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被嫌弃的李治
朝廷的旨意一直不来,薛仁贵的兵马就只能驻扎在长安所属的万年,长安两县的边境处。
可同州就在长安边上,云初以前把同州称之为蒲城,这地方就在长安的边上,曾经差一点成了附京县,距离长安不到一百五十里,就这点距离,对于灾民们来说几乎就抬腿就到了。
再看看其余渭北旱塬上的州县,其实就在长安周边,薛仁贵又不能把所有的兵马都派出去,想要用手里那点少的可怜的府兵,根本就没法子阻止来自四面八方的灾民。
云初一直在等,等事情彻底的糜烂掉,没办法收拾了,自然会有拿主意的人出来收拾。
这本身也是做官的一种方式,把小问题拖成中问题,最后拖成大问题,直到不收拾不行的时候,这样才会吸引来朝堂上的关注度,最终下死力气彻底的解决。
当然,付出的代价自然要比在问题之初就收拾要大的多,不过呢,从结果来看,要比整治小问题采用的修修补补的方式要好的太多了。
在政治上,很多处理问题的方式看似无法理解,却是中华数千年来的官宦体系总结发展出来的,一代代都在用,概莫能外。
薛仁贵自然也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那就是有选择性的无意中放一些流民进来,主要是那种眼看着没活路的灾民,只有这样做了,他不多的良心才会稍微安定一点。
因此上,好不容易来到长安城外的灾民们才饥肠辘辘的到达,就看到一字排开的硕大的粥锅。
谁都能吃,不仅仅是灾民能吃,就算是路过的商贾们要是饿了,也能吃。
只不过,但凡是口袋里还有几个钱的人都不会去占真便宜的,主要是这里的粥实在是太难吃了。
粥给的还算厚,放凉了之后还会变成粥冻,就是不知道那些驴日哈的煮粥人怎么熬的粥,居然把粥熬糊了不说,里面还掺杂有大量的草籽。
对于饥肠辘辘的灾民来说,草籽也是好粮食,对于那些想要占便宜的人来说,就是灾难。
长安人对这些粥锅的出现毫无意见,他们知道,又到了长安城倒腾粮库的时间了,粥锅里煮的糜子,小米,高粱都是四五年前的陈粮,有的时间更长,这些粮食他们又不吃,送给灾民们填饱肚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所以啊,长安人还算是有良心的,只是不多。
别看这些灾民们一个个瘦的厉害,不过呢,都是老老实实的农夫,几顿饱饭下去,不出五天,就是一个干活的好劳力。
因此上,在长安城外的粥棚子里,前来募工的掌柜比灾民还要多。
长安城的工价是恒定的,官府每两年会重新衡定一次,或者增加,或者减少,这些年下来,掌柜的总是抱怨,长安城的工价只见增涨,就没听说过下调的,着实是一次都没有。
灾民们看到出乎预料的高工价之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没有来得及填饱肚子就被掌柜的拉走了,还告诉他,不要吃黑了心的官府提供的猪食,那就不是人吃的,回到作坊自然会有干饭吃。
灾民们一波波的来,又被掌柜的们一波波的领走,能吃的壮劳力都被带走了,留下一大群老弱妇孺继续混黑了心的官府提供的猪食。
只要灾民们的要求不高,一个壮劳力的工钱养活四口人还是能行的通的,那些来到长安的灾民们,虽然来的时候人心惶惶的,吃食有了着落,人心就跟着安定下来了。
长安城从开始就没有说这是赈灾,只说是在处理陈粮,而且负责煮粥的那些家伙态度还非常的恶劣,虽然不至于欺男霸女,喝骂,推搡,踢两脚的事情还是层出不穷。
云初,温柔带着一大群人从粥锅边上经过,嗅到粥锅里传来的焦糊味道,虽然这是他们两个吩咐下来的,还是忍不住拿脚踢那些不负责任的不良人。
“米粮放够了没有?”本来想作秀品尝一下粥味道的云初放弃了尝试。
“回君侯的话,粮食足足的,盐巴也放的足足的,就是草籽少,放多了不划算。”
“放草籽为何会不划算?”一个头戴硬蹼头的青衣中年人皱眉问道。
刚刚被温柔踹了两脚的不良人战战兢兢地道:“因为草籽比粮食贵,还不好收。”
面貌清癯的中年人诧异的道:“既然草籽比粮食贵,不好收,为何还要在好好地粥锅里放难以下咽的草籽?”
