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枢连忙给他倒水,又将煮好的药递过来,温声说:“殿下来吧。”
苻坚接过药,全无心理准备,结果刚喝了一口,顿时感觉一股苦味蹿进灵魂深处,这一口怎么都咽不下去。
最后没奈何,苻坚看了一眼视频那头连接的丞相府,尤其是其中正在昏睡的自家丞相,将心一横,心想景略能吃这个苦,朕也能吃,不就是一碗药——
“噗咳咳咳咳咳!”
不行,朕真的做不到啊,这已经超脱人类能忍受的极限了!
苻坚咳得撕心裂肺,好端端一碗药被撒了大半,姚枢叹了口气,接过碗,又将他塞回被子里,用一把温和低沉的嗓音说:“殿下在这里等着,我去加点蜜。”
片刻之后,他端着碗去而复返,苻坚一看见那熟悉的乌黑药汁,整个人就往被子深处躲,最后被姚枢捏住了手腕,道一声“殿下抱歉”,强行将药给灌了下去。
天幕前,观众们都被苻坚吃药的这一幕表现给笑到了。
一些危险分子,比如新皇帝王莽,已经趁机让宫廷画师给苻坚画了不少颜艺画像,准备等会拿来做表情包。
好多人都在问,“秦王陛下,这药真有这么苦?”
苻坚面无表情地打上一行字:“它不仅是苦,它是……直接作用到了你的内心,仿佛你所有内心的悲苦情绪都被这一碗药激了起来,不停地上升,悲从中来。”
众人一怔,好家伙,太子真金天天喝这玩意,真是太不容易了啊,不过,真金到底是什么病才会如此折腾?
别说,这药虽然苦,但效果却很出众。
过了好一会,苻坚总算没在继续浑身发痛,虽说还是胸口很闷头很昏,但至少可以正常呼吸、正常讲话了。
他抬眼打量着姚枢,见这青年人看起来比太子真金略微年长,眉目清正,仪容端方,眸若朗星,俨然是一派卓绝君子之风,便微笑了一下:“多谢。”
姚枢伸手将他扶起,一面摇头道:“殿下何必谢我。”
“有镜子吗”,苻坚又问。
姚枢这次却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太子看到自己的病容只怕会愈发情绪不好,但又不好违背他的命令,于是想了想,端来一碗光可鉴影的清水:“殿下照吧。”
苻坚:“……”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
他凝眸看了一会自己的倒影,忽而一阵错愕,抬手又抚过自己的鬓角:“我……不是……这些都是白发?”
姚枢望着他,眸中流露出了浓重的悲伤之意,不言不语。
苻坚简直惊呆了,真金还不到弱冠之年,居然就已经霜雪白发生,心中忽而对这心绪郁结、积劳成疾的少年太子充满了同情。
“你将之前我看的书,还有做的手迹拿来给我看看。”
姚枢与太子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甚至太子入儒习文就是受他引导,知道此刻虽然太子在病中不宜费心劳神,但既然做出了决定,根本劝不住。
何况他也不忍心劝,太子已经病得这么重,受尽了苦难,他又怎么能再违背他的意思,雪上加霜。
片刻后,姚枢抱着一大堆文书宗卷过来,自己也秉烛在他榻边坐下,同样拿了一本书:“殿下看吧,我陪着你。”
苻坚翻阅了一番太子真金的手迹,特别是汉化变法部分,见他事无巨细地记录下了所想到的方方面面,虽然写了很多,但苻坚毕竟也是自己搞过汉法改革的人,一眼就看出他许多思想自有天真之处,事迹未必可行。
看出这一点,他非但没有嘲笑,反而情绪更加低沉了。
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在这个倒流时空,元朝是有史以来的第三个朝代,之前的清朝又没有汉化,所以真金这里,实质上才是第一次改革,是民族融合的第一步摸索,也是在长夜之中逆风执炬,试图从荒芜尽处走出第一条生路。
他设想的许多方案都有问题,不是他能力有限,而是他作为历史上汉化的第一人,真的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就好像在前秦位面的苻坚,同样是第一人,同样是想要英彦云集,混六合成一统,视夷狄如赤子,试图在最混乱的烽火摧折中推行圣王之道,搞文治,施仁政。
真金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尚未登基,就即将葬身在这座孤零零的长安城中。
苻坚尝试了,但终究输给了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他以一己之身,竭尽所能,却终究被历史浩荡的大势碾碎成了尘埃灰土。
一时间竟然说不清,他们两个到底谁更惨烈一些。
后人说,中古纪元,魏晋南北朝,民族融合三百载,文德自苻坚而始。
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便注定只能成为一个开始的先行者,而注定不能一战定乾坤。
苻坚看着后世的冯太后与孝文帝继承了他的改革之策,隋朝又在此基础上一统天下,终觉得滿心欣慰,后继有人,“功成不必在我”,于千秋万世,斯事可矣。
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够瞑目了,知道自己死后薪火不灭,可是极偶尔的时候,他仍旧会感到一丝半缕的心意难平——
難道朕只能到此为止了?
