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大概是间书房,厚厚的书堆到天花板那么高,岳飞就出现在这排书架后面。
等等,这里绝对不是崖山吧?
他到底来了什么地方?
根据之前于谦、郑成功等人的参赛信息推断,在崖山海战之前,大宋还有一些陆上城池在进行最后的顽强抗战。
岳飞离开书架,往前走了几步,一抬头,忽然和不远处供奉的一樽牌位打了个照面。
「宋故岳王武穆之位」。
还挂着一张画像,犹有青烟袅袅缠绕,不绝如缕。
岳飞:啊这,自己明明还活着,但在此处已经死了,这种感觉不得不说挺惊悚的。
牌位前面跪着一个人,正在低眉燃香,而后又提笔写着什么东西。
他写得那么专注,连岳飞走过来都没注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一向位高权重,根本想不到有人敢来打扰他。
牌位旁边,叠放着厚厚一叠纸,上面全是一些怀念赞美他的诗文,字迹隽秀清湛,一笔一画温淳而绵长,寄托着无尽的哀思。
是岳飞本人看了都直呼顶不住的地步:
“故将军岳王披文握武,豪杰挺秀,年年过西湖见昔人不在,唯有烟水空流,不觉泪下而沾襟。”
“余年少早登进士,感家国之沦亡,投笔从戎,请缨按剑,若许年倏忽过,乃到如今。”
“先师是岳家军第三代将领,至余为第四代,余自幼慕公之高风,特恨此身生迟,未可斩锋浴血以求一见,随公征战四方,流徙各地,策马江北,一至蒙冤含恨,同死风波亭。”
“大宋三百年,未见有如公者。”
“岂料鳞音后,俄传蝶梦云。想教宁越水,恨不识朱云。”
……
岳飞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
对方骇然回头,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又转头看了一眼牌位上的画像,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岳飞:“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吧……不是,你别昏,先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然而对方死死抓着他的手,乍悲乍喜之下,就这样一口气没接上来,昏了过去。
岳飞下意识接住他,这才发现他满身都是血,似乎伤得很重。
他眉峰微皱,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推窗看去,城中街巷一片萧条荒败之景,甚至有尸横遍野,尚来不及收拾,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血与火气息,沉重得几乎凝滞。
这是一座已经走到了沦丧边缘的城池。
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立在那里,十万火急地说:
“大将军,追杀文天祥的命令已经通传向各处了,定教他升天入地,无处可逃,不日就将其首级悬于城门,昭告天下,以示我等死战之决心!”
岳飞:???
你再说一遍,你要去追杀谁?!
【作者有话说】
某将领:我那从天而降的迷人老祖宗(?)
岳王来的时间相对来说略早一丢丢,大概算是前崖山时代
第55章
李庭芝在漫天烽火中闭上眼, 沉沉睡去。
他觉得倦怠而悲切,好似做了一场深渊无边的长梦。
梦里,有人端肃凛然, 自一片明光中向他伸出手,要将他拉出这一片国破家亡的深渊。
他茫然地想,怎么会有人来呢, 扬州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座孤城了。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谁还能来救一救我,救一救扬州子民……
眼下是德佑二年二月, 扬州城已经陷入重围将近一年之久。
元兵大军围城, 在名将阿术的率领下,切断一切与外界通行的途径, 他们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城中粮食无以为继,已然完全是一片炼狱之景象。
南宋的国家军防,素来皆倚重扬州城,襟山带水,大军驻扎于此, 与江淮连成一线。
然而, 自上游的襄阳、建康先后被元人攻占扫平,扬州的地缘优势也就荡然无存。
阿术大军控扼长江天险, 修楼橹, 筑藩篱,平铺江心石台,一步步操作下来,直接就将扬州城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如果单纯只是军事地形困难, 倒也算不得什么, 问题主要还是出在人身上。
扬州守将李庭芝, 是当朝大将军、淮东制置使,在朝野威信极高,同时也是岳家军的四代目。
他的恩师孟珙是岳家军第三代将领,岳飞部将孟林之孙,前任的第二代领袖则是毕再遇,岳飞部将毕进之子。
孟珙当年曾力挽狂澜,收复襄樊,屡败蒙古,取得了宋元战争中本方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胜利。
时人将他比为岳飞,称南渡以来,唯此二人而已。
