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听出来了呀,沈约似笑似叹,复又垂下单薄的眼睫:“除卿以外,谁能真心无外物,唯见明月满空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卿肯作我的钟期么?”
心湖投入一粒细沙泛起微澜,王维想了想,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好。”
沈约对此很是高兴,于是就在湖边,拉着他弹了一下午的琴,早就将找萧纲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到了暮色升起,他才如梦初醒一般问王维:“世缵不在么?”
王维目光流转,告诉他说:“我让晋安王去给新产品起名,并且发布在全会稽城内了。”
沈约眼前一黑,失声道:“你让他去起名?”
此刻,王维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目间依旧噙着一抹清邃的浅笑:“是啊。太白出去云游了,雪芹先生在写新故事,康乐要完成作业,晋安王才气纵横,诗文雅秀,不过是取个名而已,有何不妥?”
沈约听了这话,险些当场背过气:“萧世缵是什么人,他可是在历史上给自己的孩子取名「萧大款」、「萧大球」、「萧大器」的人——你就这样把事情托付给他了?”
相信萧纲能取一个好名字,还不如相信火鸡会爬树!
王维:“……”
他神色为之一凝:“可是,我不仅让他取名,还让他想好名字之后就立即去发布。”
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别说了,赶紧去追”,沈约伸手握住他纤皙的手腕,眉头紧紧皱起,“快快快,不然来不及了。”
王维一边被他拽着往外走,一边不是很确定地猜测道:“有刘令娴在,应该能稳住吧。”
“希望如此”,沈约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二人紧赶慢赶到了萧纲新买下的剡溪山庄,幸而萧纲做事比较拖拉优柔,直到此刻,名字还没取好。
他和刘令娴正在进行最后的商议:“这牙膏不如就叫「大大大牙膏」,如何?非常言简意赅,突出了一个「大」字。”
沈约身子一晃,抬手捂住心口。
这时,刘令娴开口制止道:“不妥,「大大大牙膏」听起来没有文学气息,不受高门世家青睐。”
萧纲表示自己受教了:“三娘言之有理。”
沈约悄然松了口气,又听见刘令娴朗声道:“不妨将三个大字合为一个猋字,从此这牙膏便叫猋猋膏,一听就量大实在,而且大了不止一点,是三点!”
萧纲欣然抚掌:“三娘果然聪慧,那么这毛衣也不该叫「那么美的毛衣」,应该叫——”
二人齐声道:“叫「毳毳」!”
随后便相视一笑,觉得我们英杰所见略同,真是心有灵犀!
沈约:“……”
王维:“……”
二位在取名一道上,究竟是何等的卧龙凤雏?
【作者有话说】
萧纲:没想到吧,我的取名永远都能惊艳所有人!
第154章
沈约在门口蹙眉了一会, 终于忍无可忍,摒弃了他一以贯之的温柔风度,径直推门而入。
“萧世缵你……”
速速从这个危险的地方离开!
然而, 一句话未说完,他一转眸忽看见琅琊王氏的王凝之坐在一边,衣冠雍容, 雕金簇玉, 正在给萧纲与刘令娴二人打下手。
沈约话到唇边倏然一转,声音微缓, 又如清风抚弄檐上明月一般温和:“王家郎君如何在此?”
萧纲虽然不是他的正式弟子, 却没少跟着萧统一起到他这里来蹭课,请教诗文, 便是当面训斥一番也使得。
但是,有外人在,还是给家中小辈留点面子吧。
“沈相快来”,少年萧纲见了他很高兴,手指来回摆弄着桌上的玉瓶, 指尖与霜冷白玉作一色, 茫茫莫辨,“我们给新产品起了很棒的名字。”
沈约立在他身后, 定睛一看, 那纸笺上赫然写着“猋猋膏”、“毳毳衣”、“垚垚人偶”、“爨爨台”,等若干画风别具一格的名字。
“……”
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王维将纸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忍笑道:“大俗即大雅,晋安王殿下匠心独韵。”
他笑容温和清澈, 让有些紧张的萧纲缓缓放松下来, 轻声道了声谢。
沈约眼神幽怨, 不是,这种时候摩诘你就不要再添乱了好么。
“我觉得”,沈约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管谁会相信「大俗即大雅」这种说法,反正尚未出世的萧大球、萧大款、萧大心、萧大器们大抵是不信的。”
王维倒觉得这不失为一种起名水准的突飞猛进,主要是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殿下如今开始使用叠字取名,足见颇有进益。”
至少萧纲没有给他的儿子取名「萧球球」啊。
往好处想想,北魏还有将领取名叫「滑稽」呢,甚至高居尚书之位。
还有什么叫杨大眼、傅竖眼、皮豹子、破六韩孔雀的,突出一个人类物种多样性——相比之下,萧纲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萧纲自幼生得聪明纤皙,心思玲珑,哪能觉察不出二人清和神色背后的淡淡嘲意,倏然抿紧了唇,鸦睫轻颤着垂落,一言不发。
沈约见状倒是有些不忍,抬手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轻轻一抚:“你若真喜欢这些名字的话,回头一并写在包装纸上便是了。”
至于作为正式名称?那想都不要想!