已经知道了结局不可行,难道朕就要从此认命,不再试图南征一统天下吗?
不……
朕不甘。
朕是大秦天王,血脉中奔流的是三秦之地潼关定鼎、川上岭原长风呼啸的热血,朕与景略一路披荆斩棘,举世皆敌地走到这里,离一统只差最后一步,朕绝不会倒在这里。
苻坚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但心口却是开始一阵剧烈疼痛,仿佛翻江倒海一般,瞬间不能呼吸。真金的病一开始便是心病,后来愈发沉重,终至一病不起。
苻坚脸色惨白,抬手按着自己的心口,无声地说——
太子真金,朕是和你一样的先行人,你不想看着你的帝国和子民滑入深渊……朕也是。
现在朕来了,你可以先休息一会,朕会为你完善并推广汉法,守护国境苍生,你可以放心了。
也不知过了许久,心口的那阵疼痛终于消泯下去,一直到许久之后都未曾再发生。
……
苻坚在长安太子府养病了一段时间,一面让姚枢派人去将姜维和少年诸葛亮接过来。
姚枢见自家殿下终于精神稍稍振作,显然是松了口气,同行的伴读王恂等人却是喜中带惊,心里略带疑虑。
这时候肯留下来的人,都是太子真金的铁杆支持者,陪伴他一路走来。
众人眼看殿下和姜维、少年诸葛亮这两个他们全然不认识的人在一块,颇为熟稔,相谈甚欢,不禁更加疑惑,纷纷去询问和殿下最亲近的姚枢。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姚枢这么说道。
这姜维和诸葛亮来了之后,苻坚手上的书本就没放下来过,三人每天聚在一起谈的也是国事(副本任务)。
不是他吹,天下真找不到第二个如殿下这般勤奋好学、手不释卷之人了。
本来吧,姜维正在和少年版本的丞相聚在一处互诉衷肠。
诸葛亮打开视频,眼看小伙伴檀道济、岳云、辛幼安都已经组队下墓了,还带上了陈庆之(韩信)一起,就想着去和他们汇合,人多才玩得热闹嘛。
而且,刘裕把三个小朋友送进来的时候,出于谨慎考虑,将金银、道具卡等物资平均分配在了每个人身上。
其他都没问题,就是这最关键的死亡诅咒卡在诸葛亮这里,现在他和岳云、檀道济失散,那个临安城的陵墓看起来又很诡异,他还真有些担心小伙伴们的生命安全。
他说要去临安,姜维自无异议,早将自己过来探测长安疑冢的目的踹飞到了天边去。
不料两人还没动身,苻坚的人就已经来了,将他们客客气气地请入长安宫阙中,这第一次见面着实有些尴尬。
苻坚:“二位好,来与朕……与孤商议一下章程。”
小诸葛亮:“哼,就是你给知己赞美「功盖诸葛」,想要压我一头?”
