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罐子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黑陶罐,坐在铁片上之后,云初总是先要把茶叶放进罐子里,在火上烘烤一下,再刺啦一声将凉水倒进去,等水烧开的功夫,他还拿出来两颗枣子,将枣子放在铁片上慢慢的烤,眼看着外皮被烤焦了,就用竹夹子把两枚焦枣丢进罐子里煮,一同被丢进去的还有三枚被捏开的龙眼干。
水沸腾冒泡之后,不着急喝茶,而是把第一遍茶水倒掉,添上新水继续煮。
此时,从家里拿来的油酥馍已经被火盆里的炭火烤的微微发黄。
茶水也开始冒鱼眼泡了,就用竹勺往小小的陶杯里加一勺糖霜,再缓缓地将煮的冒泡的茶水缓缓倒进茶杯。
每次往茶杯里倒的茶水绝对只有一口,堪堪融化糖霜,云初将其中一杯推到刘仁轨面前。
尽管以前没有喝过,刘仁轨还是吸溜着冷空气一口喝完,于此同时,云初也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
刘仁轨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怪异的茶水,不过,茶叶的焦香夹杂着浓烈的甜,还是让他觉得这东西很好,更不说,只要稍微回味一下,枣子的焦香,龙眼干的甘甜味道也会回泛,让人精神一振。
又添凉水继续煮,等待水开的功夫他一般会咬一口焦黄的油酥馍,馍馍咽下去的时候,茶水正好冒泡,循环往复……
“只是饮茶而已,云县丞就弄得如此高雅,只是这一顿茶水恐怕不是平民小户能享用的起的。”
刘仁轨指着夹着胡麻盐的油酥馍,有些感慨。
云初觉得有些反胃,觉得刚才喝下的茶水里有虫子。
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从来没有人说过罐罐茶是一种高雅的饮品,相反,这是西北农家在忙碌之前,以及劳作之后,解乏的一种再大众不过的东西,在这里,就成了高雅的东西了?
“算不得高不可攀,不过是一些茶叶,一些糖霜,两个枣子,几颗龙眼干而已,至于这个油酥馍虽然罕见一些,用胡饼代替,也是很好的。”
刘仁轨咬一口油酥馍道:“不是在指责县丞过于奢靡,只说这顿茶水的礼仪,就已经把县丞跟普通百姓分割的天差地别。”
云初又给刘仁轨倒了一杯茶道:“礼仪这东西可以学,而且不需要成本。
一个人总要把他的日子往精致里过才对。
去年下乡查看百姓生活的时候,发现有孩子在用手抓着饭吃,我问了一下,为何要用脏手抓饭吃,他们告诉我说因为家贫,没有筷子。
我当时看了一下,他家的门口就有一簇竹林,但凡他愿意,就能用竹子弄出一双很好的筷子来。
哦,我家现在用的筷子也是竹子制作的。
他们的家肮脏的进不去人,就在他家门前,就有一条大渠,里面常年有水。
他们的头发已经结成了毡片,衣服已经破烂的无法描述,却不知晓去洗涮一下。
某家让他去砖窑上工,只要愿意劳作,养活他们一家五口不成问题。
然而,他却说家贫,一旦离开了,家中老娘无人照顾,希望本官能给他分一个打更的活路……”
刘仁轨淡漠的道:“县丞是如何处置的?”
云初冷笑一声,将杯子里的茶水一气喝完,重重的将茶杯顿在矮几上道:“家主打了二十大板,家妇打了十大板,家中的五个孩子,五岁以上的鞭挞五下。
那个四十余岁行动自如自称老妪的娘,也被本官当场呵斥,勒令两日之内将家中清洗,清理干净,否则严惩不贷。”
刘仁轨吧嗒吧嗒嘴唇道:“这顿打下去,他们可能真的就要被饿死了。”
云初摇头道:“饿不死。”
刘仁轨瞅着云初微笑,等他回答。
“某家以砖窑的名义借给了他家一百斤粮食,两斤盐,二十只雏鸡,三十只雏鸭,以及小猪一头。”
刘仁轨皱眉道:“这可不是一个好法子,那家之所以困顿至此,恐怕不仅仅是懒惰这么简单吧?”