萧纲神色振作了些,眸中漾着一抹清光:“好。”
因为沈约再三叮嘱,让他按照平日写诗的法子来取名,晋安王殿下这回倒没再特别折腾什么幺蛾子,尽取雅致风流之辞。
化妆品膏体晶莹,带一些闪粉流星的,便叫作「夕空流萤」。
太原王氏的家族衣衫,璧锦连袖,华贵端庄,又以独特的雪花庭树纹饰作为族徽的,便叫做「霜叶裁金」。
还有什么「粉光玉靓」的烛台、「素琴流华」的古琴、「高堂悬影」的琉璃镜等等,无不是言辞雅致,充分贴合了产品特性,逼格奇高无比。
沈约站在他身侧略略看了一通,算是放下心来,转而去问刘令娴:“王二郎此来何事?”
方才这么大动静,王凝之愣是木瞪瞪坐在原地,捣鼓着手头的小木块,头都没抬一下,浑若对外界一无所知。
可别是个傻子吧,沈约不禁心生怀疑。
话有弦外之音,刘令娴一点就通:“他欲入驻东山,康乐喜清净,我们这边却喧哗热闹,故将人请来此间暂居。”
王凝之是王羲之的第二子,琅琊王氏不折不扣的嫡系,老土豪选手了,以数十倍的价格支付了房租,他们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没道理不让人来啊。
这回参赛的各位对生活品质都有着极高的要求,兼之作好了长期驻留的准备,都斥巨资在会稽一带修筑了园林别墅。
反正不能委屈了自己,而且这钱也是自己赚的,花起来倍儿带劲!
沈约闻言,嘴角微微一抽,谢灵运喜好清净,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乃第一号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素来擅长惹事生非,近来频频游走于世家高门的清谈宴席之上,一言不合就舌战群英,怼翻全场之后,一振衣衫,飘然离去。
搁在其他朝代,高低也得是个狂妄不识眼色的熊孩子。
但谁让晋人最标榜潇洒自如的真性情呢,谢灵运的行为被认为是酷毙了,好有格调,江左新一代青少年之偶像,所过之处,引发无数狂热粉丝追捧!
就这样一个无宴不欢的人,说他一向处事清净,这真是……
托辞清净是假,借故将王凝之赶走才是真。
这王凝之到底是何许人也?
便是后世谢道韫那不成器的倒霉夫君,实力演绎了何为《被嫌弃的王凝之的一生》。
陈郡谢氏满门芝兰,谢道韫自幼和谢玄一道寄养在东山,日日对着谢安,往来者亦是谢尚这般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族中长辈。
本以为天下最不成器之人,也就是万年背景板谢朗那种,“空中撒盐差可拟”了,哪成想一山更比一山低,竟还有王凝之这样的草包存在。
正所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谢尚谢安);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谢氏四小只),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可谓是极其不般配,令后人无比叹息的一对CP。
最后,王凝之因为兵临城下,沉迷五斗教摆弄法术,声称借来了天兵而不作抵抗,被叛贼乱剑砍杀。
也不知道后世金兵入侵,宋钦宗跳大神的灵感是不是就从他这里来的。
话又说回来,小谢道韫乃是谢玄的亲姐姐,也就是谢灵运的姑奶奶,实打实的三代以内近亲。
谢灵运哪能容忍自己的祖宗,被王凝之这狗贼如此霍霍,当即就举起了火炬准备烧毁这桩孽缘。
他来到东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王凝之严防死守,进行物理隔离,东山的方圆之内王二郎与狗皆不得入内。
他自己的府宅也在东山范围内,自然不可让王凝之靠近。
王凝之虽感到莫名其妙,但他一向脑子不太灵光,被谢灵运笑语晏晏地随意一敷衍,当即就深以为然,调转了方向,搬到萧纲这里。
沈约见了这一出还有点担心。
毕竟萧刘二人都算是他的晚辈,这世间做长辈的,大概谁都希望自家孩子跟别家成绩好的孩子一起玩,而不是……一jio踏入了垃圾中转站。
万一二人和王凝之关系好,会不会跟着学坏啊。
此刻,王凝之正在埋头雕刻小人,眼睛里闪烁着清澈而又愚蠢的光芒,蓦然觉得有点渴,下意识伸手在桌上一摸。
刘令娴适时地将一杯茶盏递到他手中:“雾露春波,一杯惠承千钱。”
沈约:“……”
过分了啊,连壶水都不送给人家喝的。
“之前的已经用光了?”王凝之浑不在意,头也不抬地搞他的雕塑创作,两根手指从衣兜里拈出一张十万钱的银票,重重拍在桌上,“拿去扣。”
刘令娴无比熟练地拿出账本,重开一页,将此行条目登记下来。
打眼一瞧,前面林林总总记了几十页,俱是王凝之留在此处住宿的花销,堪称花钱如流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刘令娴补完新的条目,淡定地合上账本,又示意下人端来数道摆盘精美、琼浆玉酪的点心,辅以高雅瓷器,如玉壶冰鉴,如巧匠雕琢。
“来吃。”
“谢谢三娘”,萧纲拿起一块雪淋乳糕,慢条斯理、斯斯文文地细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