不良人连忙道:“回官人的话,这是为了防止那些不要脸的人混粥喝。”
中年人李敬玄瞅瞅坐在树荫下休息的那些行脚商,听着他们骂骂咧咧的话,果真觉得那些人真的很不要脸。
“如此说来,故意把粥熬糊也是为了防止那些不缺吃食的人来这里占灾民的便宜故意而为之的?
看来,你们长安地方赈济灾民的时候,考虑的很周到啊。”李敬玄笑眯眯的冲着云初挑起了大拇指。
云初冰冷着脸道:“侍郎是如何看出我长安在赈济灾民的?”
李敬玄指指正在努力喝粥的灾民们道:“难道这里不是吗?”
云初摇摇头道:“京畿之地,以安稳为先,如果要赈济灾民必定是有朝廷的旨意下达,才可为之,至今为止,长安留守府并未接到陛下旨意,这赈济灾民之说从何谈起呢?”
李敬玄朝云初拱拱手道:“明白,不可说,不可说,吾辈仕人当以万民为念,君侯所作所为,某家佩服。”
云初不解的道:“侍郎为官一向以万民为念?如此的话,云某佩服,只可惜云某与侍郎同朝为官,却没有侍郎风光霁月的胸怀,云某只是一心以效忠陛下为念,万民虽然也重如泰山,只是在云某心中还重不过陛下去。”
说完这些话,李敬玄的脸色非常的难堪,云初却觉得心口烦恶欲呕,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以上的话术便是洛阳同僚们日日说的话,他既然跟洛阳来的官员再一次,总是要和光同尘才好。
为了掩饰自己呕吐的欲望,云初抬脚又在不良人的屁股上踹两脚,喝骂他们不该把好好地粥熬煮的这么恶心。
李敬玄知晓,云初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呢,也不恼怒,笑呵呵的邀请云初回万年县县衙商议事情。
长安县的粥锅已经开火六天了,李敬玄这些人才慢吞吞的来到了长安,说起来很可笑,从洛阳到长安区区的八百里地,他们竟然足足走了二十三天。
来到长安还不等歇息洗漱,就要求云初,温柔带着他们来粥棚这边走一遭。
根据这一举动,云初就已经清楚地知晓,这个家伙来长安,就是来没事找事的。
说起长安跟洛阳的最大区别,其实就是在管理上有着天壤之别。
十几年来,长安已经形成了自己以实务为主的办事方略,洛阳则不然,魏晋清谈之风盛行,人人都有话说,人人说的都很有道理,唯独,只是说说而已,在青楼瓦舍中,经常有人在酒宴上高谈阔论,语不惊人死不休。
因此上,洛阳成了读书人都希望去的地方,都希望能通过自己别出心裁的话语,在洛阳求得一席之地。
也不知怎么的,在最近的这段时间里,长安成了铜臭之地,洛阳成了墨香之城。
二十四头金牛成了洛阳人笑话长安的话柄,言说,长安有金牛二十四,洛阳有大赋二十四,金牛煌煌,大赋煌煌,天日落而金牛隐,白月出而大赋香。
云初不愿意跟洛阳的穷鬼们一般见识,就连温柔要求他再弄出一篇足矣让洛阳纸贵的旷世好文章出来的要求,云初也没有答应。
洛阳那边不停地挑衅,长安这边却鸦雀无声,从不接招,这让那些希望皇帝,皇后回长安暂居的洛阳系的官员们极为不满。
回到万年县衙之后,两人才坐下,云初奉茶招待李敬玄,就见李敬玄朝左右瞅瞅。
云初立刻会意过来,只留下温柔,就把所有在场的人都给请出去了。
等屋子里就剩下三人,李敬玄咳嗽一声道:“不知大明宫与兴庆宫修建的如何了?”
