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轻一顿:“而有人,会将自己的姓名写入史书页,纵千载巨浪冲刷流水侵袭,依旧磨灭不去痕迹——你就是后一种。”
桓温默然片晌,唇角微抿道:“真是稀奇,旁人都瞧不上我刑家之后、掌兵出身,你却道作一声「负俗之讥」。”
谢脁语气轻轻地说:“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异志者尺寸之地犹隔天渊,亦何憾哉?”
桓温又是一阵沉默,蓦地大笑起来,持觞一饮而尽。
“不意今日竟能听到这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他紧紧抓住了谢脁的手,神色热切,眸中绽放出了明亮的火光,“玄晖果然知我。”
他甚至情绪高涨地提议道,为谢脁倒满杯中酒:“得卿青眼喜不自胜,若是不弃,便在今日结为知己如何?”
谢脁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他到底说啥了,桓温忽然这么激动?
可是这杯酒的香气实在是太勾人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在迷糊中跟对方碰了碰酒樽。
叮地一声脆响,约定达成。
桓温见状笑意加深,举杯道:“今日浮生同欢,当一醉方休。”
谢脁一阵迷糊,一杯复一杯地与他对饮,很快就不胜酒力,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桓温给他盖上风帽,送回了房间。
参赛小分队的其他几人看见这一幕,反应各异。
谢灵运望着天幕,一阵大怒:“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干什么,玄晖自幼未曾离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最容易上当受骗了!”
甚至当场就想拔剑冲出去,王维赶忙拦住了他:“使不得,再看看,他玩够了自然会过来跟我们汇合的。”
谢灵运一想也是,只是转头就在谢尚面前给桓温上了一大堆眼药。
镇西将军何等位高权重,立即跟他同仇敌忾了起来,桓温还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
会稽城外的东山,一夜飞雪堆积,银装素裹。
到了第二日清晨,雪地中立即长出了一群毛绒绒的小萝卜头,是一群陈郡谢氏的孩子在堆雪人。
小曹植昨夜在山间又是舞剑又是念诗,折腾得太晚,很迟才起来。
待得终于穿戴整齐出门的时候,谢家众人早就堆好了许多雪人,全家每个人都有一个,还贴好了姓名纸条,一一对应。
“我也要玩!”他飞奔过去,“快给我堆一个吧!”
小曹植拦住了一个眉目清隽、病弱不胜的小哥哥,容貌放在外面倒也算得上出众,然而在谢家满门的夺目风华中,却又显得十分平平无奇了。
小曹植伸长脖子,去看他贴在雪人上的姓名:“谢朗,听起来有点耳熟——”
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自己,谢朗心中受宠若惊,轻轻咳嗽一声,苍白面容上勾勒出一抹笑意。
正想谦虚两句,便听见小曹植大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大笨蛋,载入史册的那种笨!”
谢朗:???
小曹植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谢朗,乃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故事背景板之一,抛砖引玉的那块砖,擒贼擒王的那个贼。
某年某月,谢安召集东山幼儿园的谢家子弟们一同咏雪,谢朗说了一句“空中撒盐差可拟”,不料谢道韫紧接着就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可谓是高下立判,对比得十分惨烈。
“你真的好笨啊”,小曹植仰头瞅着他,如墨的眼眸中灵气十足,熠熠有神。
怎么看怎么玉雪可爱,却让谢朗觉得这熊孩子真是讨厌极了!
小曹植是叔父谢安的客人,谢朗不能把他怎么样,却可以冷暴力不合作,压根就不理会他一起堆雪人的提议,兀自将他晾在了一边。
小曹植只好一个人来到角落里,默默开始搓雪团,把它们都捏成圆滚滚的形状。
这是他第一次堆雪人,手指都冻僵了,只做出来一堆丑丑的东西。
他无比沮丧地将这一堆老六掷在地上,下一刻,旁边忽然伸出了一只嫩白柔软的小手,握住了雪球。
“我也要捏这个雪人”,小谢道韫声音清脆地宣布。
小谢道韫一身红裙,唇红齿白,披了软毛小斗篷,粲金色绣文在襟前镶出一只圆滚滚的兔子,领口边还有两根锦缎扎着毛球垂下,看起来好像画在瓷器上的新年娃娃。
小曹植很高兴,己方终于来了一个生力军,于是给她让了一块地方。
二人坐在一起,卖力地把雪团子打散了重搓。
他低头干活的时候,小谢道韫衣服上的毛毛球总是在眼皮子底下掠过,看起来很好捏的样子。
小曹植鬼鬼祟祟地伸出了手。
吧嗒,带子一下被扯断了,小曹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趁小伙伴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个同款雪球绑回了缎带上去。
小谢道韫对此浑然不觉,她已经在东山上住了好久,经历过几场大雪,对如何制作成功的雪人颇有经验,很快就像模像样地搞出了两个雪人。
“这个是我”,小曹植见雪人的头顶有些空,摘下了自己的玉冠给它戴上,又拿出一枚玉佩分给了旁边的雪人,挂在脖颈处,“这个是你。”
小谢道韫端详了一会说:“玉质温润上佳,成色很棒。”
“我家里还有很多”,小曹植毫不吝惜地说,“这枚就送给你的雪人了。”
刘宋帝国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新攻占的古印度笈多王朝开采出了很多很多的黄金和其他矿产资源。
小谢道韫想了想,笑眯眯地说:“那我以后也送你一个回礼。”
“我想要檐下的冰凌”,小曹植眼珠一转,觉得那些冰凌看起来很像雪糕,咬起来嘎嘣脆,口感不错的样子。
“啊这。”
小谢道韫虽然觉得小伙伴这个主意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但见他坚持,还是登登登跑过去,帮他扶住了梯子:“你要小心喔!”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一阵冷风吹过,她的手指霎时冻僵,便握不住梯子。
“哎呦”,小曹植一个摇晃从高处坠下,咕噜噜栽进了深雪地中。
好在积雪甚厚,他如同在棉花地里打了个滚,毫发无伤,反而像胜利者一般高高举起了冰凌:“我摘到了!”
