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停在了此处,但你的愿望不会”,他的神色很平淡,回望向无限远的北方,仿佛有锐利的锋芒潜藏在清瞳深处,惊电般将一切都照亮,“我将统一南北,你可以安息了。”
天地寂静,江流依旧奔腾不息,如同作答。
……
陈蒨回到建康城后,首先召见了从北齐被放归的诸人,大多数皆是泛泛,唯有一个才名高绝者,庾信。
此君在整个文学史上都享有盛名,对后世几乎所有的大诗人都产生过深远影响。
最推崇他的还得数杜甫,什么“凌云健笔意纵横”,什么“清新庾开府”,什么“暮年诗赋动江关”之类的。
陈蒨正好缺一个文官,对庾信抱了很高的期待,于是请他入见,亲为斟茶款待。
庾信风华依约,气质卓绝,实是一个文墨风流、眉眼俊朗的美人,陈蒨对他的态度也态度甚为温和:“北齐苦寒,兰成此去想来吃了不少苦头……”似是清减了许多。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陈蒨眸光在庾信身上一凝,不由惊讶,他看上去面色红润,还过得怪好的哩!
“有劳明公挂碍,”庾信神色微带尴尬地说。
别人流亡,都是去当俘虏的,庾信直接成了座上宾,身为文坛领袖,备受北齐众多王侯赞誉,自然也没谁不长眼地过来得罪他。
虽然发生了这一节小插曲,陈蒨倒也并未介怀,他总不能因为人家在北方过得还不错就觉得此人风骨不够,不堪重用吧,这也太刻板印象了。
他握着杯盏,语气闲闲,随意拈取了几件近来的京中大事与庾信谈论,万万没想到庾信别说给出对策了,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满脸都写着茫然。
陈蒨到最后不禁扶额,他想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副手怎么就这么难呢:“汝既不关心国是,平日都在忙什么?”
庾信思索了片刻,从从容容地说:“写诗,作赋,观书,评点别人的诗赋和书籍。”
陈蒨:“……”
他希望得到一个刘穆之,结果老天送了他一个顾恺之,也不能说不好,就是专业完全不对口。
庾信如此博学多才,不能浪费了,陈蒨将他派到新开办的官学当导师。
由于第一批学生还没来,庾信暂时只负责教导萧大球。
他从前是萧纲挚友,如今隔世经年,物是人非,大球见了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叔叔,忍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庾信也为之垂泪不已。
萧詧自打被俘之后无所事事,亦留在了官学干活,现阶段暂时和萧大球一同上课。
辛弃疾在兰亭集会的时候曾匆匆见过庾信一面,有点好奇这个位面的庾信虽然经历了亡国之恨,但没完全经历,很快又被接回江南,是何模样,于是抽空去萧大球的晋安宫走了一遭。
庾信正在给孩子上课:“诸葛武侯、桓宣武,并翼赞王室,宣威遐外,此鄙夫之所以慕也。 ”
辛弃疾:???
还没走进门就听到这一句无比惊悚的台词,诸葛亮和桓温并称为两大忠臣可还行,你当面对桓温说这话,桓温他敢接吗?
庾信迷惑道:“这是梁元……这是萧绎《金楼子》中的话,此人虽百无一是,此句倒也甚是有理。”
辛弃疾心说,与其相信萧绎的鬼话,不如相信三年杀三个皇帝的宇文护是北周纯臣。
萧詧与萧大球叔侄二人,并排坐在一块读书,见他们起了争执,宛如两颗种在土地里的瓜,有志一同地仰头看来,清澈而愚蠢的眼神中写满了求知欲。
辛弃疾:“……”
汝三人聚在一处,当真是三憨聚首,憨到家了。
他沉默了一会,微笑着拍了拍萧大球的脑袋,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解释说:“萧绎「湘东一目」,只有一只眼睛,所以仅能看见自己想要的那一面,你莫要信他的胡言乱语,知道么?”