云初大笑道:“我没有时间去了解他们家是如何落到如此地步的,我只需要让他们一家知晓,现在,他们全家欠了砖窑不少的东西,想要活命,男人就必须立刻去砖窑上工,女子就必须从现在开始饲养家禽,家畜。
如果他们家连这最后的机会都不肯把握,这种人就完全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
活活打杀,对谁都是一个大解脱。”
“大唐律法似乎并无懒惰可杀这一条律法。”
云初瞅着刘仁轨道:“县尊在蓝田县杀的人似乎也不算少。”
刘仁轨指着云初道:“那是盗匪啊,不可同日而语。”
云初一边咬着油酥馍一边道:“他们一家也是盗匪,有他们的样子在,我就没有办法继续在乡下推行养殖家禽,家畜的计划,因为我要给百姓一些补贴的。
如果将补贴给了这户懒人,他们以后就再也不肯好好干活了,还会弄出更多的懒汉来。
毕竟,能躺着吃,谁愿意站着干活呢?”
对于云初要打死一家人的事情,刘仁轨并不是很关心,县令守牧一方,当地百姓就是官员治下的牛羊,打杀几个害群之马,对县令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现在感兴趣的是,为何万年县的衙门,能有这么多的盈余补贴万年县乡农。
跟什么人就要说什么样的话,跟刘仁轨这样的人在一起推心置腹最好。
这是温柔教给云初的,他认为,刘仁轨这种人智慧不缺,见识不缺,胆量不缺,能力不缺的人,最好不要把自己弄得云山雾罩的,这不利于快速接近刘仁轨,也不方便日后相处。
尤其是在军方已经对云初生出不满之心的时候,必须尽快的寻找到另一个可靠的盟友。
而刘仁轨此人别看只是五品官,但是,这个五品官就是水面上只露出来一个角的礁石,如果敢于因为这个就小看他,一定会被礁石隐藏在水下的部分撞得粉身碎骨。
第九十二章 纷乱的情缘
腊月二十三,属于云氏这种官宦人家的小年就到来了,这一天,主要的祭祀活动就是送灶王爷上天。
这种事情,必须是云初这个家主亲自做,做的主要事情就是把供品摆在厨房里的灶神面前,请人家享用,享用完毕了(其实是人吃了),云初就把麦芽糖糊在灶王爷的嘴上,希望他能嘴上带蜜,只说云家的好事,不说,云初喜欢胡乱杀人的事情。
所以,云初觉得麦芽糖不保险,又用蜜糖把灶神的嘴巴糊得严严实实的。
云家的神其实挺多的,有灶神,门神,井神,厕所神,还有一个直到现在云初都没有弄明白的中溜神,问过虞修容之后才知道中溜神就是窗户神。
由此可见,古人动不动就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是没有来历的。
云初总觉得灶神会偷吃,门神会打盹,井神会半夜跑出来吓人,厕所神会偷窥,中溜神更是看光了他跟虞修容之间敦伦的所有细节……因为他们家没有窗帘。
在大唐,就连灶神都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云初家的灶神二十三就会上天述职,三十那天再回来,普通百姓家的灶神要排在后边,二十四才能上天,三十回来,至于那些居住在船上的人家,灶神只能二十五再上天,三十回来,这或许跟富裕程度有很大的关系。
晋昌坊在二十三过去之后,就不再做买卖,手艺人也不再出门做工,除过在晋昌坊负责环境卫生的人之外,基本上都彻底地闲下来了。
刘义的儿子从渭南弄来了不少的活猪,以及鸡鸭鹅,一口气杀了一百多头猪让全坊市的人家分。
鸡鸭鹅也基本上按照户口分配了下去,这样一来,每个人家都能过一个肥年。
刘义派人将晋昌坊的荷塘上的冰砸开,找了一些要钱不要命的外坊人,在寒冬腊月天跳进泥塘里挖莲藕。
今年挖莲藕,是要连根都不剩的,因为明年,他准备全部种上睡莲。
在泥水中沉睡了半个冬天的莲藕,此时吃起来正好,跟秋梨一般脆甜。
崔氏让刘义拿回家几千斤,放进磨盘里磨成汁液,不断地淘洗,过滤,沉淀之后,就得到了好几百斤藕粉。
这东西配上西域来的干果,吃起来甜丝丝的,是冬日里进补的佳品。
云家今年过年给人送的节礼就是藕粉跟棉被。
云初让娜哈拿了很多,进大慈恩寺给玄奘送去了,他觉得在一个翻译经书的寒夜里,玄奘能得到这样一碗暖和香甜的藕粉,应该能多留恋这个世间几分吧。