咔吧,他清脆地咬了一口,下一刻,顿时爆发出了剧烈的哭声。
“怎么了子建?”
本来吧,李白趁风雪停下,前往林中练剑,凌厉皎洁的锋芒惊破了漫天雪光,琼林玉树都在剑影凝华中摇动,纷落似拂花。
他抬手拂去了肩上一片细雪,正收剑入鞘,恰听见小曹植的哭声,便赶过来问问。
一抹白衣如素觞云鹤般掠起,步上了山间石阶,小曹植看见他却是一动不动,伸手使劲捂着自己的嘴巴。
李白眉峰微蹙,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放在一旁的屋檐下,又温声道:“子建松手,给我看看。”
小曹植抽噎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活不肯将手移开。
李白还以为小朋友受了什么重伤,当即准备带他回去找谢家的家庭医师。
不料此时,小谢道韫上前一步,高高举起手里的一物,如展示宝贝般大声说道:“他的牙掉了。”
李白:“……”
他定睛一看,小谢道韫白嫩的掌心里真的躺着一颗牙齿,看情形似乎还是门牙,一时啼笑皆非。
李白看向小谢道韫:“子建这是怎么……”
小谢道韫秒懂,这般告诉他说:“方才他摘了屋檐下的冰柱吃,使劲一咬,牙齿就飞出来了。”
李白扶额,自家这蠢萌蠢萌的孩子哟。
小曹植用自己的两只手,一上一下,把整张脸都捂得严严实实,但在指缝里留了一处空隙,眼睛偷偷地往外看。
结果看见李白居然还在笑,他呜呜咽咽,哭得更加伤心了。
自己不仅牙齿没了,甚至全世界都在这一瞬背叛了他!
李白见他哭个没完,想起他昨夜看见自己舞剑,如此欢欣鼓舞的样子,抬起手指,从缝隙中戳了戳他的脸颊:“子建不想再看一次我舞剑么?”
小曹植扭了扭,虽然没说话,但手指缝却张得大了一点。
他目光注视着李白,见这一抹锐利惊鸿色,若行云流水般倾泻出来。
好似青天为卷大地为轴,茫茫白雪成了一张巨大无垠的宣纸,每一剑,都仿佛棠红坠雪、练霞点墨般,轰然坠落在纸面上。
不管见了多少次,他永远都会被这种惊世的美感所打动。
小曹植专注地看着那边,捂脸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李白一套剑法使完,并没有立刻收剑,而是信手摘了一串树梢上的冰雕,挥洒长剑,三两下顷刻雕琢而成一朵璀璨的梅花,花瓣宛然,迎风怒放。
“送给你”,他把冰雕梅花递给了小曹植。
哇,小曹植惊喜地睁大眼,咯咯笑起来。
在这一瞬,他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之事,觉得自己是整个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捧起自己的宝贝小花,扑进雪地里使劲打了几个滚,然后又蹦哒几下,飞扑向李白怀中。
李白笑着接住了他。
“泥吼厉害,我吼喜欢泥”,小曹植口齿不清,但又高高兴兴地宣布,“窝长大之后一定要成为泥这样的人。”
天幕前的观众:“……”
好家伙,这就叫做「我偶像的偶像最终视我为偶像」,形成了一套完美的逻辑闭环。
辈份该怎么算,李白、曹植、谢灵运,你们仨各论各的?
……
翌日,李白见小曹植掉牙实在可怜,决定带他去山下的会稽城逛逛,买一些好吃的。
谢安正在准备出海诗会的事情,故而没有和他们一起同行,小谢道韫倒是跟着来了。
小曹植听说过几天要出海,还有王羲之、孙绰也要来,顿时陷入了沉思。
这几个关键词在小曹植脑海中滚了几遍,一阵冥思苦想,似乎触发到了什么重要故事情节。
然而想了半天,该想的事没想起来,反而想起了另一桩事:“说到东山,我想起来了,你写过《东山吟》……”
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
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
这是什么,这是带着如花美眷来到爱豆的坟头,直接坟头蹦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