萧大球恍然大悟,点头称是。
经此一事,辛弃疾觉得庾信作为官学领袖似乎不太靠谱,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手顶替,只得格外盯紧了一点庾信的教材编写。
又过了月余,沈君理从襄阳入朝觐见。
他本次来,主要是因为他夫人、陈蒨的姐姐陈仪华身怀六甲,不宜身处前线,送到建康城安养。
沈君理还带来了吴兴沈氏的一名亲人同行,说是途中偶遇,见她落单一人独行,恰好护送一道前往。
“沈满愿?”
辛弃疾见了她颇感惊讶,下意识目光看向视频对面,果见九州书院中,沈约支颐静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说,“你小子处理政务的时候若让我孙女受委屈,回来就死定了。”
镜头的不远处,沈林子对他龇牙一笑,神色灿烂无比。
辛弃疾:“……”
沈满愿浑然不知自己另一个时空青年版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正隔着视频看自己。
她自从侯景之乱爆发,就带着沈约的藏书出走避难,四处颠沛流离,最终一直流落到了岭南。幸得书卷未有太多散佚,如今风头过去,又带着一万多卷藏书回到了京城。
“听说你们要重建学馆”,她态度坦然地拱了拱手,“这些书想来可以派上用场。”
辛弃疾与她交谈一番,觉得沈满愿家学渊源,比庾信更能胜任院长的职位,索性直接推荐她去当了负责人。至于庾信,作为文坛领袖,还是留着专心著书吧。
定兴二年春,在北周的活动下,交州举郡叛乱,吴明彻自京口扬帆,跨海突袭,大军顷刻南抵,叛乱遂平。
南朝军队进入北周治下的南宁州、西宁州地盘,在对方帝国版图上狠狠剜了一刀。
定兴三年四月,陈蒨因感于战乱年间经济交流全失,市场混乱,遂重铸货币,长江以南咸以此流通,是岁物帛皆丰,民情大悦。
定兴三年十月,北周太师于谨入寇武州,不克,渡江未捷,意外死于流矢,部下一名小将在撤退中被生俘。
陈蒨怜他年少骁勇,待之以上宾礼,终令其归心,虽不肯倒戈加入对北周的战争,却同意前往与北齐相接的边境镇守,来日愿为先锋,冲锋陷阵。
“闻君是少年擒虎郎”,陈蒨笑吟吟牵着他的手说,“今日意见,果是名不虚传呢,来日自当位列开国公。”
韩擒虎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过初露头角,见陈蒨竟对自己如此重视,深为感动,再三拜谢而去。
萧摩诃却看着他的背影长久沉默,甚至颇为疑惑地抓了抓头发:“为何我一看见他就咬牙切齿,很想将他打一顿?”
“……”
因为历史上就是韩擒虎灭了陈朝,让你恨之如狂却又无力回天啊,想不到吧。
定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时光如流水般过去,南方终于称得上一声四围丰稔,兵甲齐备,民生安泰。
期间,与北齐、北周都时不时爆发边境线上的小打小闹,真正撕破脸皮的大战却是没有。
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便是陈仪华逝世,身后只遗一个伶仃幼女沈婺华。
陈蒨为之心怀凄恻,见外甥女竟日哭泣,孤苦无依,遂将她接入府中亲自教养。
定兴八年,万事齐备,天下俱心之所向,陈蒨加九锡,赐黄钺、殊礼,升相国总领朝政,称陈王。
关于这个「陈王」,看似简单,背后却有一段极其复杂的考量。
陈蒨毕竟走的是禅让流程,现在的王号与封地,未来随着登基,自动升格为他的国号。
陈朝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帝王姓氏命名的国家,给人感觉不明觉厉,多么高端大气,实际上为了达成这一步,要做的可多了。
国号这种东西当然不能随便起,得按规矩来,譬如曹操封国于魏郡故称魏王,曹丕以「魏」建国。
这点上即便是胡人政权都是讲道理的,慕容氏根据龙城的封地取国号为「燕」,苻氏根据初次所据为秦国故地因而称「秦」,而没有叫什么曹国、苻国、慕容国。
所以,陈蒨要想以「陈」建号,就只能可以选择一处陈国作为封地,但如今天下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他心念一动,决定灵活操作,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嘛。
这方面,刘裕给他提供了一个先例,刘裕的这个「宋」,是因为刘氏世居彭城,彭城曾为春秋时的宋土,以此为国号。
他老陈家的祖宗虽然不住在某个叫做「陈」的地方,但他可以给自己再认一个住在那里的祖宗啊。
就你了,颍川陈氏!
