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南明鸽王之王,经常爽约,这时,便颇有几分心虚了。
他绷着脸,敲敲桌面:“好了君实,可以了。”
“哎?”
陆秀夫显然会错了他的意思,轻轻一笑,眉眼弯成了湛然的春水,“延平也要来讲课吗?我好想听。”
郑成功本要推辞,但忽而想到了前面于谦副本中,于谦给文天祥讲述未来大明的情景。
他也想告诉陆秀夫,未来会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时代,振兴汉人衣冠,重开日月盛世。
可是……
他和于谦不一样,他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盛世。
自郑成功出生起,大明江山就已经在风雨飘摇中,走向了天地破碎、舆图换稿。
他见到……
烈皇帝煤山殉国,史可法血葬梅岭,隆武帝万箭穿心,阎应元战死江阴,瞿式耜桂林就义。
他更见到,腥膻布满中原,生民破碎流血。
无数的汉人因为拒绝剃头,坚守华夏衣冠而惨死,一户又一户的百姓家破人亡,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惨遭屠灭,冲天的烈火燃尽了四海九州。
而这些,都是不能对陆秀夫说的。
难道要他告诉眼前人,未来汉人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可还没到三百年,就变得愈发凄凉,十倍更惨烈于如今?
他做不到。
此刻,迎着陆秀夫期盼的目光,郑成功沉默了许久。
他张了张嘴,仔细回忆着从各种史料里看来的话:
“嗯,大明建国初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时代,太祖陛下起于微末,是以善待百姓,爱民如子,立法多佑贫抑富。”
“永乐陛下发扬国威,屡下西洋,缔造万国来朝之盛景……”
“宣德陛下……”
“景泰陛下……”
“成化陛下……”
众人都聚拢过来,专注倾听,一时颇为神往。
张世杰忍不住感叹:“永乐、宣德、成化年间,真是一个适合大显身手的好时代啊!”
苏刘义表示:“景泰年间也很不错,那个堡宗一听就很适合挨打的样子。”
张世杰略感无语:“是让你去打外敌,不是让你打堡宗。”
苏刘义惊奇:“堡宗都杀社稷第一功臣了,还不算外敌?”
张世杰一想,完全没毛病啊:“不愧是苏公,这么快就想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就连小皇帝赵昺听了之后,都挥舞着拳头表示:“堡宗太逊了,快换朕来!”
陆秀夫不失时机地给赵昺上课:“陛下知道,堡宗究竟错在何处,需要你日后引以为戒吗?”
赵昺歪着脑袋思考了许久,还是懵懵懂懂。
这时,他一转头,正好对上了陆秀夫清澈明净的视线,温和地漾出了一片江南柔波。
赵昺:!
“朕知道了!”他兴奋地扑过去,抱住了小陆相公的腰,蹭了蹭,“错就错在——朕有丞相,而堡宗没有,朕最喜欢丞相啦!”
陆秀夫:“……”
他把糯唧唧宛如年糕一样粘在他身上的小皇帝撕下来,温声道:“陛下,你要不要再想想?”
赵昺一阵迷糊:“朕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呀!堡宗有于谦,但他不喜欢,朕有丞相,朕可喜欢丞相了——”
他一转头,忽见张世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立刻就踮起脚,伸长手臂,抓住了太傅大人垂落的指尖。
“朕也好喜欢太傅呀”,他极力比划出一个「那么大」,“有那么大那么大的喜欢,就比喜欢丞相少一点点。”
小皇帝捏着指头,做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张世杰:啧,笑得好傻。
他流露出一丝嫌弃之色,弯下腰,掐了掐小皇帝嫩生生的脸颊,小皇帝惊恐后退,一脸控诉地看着他,整个表情都写着“绝交一个时辰,朕不认识你!”
张世杰见他后退,顿时就占据了这个空位,在陆秀夫身边坐下。
赵昺:“……”
太傅,你可做个人吧!
苏刘义左看右看,见小皇帝兀自生着闷气,自己也去丞相的另一边,找地方坐下了。
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挤不进去的赵昺:“……”
朕已经不是全船最受宠爱的崽了QAQ
郑成功见大家如此捧场,一时没刹住,就多侃了两句自家先帝:“嗯,再说说我的隆武陛下,父皇他有汉光武帝之才,天资卓越,英明神武,将我引上了投笔从戎的道路。”
“父皇神姿高彻,英气不凡,常年手不释卷,博学多闻,我不管去问他多么刁钻古怪的问题,他都能答上来。”
“父皇为人和善,平易近人,我初入朝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经常每天被各种事务折腾得很暴躁,承蒙他不弃,手把手地教我所有事。”
“还有在禁宫中……”
众人:“……”
开国太祖你都只说了一句,你爹你却能说上一年,还讲不讲道理了!
