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话锋一转,特别提醒道,“最好给文帝陛下找一个能百分百信任,托以大事的助手,就如我之于陛下——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发小!”
辛弃疾将此言转述给陈蒨,后者闻言陷入了沉思。
发小的话,他倒确实有一个呢……
正在此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吵闹的声音,原来是李来亨和吴明彻从北江州的齐梁边境开了传送门回来,打算从工作坊领走一批新制的武器。
“幼安,子华”,小老虎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我们看到了一座好漂亮的高台呢,陛下在视频里说那个地方就叫吴公台,吴明彻的吴!”
陈蒨:???
辛弃疾思索了一会,终于想起了小老虎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吴公台最初是沈庆之(是吴兴沈氏的沈庆之,檀道济的一个下属,不是白衣兵仙陈庆之)北伐时铸造弓弩所在之处。
几十年后,陈蒨送吴明彻北伐,于此斟酒誓师,祝君凯旋。
吴明彻后来大胜归来,又在此地设宴庆祝,笳鼓连云,因此就叫做吴公台。
吴公台上的一草一木,阑干画角,都见证过陈朝,乃至整个南朝数百年岁月的最后辉煌,它如落日余晖般惊鸿一现,随后彻底坠入了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深渊。
江南王气从此永远凋伤,北方一统了中原,史书进入崭新的一页。
然而,真正让吴公台极具悲凉宿命感的,是后来吴明彻兵败被擒,也曾经过这一处高台,追思今昔,潸然落泪。
又过了许久,杨广作为主帅南下灭陈,陈后主出降,陈朝覆灭。
大将军萧摩诃与尚书令江总,都在跟随陈后主北行入隋的队伍中,路过吴公台,恸哭不已。从此,他们永远地滞留在了北境,就如当年的庾信,再也没有魂归故土。
三十年后,杨广江都遇刺,尸骨就葬在了吴公台下,灭国凶手居然与旧国遗迹共眠在一处,白骨如山,骏骨空台,宿命与因果在此轮转交叠,荒诞如梦。
唐人李延寿修史,《南史》至陈朝覆灭终,《北史》至隋炀帝身亡终,南北朝的漫长岁月,最终都同归于一座吴公台下。
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
小老虎虽然整日虎了吧唧的,但说到这边,心头还是凛然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日居月诸,时节如流,世间的因果真奇妙啊。”
他正在感叹着,不料故事里的主人公吴明彻提着长剑,大大咧咧地路过说:“月猪?哪个月份出来的猪,这回戍边可以加餐吃烤猪么,哎嘿,好吃的!”
辛弃疾:“……”
陈蒨:“……”
淦,这种发小还是算了吧。
……
陈蒨将此事暂时搁置在一边,眼下四方未平,更不宜与世家内讧,徒使敌人得计。
特遣沈君理持节,尉谕西南各郡,战争经年,当地多结堡垒以自固,形如一个个土霸王。沈君理一面温言宽慰,一面有章昭达等列阵陈兵在外,各地城主明悟祸福,终于不生异议,尽皆奉表称臣。
至此,南方境内大略平定。
陈蒨下诏严禁浮华,务行简约,打杀了一批抗命者,朝野为之肃净。
又有劝归耕,兴百业,裁冗官,明司法,修仓储,设药局,开官学,实施地方救济,凡三吴受难之地免其粮差等众多举措,以惠黎元。
如此至次年秋日,终于麦浪翻晴,迎来了一次大丰收。
北齐大军也完美地卡在了这个时节,悄然渡过长江,在「双杰」斛律明月与段韶的带领下,杀向建康城。
第177章
段韶与斛律光的组合, 乃是北齐能拿出的最强阵容,甚至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都是难逢敌手的存在。
如今北齐正逢开国初期,锐意进取, 意气风发。
齐主高洋的精神病尚未开始发作,依旧维持着前半生的英雄作风,励精图治, 开疆拓土, 更有宰相杨愔风表鉴裁,知人善任, 号称不世之贤佐。
这一对明君贤臣引为腹心, 并力合作,向内则肃清吏治, 实施改革,向外则征伐四方四方,屡次御驾亲征,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陈蒨在南方金戈铁马,平定侯景之乱的时候, 高洋在北方也并没有闲着。
先是将觑准他新登大位、立足不稳、准备来个趁虚而入的西魏老对头殴打了一遍, 逼迫宇文泰班师,不敢东向。
接着就开始了他气吞山河的征途, 征伐五克, 威振戎夏。
一伐库莫奚,二伐契丹,三伐突厥,四伐山胡, 五伐茹茹, 大军势如长虹席卷, 剑鸣铿锵纵横万里,次次均是身先士卒亲自冲锋,取得大捷,斩敌数万凯旋高歌。
众多蛮夷政权直接被打得闻风丧胆,争先恐后地奉表投降,一口一个「儿臣」自称,遣子入质,卑辞厚礼,划地退让,唯恐慢了一步,就被高洋立成靶子吊起来打。
