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朋友陆君实,是这世间最了不起的人。
他本该有无比光辉灿烂的未来,而不是在这一座边城之中,历经风雨沧桑,背负着骂名死去。
张世杰轻轻地问他:“那君实可曾有悔?”
陆秀夫笑了笑,望着云间一片如墨的远山,暖阳撕开了云翳,在他清丽面容上映照出一片流光鸿影:“我亦无悔了。”
“此次来到边城,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在战乱中懂得了许多,也算是重又成长了一遍。”
“若还有漫长时光的话,我这一生还有好多事想和世杰一起完成,就此留在前线,共弹铗,掣青锋,赴吴钩……可惜了。”
张世杰听得难过极了,下意识捏紧了他的手,许久说不出话。
他在脑海中飞速地想着对策。
其实到了这个程度,虽然所面对的已经完全是死局,但要想倾尽全力保下陆秀夫一个人,还是能做到的。
张世杰灵机一动,不如——
陆秀夫也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并不怕死,但不能接受自己和张世杰这般清名被毁、千秋万世含冤而死。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死于自己人的背后刀剑,这种死亡根本就毫无价值。
他亲眼见证过宋廷的腐朽。
他的家乡楚州长期沦亡于金人铁蹄之下,饱受战火摧折,宋理宗等人对此不闻不问,直到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楚州才终于被收复回来。
他也曾怀一腔报国之志,但很快无法忍受朝臣寡德,文恬武嬉,奸佞横行,所以选择了辞官归乡。
自古以来,像这般少年登科的天之骄子,一入官场便抽身离去,确实是很罕见。
也正因为陆秀夫和宋廷还没有建立太深的牵绊,他得以用一种较为冷静的视角纵观全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当今的天子远非中兴之主,面对大敌侵逼,必将有百败而无一胜。
但宋廷却是唯一的汉人正统政权,他从前觉得,为了守护这天下汉人衣冠,自己只能选择科举报国,为宋廷效命。
但现在看来——
陆张二人各自想了一通,得出结论,最后几乎在同时开口说道:
“君实,我等下出城把你送走,你以后就做个流亡文人,隐姓埋名过余生。”
“世杰,我们自立门户吧。”
???
二人瞠目结舌,震惊地互相凝视了半晌,几乎又在同时回应道:
“你说的自立门户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出城把我送走,难道打算自己留下来等死?”
眼看场面变得混乱不堪,张世杰更是满头问号,陆秀夫连忙把他按回去:“你先听我说,如今唯有这一条路可选,与其抱憾枉死,莫如升起旗帜,殊死一战。”
张世杰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险些昏过去。
陆君实难道不是一颗红心向宋廷的大忠臣吗,咋能说出这话,他难道被夺舍了?
张世杰想到这种可能,顿时大惊:“你是真的假的?不行,快让我验证一下,我问你啊,我们去年端午做了什么?”
陆秀夫温声道:“你从我这里坑走了一条节日祈福小红绳。”
张世杰稍稍放下心,又使劲将好友扯过来,手搭在他额头上,仔细探了探:“也没发烧啊,怎么忽然就开始说胡话了?”
陆秀夫无奈,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一边语气温和地说:“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还以为你会比我更快接受这件事。”
毕竟,张世杰之前从北方政权归宋,已经跳槽过了一次,现在也只不过是再做一次罢了。
张世杰心头仿佛有一群羊驼呼啸而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跳槽过一次不代表就打算自己另起炉灶啊,这搁谁身上能受得了!
他躺在草地上,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青草饼干,目光幽幽地看着天空:“我不行了,陆君实,你让我缓缓。”
陆秀夫贴心地等了一会,觉得他已经恢复过来,才在他身旁坐下,轻叹道:“朝廷的意态甚是坚决,一心置我们于死地,归宋之路已经被彻底断绝堵死,然而,却也不可能就此归降胡虏。”
那天蒙古大军的领头人倒是汉将,据说还是蒙古皇帝的义子,对于这种行为……他只能说,人各有志吧。
既然两条路都走不通,他还真就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自己单干。
在陆秀夫这边,抗击胡虏的优先级,远远高于为宋廷尽忠。
在真正的历史上,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始终游离于中枢朝廷之外,仅作为李庭芝抗元的军师活动。
他最后带着小皇帝跳海,这种行为也很难用传统的「忠君爱国」来形容,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追求。在那个时刻,自身的安危已经不重要,小皇帝的生死不重要,甚至宋廷的存亡与否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小皇帝代表了彼时的整个汉文化,象征着天下汉人衣冠,以及整个汉民族脊梁所象征的威严。
唯有以一死来向后人表明,民族之精神不灭,星火之英灵永存。
在历史上,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为之奋斗、出生入死的到底是什么。
但那时已经太迟了,一切改变都已经来不及。
所以,张世杰在临死前,自沉于风浪中,才会如此感叹:“我为赵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几敌兵退,别立赵氏以存祀耳。”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存祀」,是祀续汉人政权的江山社稷,而不是为了赵宋王室。
可以亡国,因为国家只是一家一姓之王朝。
但不可以亡汉家之天下,因为这天下是数千年的英烈前赴后继,与亿万众生息息相关。
此刻,陆秀夫看到了蒙古大军的气势如山,仿佛无可抵挡,意识到亡国灭种的危机已然近在咫尺。
这就迫使他比历史上提前了一大截,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究竟如何做,才能保全汉家之天下?
