牌上方看着单手提着大戟的裴行俭道:“我是盾兵,你可以抢先攻击。”
裴行俭笑道:“想看看我还有几分力气,是吗?那就如你所愿——”
裴行俭抢先几步,走到半路,大戟就被他抡起来,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大戟的短刃直奔云初的圆盾。
云初调转圆盾,大戟的短刃擦着圆盾滑落,带出一溜火星。
不等大戟落地,裴行俭腰腹用力,大戟调转方向,在身畔灵活地转了一圈,前边的大戟刃就直挺挺地捣向云初的圆盾。
云初举盾架住,裴行俭却把手里的大戟转了一个圈,短刃立刻勾住了圆盾的边缘,将圆盾从云初身边扯开,云初随着力道向左边跨走两步,甩开大戟,依旧保持守势。
裴行俭举着大戟道:“你刚才可以趁机进攻的。”
云初道:“你的步伐不稳,再给你一阵时间,让你浑身经络畅通,那个时候击败你才有意思。”
李治把头转向李绩,低声问道:“英公,他们打得并不算激烈啊。”
李绩低声道:“一个在试探,一个保存实力,再有几个回合之后,陛下就会看出端倪来。”
“这与宫中猛士斗殴不同啊。”
李绩笑眯眯地给皇帝解释道:“两个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悍将,他们不会轻易露出破绽,一旦开始进攻,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分出胜负,准确地说是分出生死。”
“这么说来,宫中那些宫卫们在故意耍把戏给朕看?”
李绩点头道:“再等片刻,云初就会发动攻击,到时候陛下可以看看沙场悍将与宫卫的不同之处。”
李治瞅瞅边上的梁建方道:“梁公说,云初当初很狼狈啊。”
李绩捋着胡须笑道:“他当年从乱军中冲杀出来的时候,还不如云初呢。”
就在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就听云初怪叫一声,身体贴着盾牌,盾牌竟然紧紧地靠在大戟上,被大戟抛向高空,他手中的唐刀,闪电般地朝裴行俭劈砍下来,裴行俭来不及收回大戟,只来得及用大戟的杆子挡住唐刀,只听噗噗噗三刀,这三刀竟然都准确地劈在大戟杆子的同一个位置上。
每一刀落下,都让裴行俭后退一大步,三刀之后正好将裴行俭逼迫到了场地边缘。
等裴行俭闪开之后,云初赫然发现,在他的背后立着一个马球牌子,中间还有一个洞,裴行俭闪身来到马球牌子后边,大戟毒龙一般从那个洞里钻出来直击云初的圆盾。这一次攻击得过于诡异,大戟准确地击打在圆盾上发出一声闷响,原本借力在空中翻腾的云初被捣飞之后落地,向后连连后退。
裴行俭此时像是活过来一般,手中大戟用力翻转一下,马球牌子就被他扯得稀碎,不等木屑落下,他就如同一头公牛一般撞断了杆子,大戟如龙,再一次准确地捣在云初的盾牌上,云初继续后退。
“咚咚咚。”接连三声,云初都用圆盾接下了裴行俭的猛攻,就在裴行俭预备第四击,彻底将云初手中破败不堪的圆盾撕碎的时候,云初竟然翻转盾牌,将圆盾套在裴行俭的大戟上,自己挥舞着唐刀,劈向裴行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