李弘那个孩子得到好大一份藕粉之后,感动的眼泪啪嚓的,因为云初是唯一一个给他送礼的好人。
他今年真的好穷,总以为二十几头花熊而已,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些花熊竟然是如此地能吃。
他一个没有封地的皇子,身上所有的钱都来自于父皇,母后的赏赐,原本过着非常宽裕的日子。
自从花熊来了之后,他手里就再也没有过多余的钱,就连过年赏赐给乳娘,宫人,宦官的钱都是从母亲那里借来的。
没错,就是借来的,按照他母亲的话来说,等到明年他封王了,有了封地,借了多少,就要加倍还。
还告诉他,不是皇家没有钱,而是皇家只要做任何决定,都要考虑到后果。
既然是他大发善心想要养花熊,那么,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需要用自己的力量把花熊养好,养肥,不能平白死掉一头。
唯有如此,等到将来他需要养活封地百姓的时候,才能做到一以贯之,不会半途而废。
好在,他的熊猫大福会赚钱,尤其是能从他父皇那里赚到很多钱,这才算是拯救了李弘的性命。
给李绩送去的礼物,被李绩收下了,还有回礼,不过,只是一些干果,寻常物品,价值基本与云初送去的礼物持平。
一群老将中间,只有梁建方的回礼跟往年一般无二,所以,云初就准备过年的时候,亲自去梁建方府上给这个老家伙拜年。
至于别人就算了。
虞修容看着清单上的名字,送一家,就划掉一家,直到她看到最后一个是刘仁轨的时候,就觉得很为难。
因为,刘仁轨家的礼物提前给云初送来了,礼物非常简单,就是一份枣糕,一份干汤饼,也就是干面条,一副描绘着神荼郁垒的木版门神画,以及一本他自己批注过的《礼记》。
这样的礼物算不得丰厚,因为有那本书的缘故,这样一来,礼品的价值就不好估算了。
“按照咱们家给别人的礼物照例准备一份,我看老刘似乎对油酥馍特别地喜欢,不妨多准备一些。
再准备一些茶叶,跟一套喝罐罐茶的器具一并送过去,这样,他的午饭也能比往常丰盛一些。”
虞修容咕哝道:“刘县令一个人拿两份五品官的俸禄,怎么会把日子过得如此清苦?”
云初笑道:“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比人跟猪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老刘这人即便是啃胡饼,在他看来已经算是享福了,而别的人,就算是玉粒金莼噎满喉也觉得食不甘味。
听闻他夫人的胃口不好,就把藕粉多送一些,以后,我们两家人可能来往得比较频繁。”
虞修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并没有因为怀孕就有智力下降的征兆,仅仅是一个年礼单子,就能看出来很多事情出来。
比如,往年的时候,云家给那些老将们的年礼远比今年重,老将们的回礼还要更加丰富一些。
只有今年,云家的礼物,就是一个不咸不淡的礼节性年礼,同样的,老将们的回礼更是一副随便应付的模样。
从这里就能看出,大家的交情,倒此为止了。
想必明年过年,云家的年礼单子上,将不会再有老将军们,就像去年的年礼单子上不再有李义府一样。
很多时候,人情走着走着就变淡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再也找不到了。
这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云初收到了狄仁杰从并州来的书信。
书信才打开,云初脸上就洋溢着温暖的微笑。
虽然狄仁杰的书信中,满篇都在疯狂地炫耀,炫耀的主要内容就是不负他八年等待,他老婆王氏完全值得他再等待八年……人品自然不必说,仅仅是……
仅仅是后边就一个字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他老婆那里那个部位就能全面超越他心中的欲望之神公孙。
必然是这样的,还顺便给云初留下了一个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