二百年以来,在北方耀武扬威的各个胡人政权,终于又一次学会了讲礼貌,能歌善舞,热情友好,纷纷来到了北齐的都城“做客”,态度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高洋将北齐的北方疆域拓宽到了高句丽一带,而南方的开边也并没有落下。
他趁着侯景之乱,梁元帝自立,萧詧爆发内战等一系列事件,不断出兵占领南国疆土。
加之梁元帝又曾遣使对北齐称臣,宰相杨愔从中一通操作,致使梁交州刺史李景盛、梁州刺史马嵩仁、义州刺史夏侯珍洽、新州刺史李汉等尽皆带着治下土地归降北齐。
高洋不费一兵一卒,喜提四州之地,沃野千里,一下子逼近了长江边。
前段时间王琳作乱,辛弃疾雨夜轻骑袭江州,高洋想着趁机来个偷家,派遣安州刺史翟子崇等多名大将,率军行至淮阳上游,分兵进攻,包抄合围。
辛弃疾一看居然有主动送上门来的沙包,自然是在战场上教他们做人,自领明夷军督兵奋战,什么这个刺史那个刺史、这个将军那个将军的,统统成了剑下鬼,一缕亡魂飘飘悠悠往九泉之下见高欢去了。
江州一战,北齐折损过万,还反过来丢了合州等数座城池,眼见长江攻线已然不保。
消息传至邺城,乃是立国以来第一场大败,百官无不震惊,就是高洋也难免心下嘀咕,暂熄南下之念,一心专注北境战事。
好在高洋此前所向无敌,打出了赫赫威名,这一败又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很快就被北齐官员抛之脑后。
此时恰逢突厥可汗为高洋上尊号,“英雄天子”,向其俯首称臣,这样一来,北方的所有胡族蛮夷都在六年间被高洋扫平了。
朝野百姓俱是欢天喜地,北齐的人心在这一时刻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团结,所有人都坚信,我们的陛下就是天命攸归的圣主,天下最终必然会由大齐统一。
由于众人信心爆表,这也导致了一些比较搞笑的事情发生。
比如这一年,使者崔柳奉命出使高句丽,不料高句丽王拒绝了北齐的请求了。
按理说,拒绝就拒绝吧,除了无功而返还能咋滴,结果崔柳他不一样,他心想着,我大齐泱泱强国,你高句丽区区寸土之地,安敢违抗天朝上国之命?
于是崔柳伸出手,将高句丽王从座床上揪起来,左右开弓,暴打了一顿!
没错,他一个使者,在人家的地盘上将国王,暴!打!了!一!顿!
伸手轰隆就是一拳,直接将高句丽王打得跌坐在床下,高句丽王及其左右,战战兢兢,屏息不敢动弹。
崔柳压根不管他乐不乐意,强行让他同意自己所求之事,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心满意足地回朝复命。
不得不说,崔家人历来似乎就有一种殴打帝王的特殊癖好。
当年高澄在世时,因为不满东魏孝静帝元善见以“朕自称”,大骂“朕,朕,狗脚朕”,随后让崔季舒殴打了孝静帝三泉,和崔柳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消息传入北齐朝中,自宰相杨愔以下人人大笑改颜,直呼崔柳干得漂亮,扬我国威。
大家心中也都很自豪,觉得如今我们国力如此强盛,下一步定然就是要征服高句丽,他们识相点就应该早点过来归顺。
这群还在龇着大牙傻乐的官员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既是北齐最辉煌的时刻,也是北齐最后的辉煌时刻。
就在这一年,高洋的精神病发作了,前半生英雄,后半生禽兽,整个国家都随之跌入了万丈深渊。
这一年,距离高洋暴毙、杨愔惨死、北齐高家的各路奇葩轮番登台,已然很近。
不过呢,精神病患者通常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病,高洋信心满满地准备南下攻陈。
先是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为先锋,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等一干人等携兵马策应,被李来亨大败之。
齐军毕竟势大,控扼上游要地,很快派来了增援。
明夷军因为训练法阵的限制,本就是数量稀少而精锐的一支奇兵,又要分散驻守各处,被齐军数万兵马压线一冲,顿时有点手忙脚乱。
北齐兵这回动了真格,甚至把在西边和西魏上柱国于谨相持的兵马都调集了过来,为首的将领乃是仪同三司萧轨,以及征西将军斛律羡(斛律光他弟)。
睢州一城,守军只得数千,真正的精锐不过区区几百,其他都是新收编过来的流民士卒和降兵,并无太多战斗经验。
众人见斛律羡英姿飒爽,一骑当先,其身后的北齐大军更是势如洪流席卷而来,似乎无可匹敌,当下面露畏葸之色。
李来亨察知众意,心念如电转,迅速来到阵前,拔剑铿然斩落,朗声喝道:“对面这些胡虏蛮夷不过是草原上的犬羊夷戎之辈,每杀一人都重重有赏,如今正是奇货可居,杀敌赚大钱建立功业的时候,争先尚且不及,哪得退缩不前!”
