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深彻入骨的伤怀,并非他一人所独有,而是万古同悲。
苏轼看见这一幕,倒是想起了什么,回眸望向苏辙,轻叹一声,微吟道:“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此事何难?难于万岭千重,渡越关山。
苏辙微微怔然,握住他的手,一时无言。
陆机滞留在北方写了大量的诗歌,后来,这一方残研疏墨、断简余编,流落数百年,又被后来者重新执起。
沁满了血与泪,续写一场又一场故国已陷、王气已终,顾望今昔、万事皆空的悲剧。
庾信家中父辈皆为梁臣,梁亡后流亡北朝,半生心血恸哭,酿成了一首哀惋绝唱《哀江南赋》。
天嘉年间,陈蒨北伐,派兵接回了大量滞留在北方的文人,唯有庾信被北周武帝宇文邕扣留,终身不得归乡。
杜甫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国家不幸诗家幸,抵达至命运的最萧瑟处,才诞生了声动江关的名篇。
若不曾亲眼见证、亲身参与梁朝文化的鼎盛璀璨,江表三百年文气于斯为盛,看尽了这一场繁华烟花在最绚烂时仓惶一谢的破灭。
又哪会在散场之后,捧出肺腑,熬尽心魂,对着文化宫阙凋零后的废墟余烬失声痛哭?
庾信之后的几十年,陈朝尚书令江总,世称“江令”,在陈亡之后入隋,从此羁留北境,直到七十余岁,方被放回南方江都,郁郁死去。
隋廷上白发苍苍的垂暮老人,当年也曾是陈宫玉带风流的词林佳客,江左最惊艳的少年郎。
他早年写宫体诗,国破家亡之后,皆改作了怆然悲声,成了铜驼荆棘、黍离之悲、亡国残民的长歌当哭。
数百年后,元好问在亡国之后飘零湖海,四处为家,重见西山晴雪,江总旧迹。
“焦土已经三月火,残花犹发万年枝。他年江令独来时。”
故国一炬灰飞烟灭,俯仰已成陈迹,唯有年年花发如故,燃烧似流火……然而为此怅然泪下的,又何止是一个江令呢?
还有司空图,唐朝末年因不愿归顺黄巢与朱温,隐居在王官谷。
当时盗贼纷起,霍乱多地,因为他清名在外,素来都避开了他的隐居之所,因此有众多文人为了保命,前来寻求庇护。
司空图本可以置身事外,寄情烟水,了此余生,但还是选择了在唐哀帝死后殉国。
还有黄宗羲,年少为报复仇枕戈泣血,孤身进京刺杀魏忠贤,青年武装抗清水师周旋海上各地,暮年避居终身不仕清廷。
死后无碑无坟无棺材,只在身下放了一块青石板,以成全“速朽”之意,干干净净地消融在天地间。
还有柳如是,扁舟一叶寓居飘零西湖之上,亡国后半生泪洒只堪遗恨,绛云楼前碧水悠悠怅对斜阳,故园红豆俱成劫灰。
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
……
此刻,获奖者们这么一想,真是有太多的离乱痛苦本该在他们的命运中发生,现在却都已经被改变。
譬如庾信、江总、黄宗羲、柳如是等人,他们的国家根本就不会亡,灭亡的只有敌对势力。
司空图、元好问等人虽然无法更改国运,却决定了开设书院,传承星火,改变了个人的凄惨凋零命运。
“这个纪念奖确实名至实归”,沈约也不禁感叹道。
多少的灿烂辉煌文化结晶,醉里华年楼头鼓角,流绪微梦吉光片羽,本该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却因为天幕降世得以保留下来,这真是泰棒辣!
我们诗会的颁奖以此而终结,非常之完美!
当然,纪念奖获得者里边也有一个不一样的存在,那就是王贞仪。
她改变命运的方向,倒是跟国仇家恨完全不沾边,而是在于本来她的才华被埋没了,如今却已经扶摇直上,成了大一统新朝帝国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王贞仪领奖的时候,没忘了cue一下视频那头的王莽:“承蒙陛下青眼,德卿此生有幸。”
王莽现在不仅是她的上司,还是她的好朋友和搞事伙伴。
倘若换一个时空,她或许也会得到重用,但绝不会得到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王莽子一听,顿时骄傲地挺直了腰板,发出了盒盒盒的笑声。
没错,朕就是这么一个慧眼识珠的大天才!
……
所有奖项都发布完毕,诗会至此圆满结束。
在宾客离席之前,李清照衣冠琅然,羽佩铿鸣,信步走上来宣布说:“散会后,请九州书院的师生们即刻前往刘宋帝国,参加书院开学典礼。”
众人欢然称是。
萧纲、刘令娴等许多学生都下意识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开学了,黄宗羲的作业已经提前布置了一大堆,数量之多,真如山海倾塌一般。
甚至连其他老师都有紧随着一起卷的趋势!
即便是韩信的军事课这种本该以实践为主的课程,都提前让大家看了许多兵法阅读资料,听他在群里说,等小朋友们开学学习拉丁语后,就连《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高卢战记》这种书都要加入课程材料清单,这搁谁身上遭得住啊。
“提问”,张煌言积极举手,“我等并非书院之人,能否前往观看开学典礼?”
李清照一怔,深思道:“去倒是可以去,只要跟我们一起穿过光门就可以了,但就怕你回不来。”
毕竟微缩传送门的总数量是有限的,到时候来客该怎么离开刘宋帝国,还真是一个问题。
张煌言也想明白这个逻辑,叹了口气:“唉,好吧。”
于谦见他神情沮丧,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苍水,你可以和我共用一个传送门。”
张煌言眼睛一亮,却听他又带着一丝迟疑地徐徐说:“理论上来说,微型传送门只能一人使用,不过多带一个人应该也问题不大。”
张煌言满脸黑线:“那还是算了,我担心我下来之后就缺胳膊少腿了……不是,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为何对此感到遗憾?!”