云初转头看看身边的温柔,又看看李敬玄道:“侍郎并非少府监,也并非工部,更非内史官,因何会问起大明宫与兴庆宫的修建事宜?”
李敬玄朝洛阳方向拱拱手道:“天子久久居洛阳神都,思念长安故地。”
温柔笑吟吟的道:“不知是天子思乡,还是诸位同僚的意见?即便是天子还驾长安,百官还是要随行,不论天子在大明宫紫宸殿与百官论事,还是在太极殿与百官论事,不可或缺的是百官,而不是庙堂。”
李敬玄道:“天子在洛阳久居,戾气日重,如果能回到长安居住,陛下或许会心平气和,如此,便会有利于我大唐社稷,更有利于天下百姓。”
云初冷笑一声道:“原来你们是厌烦了陛下,李敬玄,你好大的胆子。”
李敬玄叹口气道:“宇初休要恼怒,听我把话说完,陛下风疾之症日渐严重,脾性也日渐暴躁,我们想着孙神仙如今久居长安,陛下如果回到长安,换一个居所,或许就会……”
话说到半截,李敬玄又道:“宇初的根脚乃是太子殿下,如若陛下回到长安,太子殿下也必定会跟随陛下回到长安……”
温柔见李敬玄两次都只把话说半截子,就在一边笑道:“陛下回不回长安,在陛下而不在我等,如此说来,你们竟然有办法挟持陛下回长安不成?”
第七十三章 长安富,不知数!
在皇帝面前的时候,一切以皇帝为中心,哪怕说出再肉麻,无耻,恶心的马屁话,大家同殿为臣,绝对不会有一个人会笑话这个人,这是每一个还有上进心,还有索求的人的很正常的行为表现。
皇帝不在面前的时候,大家说话的时候就很随意了,还有很多人以埋汰,鞭笞皇帝为荣的家伙。
这种人以前更多,也就是这几年才变少了,主要是以前不会因言获罪的皇帝,现在开始收拾一些对他口头上不怎么恭敬的家伙了。
这就是李敬玄说话恶时候总是说半截,总要给自己的话语留白的原因所在。
官员们的谈话方式其实很有意思,不管李敬玄用什么方式把自己的需求说出来,也不管云初当时的反应是什么样子,其实,互通消息的目的已经达成。
千万不要以为云初当面驳斥李敬玄,就表示云初对他们提出来的建议会断然拒绝。
大唐社会上的官员群体们,绝对是大唐社会上的绝对精英,他们可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傻,一件事答应与否,要看利益的。
表面上吵的水火不容,实际上的行为却配合的分秒不差的事情在官场上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所以才会有那一句名言,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李敬玄明显也是一个官场老油条,皇帝下旨命长安城赈济灾民的旨意就在他的怀里。
他想利用灾民的事情先抓住云初这边官员的痛脚,到时候好说话不说,还能提一些以前不能提的条件,比如,优先给洛阳来的官员准备住宅,商业上给开个口子等等便利。
由此可见,李敬玄他们对皇帝的头疼成度,绝对比解决这些灾民的苦难更加的优先。
只有老百姓才觉得朝廷必须在第一时间,优先解决灾民问题,而绝大部分的官员并不这样认为。
大唐从建立之初,天灾一直都有,灾民也一直都有,只要是稍微有一些履历的官员,基本上都处理过灾民问题,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把灾民赈济成暴民,把安抚变成叛乱的也不少见。
最后暴民被官府收拾,叛乱被府兵们收拾,最后,就惊奇的发现,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暴民,更没有什么叛乱……比如李义府镇压河北暴民,薛仁贵安抚营州叛乱……