赚!大!钱!
众军士恍然大悟,回头再看北齐军队,一个个已经跟行走的白银没什么区别了。
李来亨独自挽弓跃马,冲向敌阵,一箭钉在了中军的旗杆上,一面大旗霎时摇摇欲坠,各人紧随其后,嗷嗷叫着就扑了上去,满脸都写着“我们好想赚钱”。
饶是斛律羡与萧轨都称得上本时期的一流将领,也拦不住对面放飞自我的脚步。
从前北人南征,素来都习惯了骑兵碾压步兵的顺风局,啥时候见过这等压根不讲道理的骑兵对轰,顷刻就被冲散了阵型,收尾截断,四处各自为战,不能形成呼应。
鏖战大半日后,斛律羡几番冲杀都稳不住阵型,只得暂时退兵。
他走时站在高冈上遥遥一回望,见小老虎身形傲然,独立马上,不觉瞠目结舌:“南人何时出了这般骁勇善战之名将?”
败绩传往北齐朝中,高洋这回忍无可忍,直接拿出了北齐最强阵容,斛律光+段韶的组合,誓要攻占建康,一雪前耻。
……
侯安都将前线战报带来的时候,建康城中一片平静,却又暗流涌动。
陈蒨近日以来,一直在着手析分州郡,重整边防,一面敕传各州县举贤良荐人才,并种种劝课农桑、宽租缓刑、抚恤孤老、肃清吏治等操作,如今建康兵强马壮,倒也无惧北齐大军。
侯安都走入室内,陈蒨正坐在案前,长发披散,支颐看一卷奏折,料峭的冷阳被窗棂分割出星星点点,落在他绮丽眉目间,似一片溪河流淌,更沉淀出几缕凉意。
案前燃着冷香,瓷白的炉烟如同被濯洗过一般升腾到半空,侯安都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有种火气顿消的沉静之感。
他将战报递来,陈蒨略略扫了一眼,不觉冷笑一声。
原来江州上游另有一藩镇萧方智,建康收复之后,便将其分封过去。不料此人与北齐有姻亲干系,虽未暗通款曲,却也自恃关系亲密,料想段韶等人不会进攻过来。
试想,这北齐皇室最大的特长就是弑杀亲兄亲侄夺位,骨肉血亲犹可一刀一个,何况他区区一个姻亲。高洋听闻此事,一面暗中讥笑其愚昧,一面敕令段韶等虚与委蛇,攻其不备。
萧方智果然中计,毫无防御,众下属力劝其早做防备,传讯给李来亨等人速速接应,一番真知灼见统是被当成了耳旁风,来了一个开门揖盗。
段韶并斛律光等长驱直入,掩上城门,尽斩戍军,一面安抚百姓,随后又假借萧方智符节,如法炮制连下四城,眼看江淮防线已经被捅了一个大洞。
打到第五城的时候,该地守将程灵洗觉察有异,此人也是在赵宋年间被计入了《十七史百名将传》的将星,算是0.5个武庙,本想将计就计顺势将齐军赚入城中,来个瓮中捉鳖,不料还是段韶技高一筹,预判了他的预判,抢先一步发难,又将程灵洗生擒。
亏得程灵洗为人正派,加上陈蒨又对他有知遇之恩,并未出卖情报,否则又要多出一个带路党。
陈蒨迅速估定局势,决定亲征,他将命令传递下去,披起衣衫往外走,却被侯安都轻轻捏住了手腕。
侯安都伸手一指:“子华,你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