陆秀夫耐心听了许久,终于逮到一个他喝水的空隙,微笑道:“延平王,你要不要讲一讲自己的故事?”
郑成功:“哎,我的故事?”
他凝眉想了一会,忽而清脆一击掌:“在陛下去后,我就焚去青衣,指天发誓,抗击胡虏,招募了一批义师抗清。”
“对我来说,首先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金钱,仅凭当地农工商,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军队,所以我就将目光投向了海洋。”
“我创建了山路五商和海路五商十个商行,以舰队武力为依托,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海上商业帝国。”
陆秀夫有些讶异:“海上商业帝国?和海外人民做贸易么,都有哪些?”
郑成功仔细回忆了一番:“有荷兰、西班牙、葡萄牙、日本,以及东南亚很多国家。”
陆秀夫又问:“这些国家有何差异?”
郑成功缓慢眨眼,眉睫上流转着一缕霜雪般的清光:“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异。”
陆秀夫:“怎么会——”
郑成功:“我控制了海路的若干枢纽要道,想要从这条航线上过,什么荷兰人、西班牙人、日本人,我都是平等地宰他们……平等地向他们收税。”
众人:“……”
你刚才不小心把真话说出来了吧!
陆秀夫思量了片晌,觉得这听起来很能快速积攒资源的样子:“不知延平这一套操作,我们能否也照着学一学。”
“啊这”,郑成功觉得他想得还挺美,“短时间内肯定不行。”
他为陆秀夫分析道:“要收税,必须有强大的武力支撑,就意味着我们至少要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并且搭建起稳定的军火生产线和粮食供应线。”
“下一站到台湾,只是将那里建设为一个合格的后方基地而已,此后,还要驶向更远的地方。”
众人也觉得是这个理,当下不再作他想。
……
就在十万军民们每天啃豆芽,啃到都快发芽的时候,台湾岛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
“哇!”
欢呼声响彻在海天之间。
“我们先从台湾南部这个地方登陆”,郑成功指着地图,“此处虽不乏高岗,但主要还是以平原沃土为主,加之气候湿热,稻谷一年两至三熟,便于我们快速补充力量。”
然而,他手中毕竟是三百年后的台湾地图,如今不知情形是否有改变。
为稳妥起见,还是决定先派兵登陆探察,四处看看情况,大部队仍旧留在海上,静观其变。
许久,殿帅苏刘义带人归来汇报:
“太傅大人,陆相公,延平王,从前面山坡上往远处看,完完全全看不到半个人影,也丝毫找不到任何粮食种植和聚居的痕迹。”
“但我感觉这里应该不是荒岛,可能这一部分曾经有人,但后来不知何故被废弃了。哦对,我捡到了这个。”
他取出了一捧枯草。
这草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众人传阅了一遍,赫然发现上面打着几个奇怪的结扣。
这种硬邦邦的尖锐草木,基本不会被拿来编织衣服,多半是为了搭建房子。
陆秀夫做出了推论:“看来,即便此地有土人,也处于茅草筑屋、非常原始的状态。”
张世杰一听,顿时充满了自信。
我大宋强兵虽然对付元朝铁骑不行,打一打当地土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他一振衣袖,“那大家就赶快下船,各自安定下来,若是遇上土人,就先礼后兵吧!”
郑成功立刻道:“且慢!”
他拿出了一只在船上造好的望远镜,架在舷梯之前,又拉住苏刘义:“苏公,你指一下方向,我们都来看一遍。”
在郑成功的年代,望远镜已经传播了数十年,李定国军中更有薄珏等人,将之加以改造,与大炮军火等相结合,威力斐然。
郑成功从元营里抢了若干能工巧匠,拿出图纸,令他们照本宣科,快速搞了一个成品出来。
陆秀夫凝眸远望,细白的手指搭在镜筒边。
但见越过远方丘陵,有大片大片的平坦腹地,杂草丛生,芜原遍布,荆棘榛林长得比人还高。
更远处,还有湖泊若干,山林成阵,一眼望不到尽头。
陆秀夫:“……”
这别说能够种粮的良田了,哪怕是能够容人通行的一条小路也找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