姜维:“我的小老师就站在这里,你现在还觉得王景略「功盖诸葛」吗?”
苻坚一阵扶额,尤其是对上了小诸葛亮天真明亮的眼,更是心头一阵发虚。
不过,他和王猛之间是何等情深意重,别说少年诸葛亮站在这里,就是一打诸葛亮叠在一起,他也会坚持声称自家景略最强。
“那是自然”,苻坚这么说道,“朕坚决不改。”
姜维冷笑一声。
会议就在这种不甚愉快的氛围中开场了,二人听说苻坚居然打算在这里搞汉法变革,甚至还想拉他们入伙,顿时目瞪口呆。
“你没吃错药吧”,姜维讶然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停留小半年,谁家改革不靠三年五载、积年累月之功?”
苻坚面色沉静,抬手细拂过纸上题字:“朕知道,所以朕只能做一个开端——至于接下来局势究竟如何发展,是火上浇油愈演愈烈,还是蒸蒸日上焕发新生,只能交给命运了。”
姜维深为无语:“……不是,你看我像那种会帮蒙元效力的人吗?”
苻坚一振衣袖,沉声说:“我们不是在帮蒙元效力,而是在为王前驱。”
“接下来的乱世终究会走向终结,恢复汉人衣冠、汉家天下,这些占据主体的蒙古人、色目人不会凭空消失,新生的帝国终究还是要走向汉化之路。朕要用这一次摸索,为后世王朝开路。”
姜维神色转为严肃:“愿闻其详。”
苻坚将自己给太子真金完善过后的汉化政策一一道来,什么土断改革、税法新修、兴办太学、重振科举、广开教育之门、开义老院国家赡养老人,等等。
这是一系列极清明有效的政治民生操作,一旦实施步入正轨,足可在最短的时间内保境安民,让百姓不必再流离失所,大大提高生活质量。
而且还辅以大量消除民族隔阂的文化操作,多管齐下,竭尽全力地弥补华夷之间的民族裂痕。
“这些举措好是好”,姜维从头听到尾,眉峰紧锁,“但秦王陛下,我认为,我们并没有成事的把握。”
苻坚望着他,衣袖猎猎,声音浸没在长安城中呼啸的冷风中:“当年伯约你十一次伐中原,难道就真的有把握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了吗?今时今日,何不知其不可而为之,护此江山百姓,再度逆向而行?”
若一件事十成十会赢,固然可喜,但他的一生中就从未遇到过如此幸运的时刻,每一次抉择都是在生死豪赌,都在与天对弈。
到沧海横流,山河逆乱之时,还愿只手扛青天者,便可称之为英雄。
姜维沉默了许久。
他是一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由魏入蜀若许年,羁旅托身,腹背受敌,纵然国破家亡,希望渺茫,依旧始终没有放弃,直至身死于乱军之中。
又或者说,不止是他,所有站在了季汉的旗帜下,愿意为大汉奋战至最后一息的人,都是燃烧自我的理想主义者。
不图名利,无惧生死,虽千万人吾往矣。
季汉,便是一群理想主义者的皓月当空。
这世间唯一能够打动理想主义者的,那只能是同样光辉炽烈的理想。
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苻坚的这桩邀请:“如果丞相他没有意见的话,我也没有。”
一旁正在视频和小伙伴聊天的少年诸葛亮:啊???
满脸懵逼. jpg
诸葛亮他现在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崽,既没经历过日后一生的艰辛跋涉、烽火交关,而且依照刘裕对小朋友们一以贯之的保护程度,他这辈子都会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地度过,和那些意难平是彻底无缘了。
拜拜吧您嘞!
所以,此刻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姜维和苻坚的神色看起来都如此严肃,甚至有点儿悲伤难过。
他悄悄拽了拽姜维的衣袖,用自以为压低,但实际上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伯约,发生了什么呀?”
姜维见他如此不在状态,微感无奈,想起自己位面已故的老师,心头又止不住地一阵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