“我没有”,于谦肃容道,“定是你眼花了。”
“我堂堂百步穿杨、帝国上将岂会看错”,张煌言一怒,直接扯住他衣袖,“你明明就有!哼,亏我还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于谦想起张煌言的前几个好朋友都是什么下场,为自己捏了把汗,由衷地说:“要不我们商量一下,这「最好的朋友」一职还可以再斟酌斟酌。”
张煌言更是大怒,甚至觉得有点受伤了:“焉有是理,你竟如此嫌弃我……”
二人正在这边掰扯不休,王贞仪路过见到如斯混乱的一幕,不禁摇了摇头:“你二人说来说去,症结都是在这传送门上,不妨先领了副本奖励,看有没有什么能用上的。”
张煌言恍然大悟:“是哦。”
第166章
兰亭诗会结束之后, 参会者们都多待了一段时间才离去。
或是四处周游,吟赏山河风光,或是与当世名士交往, 领略神姿高彻的魏晋风骨。
又过了三个月,副本世界中只剩下了决定继续征战的那些人。
戚继光,于谦, 张煌言, 杜牧,杜预, 王贞仪, 柳如是,还有刘宋帝国的诸位, 梁朝的诸位,都留在了东晋。
诗会虽然开完了,但还有一统天下的任务等待完成呢!
刘裕为了配合众人,特意调整了副本内外的时间流速比率,这样一来, 九州书院的师生们就能够赶上参加开学典礼。
是年春日, 燕国政权内部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人事变动。
燕国的实际执政者、太原王慕容恪极力提拔自己的弟弟慕容霸,将朝中大事尽皆相托, 随后亲自率军南下, 进犯晋国治下的重地洛阳城。
慕容霸这个名号听起来比较陌生,不过,他后来改的名字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那就是慕容垂, 鲜卑人的战神, 后燕开国之君。
原本因燕廷倾轧迫害, 亡命投奔前秦,苻坚不计前嫌地接纳了他,善待有加,他也投桃报李,兢兢业业地为苻坚打工。
淝水之战后,慕容垂光速反叛,迅速自立开国,成为了分裂前秦帝国的第一人,此等效率纵使是姚苌也得甘拜下风(苻坚:……呵,朕又当了一回大冤种是吧。)
总而言之,武庙慕容恪+战神慕容霸的阵容,不仅是燕国眼下能拿出来的最强攻守阵容,即便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也算得上第一流了。
对此,参赛者们也是高度重视。
晋国留在北方的大将谢尚正在布防边境处的金城,与凉国频频入侵的势力交兵,少年姚襄在潼关一带镇压秦国的反抗势力,同样抽不开身。
这就导致洛阳的守卫较为薄弱。
加之慕容恪用兵确实有一套,一面派小股疑兵在马尾上绑缚石块,马蹄滚滚踏过,尘土飞扬,伪装成大军欲渡河犯平阳之状。
为了演戏逼真,他甚至真的收购了大批木材,以示作战船舟渡之用,汾水一带的木材价格都因此而飞涨。
洛阳守将当真被蒙骗住了,殊不知,慕容恪大军的真正主力早已衔枚夜行,日夜兼程,一路望风扬旌、不加消歇,径趋往盟津。
三鼓轰烈响毕,慕容恪身骑白马,仗剑督军,亲冒矢石冲在第一线:“随本王杀,拿下洛阳定都!”
燕军因而士气大振,喊声直冲云霄:“随殿下杀!”
大军兵临洛阳城下,守将方得知消息,骇然之间,怎一个魂飞魄散了得。
压根不等迎战,燕军早已如蚁附进,乱箭齐飞纵横如雨,一个个飞也似的跃上城头,向人冲来。
晋军仓皇之下哪有抵抗之力,尽数被乱刀劈砍,横死当场,剩几个手长脚长的极力左冲右突,好容易趁乱逃蹿出来。
守将等到终于逃出生天后,一清点,身边随从早已溃散折损殆尽,无奈只得去长安投奔姚襄。
姚襄见洛阳守将单骑逃回,城池转瞬陷落,饶是他一贯英武不凡,也不免为之骇然。
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慕容恪就已经名扬天下了,其用兵之道当真如此厉害?
姚襄毕竟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屈指可数的名将之一,在短暂的惊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心头反倒跃跃欲试着一股争雄之意。
一面飞羽传书告知谢尚,一面亲自点兵出潼关,渡落水,迎战慕容恪。
消息快马加鞭传到建康城,众人闻讯无不皱眉。
杜牧沉吟良久,微叹说:“小姚将军太冲动了,秦地新定,人心思变,他不应轻易动兵离开长安城。”
戚继光也道:“确然如此,那苻秦宗室名将辈出,什么苻黄眉、苻菁、苻柳之流岂是好相与的,只怕姚襄大军一动,秦人立时叛乱。”
“他今年才十七岁”,张煌言倒是觉得不能对姚襄苛求太过,“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在家乡一掷千金,逗猫遛狗。”
戚继光扶额:“十七岁不小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袭父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了。”
王贞仪微微含笑道:“我十七岁时在写作《勾股三角解》,给别人编教材。”
和两个挂逼+卷王没什么好说的,张煌言保持了战略性沉默,机智地转移话题道:“那咱们现在就援师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