甚至有人说,孟珙不死,则宋不灭。
之前岳家军的三代领袖,岳飞、毕再遇、孟珙,都在忙着北伐抗击胡人,收复失地,北定河山。这是一系列连绵不绝的传承,正如英魂不朽,星火不灭。
到了四代目李庭芝这里,出了点意外。
之前三代都是皎若骄阳,来去如风,所向披靡的璀璨将星,在战场上从无败绩,一言不合就打得敌人全军升天。
至于本人的武艺战略,那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在世的时候谁敢正面撄锋啊。
也正因为他们太强了,只有背后的冷箭才能伤到他们,所以最后都倒在了自己人手中。
李庭芝比起前面三代,虽然有一些才智和能力,但不多。
他年少登进士,以文才出名,最擅长的是吟风弄月、安抚民生,而不是军事上纵横捭阖。
如今在孟珙死后,被赶鸭子上架,文人掌兵,只能是一路磕磕绊绊,沐浴着血与火艰难成长,多年来南征北战,也勉强能称得上一声战功卓著。
然而……
李庭芝却很好地继承了岳家军“被自己人害死”的传统。
从岳飞本人开始,岳家军的各代菁英仿佛陷入了什么奇怪的诅咒。
二代目毕再遇,因为皇帝的求和、文官的弹劾诬告,一贬再贬,晚年郁郁而终。
三代目孟珙,在多次击败蒙古之后,因为当时皇帝宋度宗的猜忌,夺去兵权,罢官归乡,最后在凄凉中逝世。
到了李庭芝这边,可谓是惨到了集大成者的地步。
不停地蒙冤受贬,夺去兵权也就算了。
就连历史上的死亡,都是因为死守扬州城长达一年之久后,坚决不放弃,准备出城南下,和陆秀夫他们汇合。
结果他前头刚离开,后面人立刻就降了元,把他关在城外,和元兵来了个前后夹击。
李庭芝未料突发此等变故,虽英勇奋战,浴血斩敌数十人,最终还是不幸被捕,慨然就义。
眼下,岳飞到来的这个时间节点,李庭芝已经一只脚迈入了死线,很快就将走向他最后的结局。
扬州城的沦陷也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在绝境中,坚守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以顽强不屈的悍勇意志,深深震慑了蒙古大军。
阿术眼看强攻实在是打不下来,又转而采取了攻心政策,前来劝降的人是一茬接一茬。
包括大量的南宋降将、降官,譬如之前在襄阳城投降的吕文焕。
吕家势力在南宋根深蒂固,从两湖到江淮之地,沿途数千里皆是其门生故吏,亲友私兵。
他这一降,等于直接为大宋敲响了丧钟,非但彻底摧毁了江淮防线,而且还连带着劝降了一大批本来的势力。
这些天,李庭芝见了一波又一波昔日的同僚,卸下汉人衣冠,改着北蛮服饰,到城下劝降。
他们说:
“大将军放弃吧,扬州已经是孤城,注定要陷落,你守不住的!”
“圣皇(元世祖)扫平天下成一统,志吞山河,素来欣赏你治抚扬州城的才干。你若此刻卸甲弃剑,举城归降,在新朝仍可保有如今的身家地位!”
“我大元赏罚分明,以武开国,定然不会出现像你恩师孟珙那般饱受猜忌、凄凉而死的情况,你战功煊赫,未来为大元攻城掠地,定可封侯称公,何不速速来归!”
对此,李庭芝的回应是,在城头当空射下一箭,血溅三尺,直接截断了他们喋喋不休的语声。
他鼓舞城内众人道:“九洲虽大,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再往后,就是皇城临安。”
“死也要守住扬州城,为临安留下一线生机!”
扬州满城子民悲愤交加,都决定血战到底。
然而,李庭芝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他准备带着扬州上下死战,保全临安的时候,临安城的谢太后和小皇帝宋恭帝眼看元人势大,毫无抵抗之心,直接就开城降了。
就在今天,二人传诏过来让李庭芝投降。
说是宋祚已灭,守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宜尽早降元。
李庭芝血战一场,带着伤,一瘸一拐地走下城头,恰好看见这一支送来的投降消息,当真是万箭穿心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痛。
他一剑斩杀了来使,满是消沉和沮丧,回到城主府,跪在了岳飞牌位前。
似乎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有这么一个习惯,一遇上无法纾解的难题,就过来给这位祖宗上炷香,写写诗,放几朵小花,碎碎念几句,说一说如今的人间山河。
似乎一想起如今他为此奋战不休、即将泣血死去的这片土地,当年岳飞也曾从这里走过,一切就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从生入死,他一直不是一个人。
今日,李庭芝依旧到这里燃了香。
室内光线很昏暗,青烟飘渺浮动,他看着牌位上的「宋故岳王武穆之位」,指尖轻轻拂过,眸中仿佛也蕴了一层水汽。
他想,若您在我这个位置,会怎么做呢?
又或许,您一生战无不胜,根本不会走到我如今这个地步,是我能力短浅,才华低微,才一步步沦落至空守孤城,坐以待毙。
城开,元军屠城是死,继续守下去,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