陈蒨手一挥,随手就给自己标了一串远祖。
面对辛弃疾惊愕的目光,他神色淡定地摆摆手:“无所谓,反正孤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金銮殿上,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辛弃疾:“……”
所以你就主打一个张口就来,胡编乱造是吗?
第179章
定兴八年, 群臣奉表劝进,一些每逢改朝换代就会频频现身的传统艺能,又在此刻找到了市场。
譬如什么, 钦天监忽然观测到了星象大变,太白星出东井,旧君无德, 新朝当立;
又是什么, 街头巷尾忽然传唱起了一种朗朗上口的童谣,众人一听就知道, 陈朝要建立了, 梁朝已经成为了过去时;
还有什么,忽然天降一块陨石, 上边写着一句有关新君的谶语,可知是天禄在躬,天命在彼;
当然还有每次都走在风向最前线的孔家人,自然少不了他们,又积极出来修禅文表了。
如此种种, 一套冗长的流程走完, 就已经到了槐月。
此时百业齐备,万人偕心, 陈蒨于是在建康城升坛登基, 敬告天地,以陈为国号,改元天嘉。
一干文武功臣,统是加官进秩, 陈朝宗室人数极稀, 男女老少尽皆算上还不到十指之数, 皆为至亲,索性将众人一概封王,并追赠已故的陈道谭、陈仪华等人亲王之位。
新朝既然已经建立,萧大球这个旧皇帝的处境就变得比较尴尬了起来。
他不愧是从小在梁武帝影响下学佛法的佛系boy,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态度居然还很淡定,每日在寝宫中该吃吃该喝喝,突出一个生死看淡,全抛到九霄云外。
无所谓,反正活不了,不如趁最后日子吃点好的。
自从禅让制度诞生以来,就没有几个前任皇帝能善终的。
下场最好的当数魏元帝曹奂,审时度势,嘎嘎能活,一直活到了八王之乱时期,甚至还被允许用天子之礼下葬,保有皇家仪仗,名义上不必对司马炎称臣。
下场最惨的还得是刘宋的末代皇帝,十岁的幼年天子被萧道成一杯鸩酒送上黄泉路,余下所有宗室皆惨遭屠戮。
所谓“宋之王侯无少长皆幽死矣”,刘裕的所有后人,不论旁系偏系,都在这一场屠杀中灭绝殆尽,无一幸存,就连宗室女都没放过,谢脁的母亲长城公主等人一并伏诛。
晋朝的皇帝禅位给刘裕之后,虽然皇帝本人死了,不过司马氏的宗室旁支过得都很不错,可以随意出仕,甚至受封爵位。
萧道成真不愧是史上功业最薄的开国君主,没有之一,开创了系统性屠杀前朝宗室的先河。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前朝宗室,是对他有过深恩后义的前朝宗室,兰陵萧氏是刘裕的母族,也正因为刘裕的提拔,才有了这个士族。
纵观古今中外,这等毫无底线且毫无人性的灭绝作风也是极为罕见。
下一个这么离谱的已经轮到安南的胡季犛,大举屠杀越南陈朝宗室,建立胡朝,而后就被张辅等人一通暴打,直接并入了大明的一部分。
萧道成还有两大特色,一是特别擅长立flag,曾放出豪言“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
别说,他还真做到了,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南齐大肆通货膨胀,又不肯公开铸币,最后土块和黄金一样贵,百姓买不到东西,生活凄惨无比,最后梁武帝上台之后只能大铸铁钱,填补南齐留下的巨坑。
萧道成的十年flag,可以和柴荣的“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flag比一比了,后者让人觉得有憾,前者让人觉得有病。