长安终究是不同的。
一座成熟的城池,永远不会因为一些小小的意外就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
即便是城外来了三十万灾民,也并不会让长安这座运转繁忙的城市有半点迟滞。
长安就像一架巨大且运转良好的机器,一大堆灾民被机器吞进去之后,换一身干净衣裳,吃一顿饱饭,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个看着精瘦,模样有些呆的伙计。
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灾民就会爱上长安,从此再不思乡,毕竟,苦寒的故乡留给他们的记忆除过饥饿,寒冷之外,剩不下多少好东西,哪像长安,就连他们这些泥腿子也能偷偷地看领口张的老大的美人,最重要的是,有一些卖酒的胡姬,天热的时候就穿一身纱衣,胸口的两点嫣红看的显显的……
长安需要干活的人手,缺口非常大,主要是这个时候的长安,就算是富庶,所有的活计还是需要人去做的,仅仅是供应老神仙给自己备下药房,一次就要走了八百个伙计,那里有堆积如山的药材,正需要这些人把药材弄成片,弄成段,磨成粉,蒸煮成羹……反正不会有一个活计可以只吃饭不干活。
更不要说纯手工造纸作坊等地方,需要的人手更是堪称海量。
长安城里的官府是一个运作效率奇高的官府,等云初接受完李义府核查账簿之后,米主簿等一干官吏已经将逃难来长安的百姓给安置的七七八八了,虽说后面还有人陆续朝长安赶来,基本上已经算不得啥了。
云初看完米主簿拿来的灾民安置文书,瞅了一个时辰之后,揉捏着鼻梁慢慢的抬头对刚刚进来,正在煮罐罐茶的米主簿道:“如此说来,没有必要把所有酿酒作坊给关停掉?”
米主簿端着一杯茶放云初面前道:“君侯,可不敢停酿酒作坊啊,这要是停掉了,满世界的酒鬼还不得发疯,更何况咱长安城如今靠酿酒谋生的人就超过了万人,把酒坊停掉,省出来的粮食倒是救济了灾民,可是呢,我们长安那些靠酿酒吃饭的人可不就成新的灾民了吗?”
云初哼一声道:“我知道你拿酿酒坊的好处了,不过呢,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酿酒作坊一年缴纳的赋税,确实有老大一笔,我也舍不得。
你既然帮那些酿酒作坊的掌柜们做了担保,酒坊可以不停,酿酒可以继续。
可是,一座城里陡然增加了三十万张吃饭的嘴,如此庞大的一道粮食缺口,你要给我保证了,而且,还不能动用常平仓里的粮食。”
米主簿嘿嘿笑着叉开手,将五根短粗的手指在云初面前晃一晃道:“君侯这句话就值五千贯,属下已经把这五千贯上了大帐。
至于粮食缺口下官已经下令粮商们弥补上,虽然渭北旱塬大旱,颗粒无收,可是呢,河西今年可是风调雨顺,粮食丰熟,原本粮商们还在担心粮价下跌,现在不用担心了,只需加大运力就可以弥补上。
君侯,我们要不要将这一块粮食缺口弄成官买卖?如此,低价进来,高价出去,里外里,还能弄来五千贯。”
云初瞅着有些獐头鼠目的米主簿道:“不与民争利,这是咱们长安一直遵循的一个惯例,唯有如此,商人们才会想着把买卖做大,到时候,我们想要啥,商人那里都能供应上。”
米主簿有些惋惜的点点头。
云初抬头看看米主簿道:“看你那点出息,在长安当官,就不要把钱当成钱,就靠你主簿惯有的份额,等你升迁他地当官的时候,绝不会短少银钱用就是了。
这些钱可以拿的明明白白的,要那些腌臜钱做什么,没的坏了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