很显然,宋廷是根本靠不住的。
张世杰沉默许久,终于不得不承认好友说得有道理。
他之所以给宋廷打工,并不是因为宋廷多么有魅力,宋理宗和贾似道多么明君贤臣引人折腰,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汉人,宋廷作为唯一的汉人政权,他别无选择。
但现在看来,既然一局棋已经完成不下去,还可以直接掀棋盘!
我们不奉陪了!
张世杰估量着此事的可行性:“可我们不过夔州一座城,人手有限……”
陆秀夫神色淡然,早已将个人安危视之如浮云。
若是战事不顺,到头来也无非引颈一快,赴死而已,至少死得比如今的境遇更有意义。
他这么说道:“转战入川吧,那里才刚刚被蒙古大军平定,还有大量民间义士和地方武装在活动,我们可以沿途招揽人手。”
这个提议颇具战略眼光。
吕布、王坚等人虽然在四川境内经营了一段时间,但一来时间太短,之前被充作巡逻军的亲兵们都随他来到了夔州前线。由于四川本身的地势特点,这就注定了没有三五年,蒙军不可能涉足川境的每一处角落,也就无法顺利地完成过渡。
二来,吕布毕竟想要图谋以后自立的,而不是真的给蒙古帝国帮忙。
因此,他的招抚工作以劝课农桑为主,而不包括通常攻占地方后,必须进行的一系列文教工作,这就给地方起义留出了足够的活动空间。
矩州、贵阳一带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因为那里都是陆上,天然就适合蒙古骑兵展开斗争角逐,故而不纳入考虑。
张世杰点点头,最终做出了决定:“就这样吧,我听君实的。”
见好友剑眉深蹙,似有挥之不去的隐忧,陆秀夫伸手轻轻按在他肩上,语调坚决,仿佛立下一个誓言般说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将一直在你身边与你并肩征战,直到此生尽头。”
一片枝头红萼被吹风吹落,沾惹了素衣如雪,高崖之上,万古苍莽,新生的春日正笼罩着近处松梢,散去江面的苍苍雾霭。
他折下一枝花,伴着流动的云霞绮色,放在张世杰掌心:“走吧,我们一同战去这人间。”
张世杰郑重地说:“好。”
……
这个建议居然在夔州将士群体中,获得了全票通过。
主要原因就是南宋有遇到荒年招募流民为兵的传统,不怎么进行赈灾,而是将这些可能爆发成农民起义的潜在危险分子统统募集起来,直接吃官粮。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种大聪明做法。
虽说确实维护了地区稳定吧,但戎兵也变得越来越多,对朝廷也没有什么衷心可言。
他们并不愿意留在夔州城等死,因此张世杰一提出此计,众人登时欢欣鼓舞,呼声雷动,推举张世杰为首,陆秀夫为军师,自副守将徐宗武以下,只花了不到三日,就全部动员好,整装待发,准备转移入川。
夔州表面是一座城,实际是一个行政区划道,周边的众多军力汇集起来,其实力量甚为可观。
城中百姓若是愿意走的,也都跟着一起转移撤离。
大多数人因素来听闻蒙军屠城的劣迹,胆战心惊不已,都决定跟随夔州军离开。
陆秀夫遣人在城中擂响战鼓,作进攻状。
临江顿兵的吕布等人听闻鼓声,又见上方人烟滚滚,皆以为他们要鱼死网破,最后一搏,不得不召集大军,严阵以待。
然而如此过了几番,却根本不见上面动兵,屡次被召集起来、却没遇见任何战斗的蒙古大军心生恼怒,态度也携带了许多。
夔州众人借着这阵动静的掩饰,早已分批乘船入江。
眼下正值汛期,坐船顺水而下,疾驰若天上,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便是如此。
徐宗武等人走得飞快,如箭般飞向了天边,星夜即抵达涪州城,如神兵天降,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开始了进攻。
众人不以宋廷官军为名,只称汉军,竖汉人旗帜,所到之处尽复汉人衣冠。
陆秀夫和张世杰成为最后一批断后之人,走之前不忘扮作小船轻甲,从城南大溪口,极为隐蔽地溯溪而下,驶入后方的蒙哥大营中,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辎重粮草。
火光冲天中,蒙军暴跳如雷,张世杰纵声长笑,小船飞掠过四处蹦溅的火花和箭雨,早已飞也似得行远了。
原本正好打算在这一日上山入城的吕布:“……”
他和陈宫面面相觑,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发展已经惊呆了!
算来算去都没算到这个啊,谁能想到陆秀夫他好端端的,居然还能一扯旗子起义了呢。
但陈宫转头一想,又觉得确有道理,叹息道:“是英杰战胜时势,而不是时势造英杰。我似乎太过低估他们二人了,在末世中尚且还能力挽天倾,何况如今的大局,远远没走到穷途末路呢。”
不过,这个情况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坏。
毕竟大家最后都是要反蒙的,立场可以说是天然一致,能尽量避免发生冲突,无谓地折损有生力量,自然是好的。
而且……夔州城这不就沦陷了吗!
蒙哥当初只说拿下夔州城,却没说具体怎么拿下,捡漏的胜利也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